“你可别乱说话。”忘舒忍不住低声提醒,他几乎肯定崔小侯待会儿不知又要怎样的语出惊人。
心下跳漏一拍,刚刚顺手拈来的谜题也忘得干干净净,偏生皇帝随手一指,摇摇指向坐在宴席偏角的白衣。
“忘舒来说吧,说不出就罚你给大家抚琴一曲饱饱耳福。”皇帝浅笑着说了自己的谜题,倒也不难,谜面谜底都说的太明白,可偏偏忘舒心下一乱,脑中都搅成一锅粥。
双素手,戏鸳鸯。
罗裙窈窕经年香。
谁都知道皇帝的香妃如今身怀六甲,且福且喜,当年妙手绣鸳鸯时,定情于还是太子的圣上成了一段佳话。
忘舒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出口,以人对便不知从何下手,以物对便失了工整。
“草民……”刚刚开口,话还没说完便被身边的崔小侯截过去,右手在下面被攥的更紧,掌心相贴,都是他自己湿漉漉的汗意。
“陛下,这一题臣倒是起了兴致,不如臣来献丑如何?”崔小侯更放肆的捏着忘舒的手在指尖摩挲,脸上邪魅的笑意飞扬。
“唔,爱卿单说无妨。”皇帝笑盈盈地看过来,也捏了身旁爱妃的手在指尖把玩,仿佛看穿了崔小侯桌下隐秘的动作一般,嘴角挂上一抹淡淡的玩味,饶有兴趣地等着崔小侯开口。
崔小侯笑笑,看旁边的小宫女又添上一杯清酒,满天的星斗露华都映在杯里,青纱的宫灯摇摇晃晃,映了满座衣冠一张张明灭浅笑的脸,都扭过脸来等着崔小侯的答案。忘舒心里蓦地紧张起来,像崩了一根细细的丝线,紧紧地系在心房两端,不松不断,却存在的清晰明白。
第十六章:北方有佳人(下)
瑶琴暖,灯花霜。
断亡心上溯流光。
断亡心上,断亡心上,我早有溺死在深渊里的准备,流光无痕,不是忘,就是亡于心上。
崔小侯语罢转过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便对忘舒暧昧一笑,猝不及防伸手去揽他腰身,在他不满的目光和挣扎里强硬和无赖地紧紧揽在手里不放。
情话他从来都随手拈来,次次都真心不假,所以他是风流不下流,那些为期极短的真心和温存从来都不是卑劣,是快乐的巅峰。只是这一次,他甘心下流也忍不住下流,他要的是为期太长的依恋,他贪婪了。
崔小侯从来不懂忘舒的名字,忘、亡,舒、舍。每个字都太过狠绝,恰似玄于头顶之刀,一个不小心掉下来,便是万劫不复。
可是,罢了。万劫不复又如何。
忘舒恼着崔小侯的无赖举动,奈何宴上多少双眼睛压在四周,不敢轻举亦不敢妄动。皇帝清朗的笑声在耳边散开,一旁的贵妃也低下头掩嘴轻笑。宴上君臣其乐,官员们你来我往笑的意味深长。
“小忘舒,看到没有,人心所向,你就从了我吧,嗯?”崔小侯笑的邪魅,缓缓凑过来在忘舒耳边吐气。忘舒一个激灵就要推开他,却被他牢牢握住手腕,灼人的目光便跌入眼底。
“胡闹!”忘舒倏地冷下脸,睫下阴翳勾着灯火影成两朵半月扇面儿,颤动中看不清神情。
崔小侯心下一凛,伸手擒他下颌,手中他亦顺从地随手指扬起面颊,眸子里清晰的冷光明灭着射入心底,忽的就化作了凋花的风在身侧呼啸而过。
崔小侯叹口气,缓缓放手,指尖滑腻的触感还在,笼在衣袖里搓搓手指,抬眼赔上一个笑,那笑里几分讨好几分无奈。
瑶琴暖,灯花霜。乍暖还寒时候,果真一点难平。转过脸不去看他,指腹间的触感便更加清晰起来,那温度也久久不散,越不回头便越发凸显,最后似要化作一股温热的火,在指尖烧的人恍惚不安。
席间依旧笑语不断,身后的小宫女上前斟酒,石榴红的裙摆在眼角滑出一道流火。
忘舒也自顾自低头啜酒,三两杯下腹便在眼里晕开一层水气。眨眨眼睛便刷在睫毛上,一层一层越来越沉重,只觉得心中一股沉沉的火焰,在愈深愈隐处翻搅不安。
捏起杯子再饮下一杯冷酒,冰凉的酒水滑过喉腔留下一路冰凉的尾线,吸口气便烘的烧起来。直到最后一杯一杯的喝,欲压过这灼烫难言的感触,却添油救火样的一杯一杯的全都烧起来,眼前的事物都开始明灭不堪,宫灯的光晕在眼角渐渐散大,最后散成一团模糊的影儿。
“忘舒,忘舒。”有谁在耳边扰人地叫,醉红的耳朵隔离了外界的声音时远时近,那些模糊的笑脸一张张放大,最后全化作夸张胀大的唇齿在眼前乱晃,拥挤缭乱的令人作呕。
“忘舒,皇上叫你抚一只曲儿来听。”有谁的气息扑在耳侧,手便被执着起身前行。
七弦整齐的码在眼前,微光闪烁中似被拉长的星光,触手冰凉,却在心里蓦然下了一场沁凉的雪,盖住了那些烧灼的痛苦和作呕的欲望。
尾指轻扫,音符轻巧而过,是谁的嘴角悄悄勾起,后腰一暖被谁揽进怀里,脊背又是贴上谁的胸膛,是谁又沾上了谁的醉意,眉梢眼角都是淡淡的风情。
忘舒没挣扎,放松了向后靠去,被那胸膛稳稳接过。安然,忽的叫人想起一夜白头的终结。睫毛一颤,琴韵偏偏而出,所想皆不再压抑娓娓道来。
高座的皇帝揽了妃子粗憨的腰,美人乖顺地靠着身旁的夫君。宜君宜君,是夫君还是国君,这一曲里似要将所有繁华剥落,在面前的便是夫君,可依可靠,被疼被爱,举案齐眉或小炒小闹,被纵容被冷落,皆在心底化作最深切的渴望。
美人的眼里盈满水光,抬袖遮挡,这一抬反而暴漏了眼底的娇痴。盈盈玉手叫皇帝一把抓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下天子之诺。
他说,不负天下不负卿。
美人的泪破堤滚落,华襟湿透泪眼婆娑,心里却似填了蜜糖,暖过了一江春水。
宴上大臣们眼色交互,拍马声一片不绝于耳。不知是哪个小官员偷偷低眉,竟也泪湿衣袖,不敢抬头,也错过了溜须拍马的场子。
曲终,叫人慵懒的暖意还在背后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忘舒耷拉了眼皮儿,衣摆托在一旁的菊花丛里,染了一身冷香。酒意上脑,眼皮儿愈发沉重,四肢百骸都像是陷在了云端,若不是背后那点儿支撑恐怕真要撑不下去钻一回桌子。
龙颜喜,金口玉言字字千金,忘舒却只倚着背后的温度隐忍着哈欠。直到年轻的皇帝说一句赏,御笔便题了一张薄纸。忘舒捧在手里,好容易才卯足力气从那人胸膛上离开叩头谢恩,那白纸金字入眼全是扰人的墨团,只想在靠回那倚靠,懒懒地打个哈欠。
“这曲儿可有名字?”座上的美人以手帕掩嘴,今夜席上第一次开口,朱唇轻启,一把清丽温婉的女声。
忘舒耷拉着眼皮儿没听见,或是听见了再没力气回应。背后的温度又靠过来,忘舒放心的倚上去,却听那人在耳边轻轻吹气。
“乖,跟我说,北方有佳人。”那气流吹进耳里,竟多了些蛊惑的意味。
“北方有佳人。”忘舒连声音都瘫软不清,跟着说,恍惚间座上那明黄色一团里发出爽朗的笑声。
身后笑声也起,半是迎合半是宠溺,揽在腰间的手提了提,座上座下言语了一会,听在忘舒耳里便是忽远忽近,唔哝间不知达成了什么共识。
猛地脚下一空被人打横抱起,忘舒懒懒地仰着脸,意识不清地在那人怀里蹭了蹭倒头睡去。成排的宫灯似遵守规则的星光,满天的星光又似不守规则的宫灯,两相闪烁,终是越去越远,消逝在无边的黑甜里。
第十七章:凭酒借红颜
翻了个身蹭蹭被角,入鼻一阵淡淡的茶香,蹙眉睁眼,阳光透过罗帐照进来,在身上披了一层温柔的光。
掀开被子,腰带衣袍全都整齐的搭在床头,赤足下床,拨开外室的帘子,那紫袍银冠便倚在窗口冲他勾首一笑,逆光中恍惚了眉目。忘舒抬起手遮住眼睛,半眯的眼角勾出道温和的弧度,地面的冰冷传上来,正欲回身,却忽的被拦腰扛起,身体猛地失重,借着昨夜的酒劲儿便是一阵头重脚轻。
“这么凉怎的不穿鞋!”脑门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瘦削修长的手指在眼前乱晃。
崔小侯一脸无奈的把他放回床上,伸手便去捧忘舒脚踝。忘舒还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是酒劲儿未散还是瞌睡未退,终是始终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忘舒终于变了脸色,确认似的伸手去拨崔小侯额前刘海儿,要看清这张不该出现的脸。
“呦,我送你回来的啊,你醉的人事不知才最好下手。”崔小侯给忘舒穿好鞋袜,一抬头,狭长的眸子里便全是轻佻玩味。
“胡说什么!”忘舒瞪他一眼,睡意和惊愕全退下去,宿醉的头痛便窜上后脑,用力去回忆昨晚的一切,却只得一些零碎的片段。
“北方有佳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忘舒挑了挑眉的看向崔小侯,后者正拿了外袍披在他身上,灵活的手指一路向上直到挤紧最后一个扣子。
“嗯,可不是顺口胡诌,爷的忘舒可不就是佳人。”崔小侯此时也跳了眼皮儿看他,鬓角还有浅浅的睡痕。
“唔,一顾倾我心。”
吧唧——崔小侯咂巴咂巴嘴,笑的一脸得意。淡淡的茶香在脸上晕开,沁人的馨香一直弥漫到嘴角。忘舒一愣,眉峰蹙起,脸色倏地寒下来。
“什么茶?”猛地站起身,忽的凑过去在崔小侯口唇间轻轻一嗅,眉峰蹙的愈紧。
“倒掉,漱口。”忘舒虎着脸看向崔小侯,外室的茶汤滚着,还在哔哔啵啵的想。
早起小二送来的敬亭绿雪,那香味儿其实清甜如梦,呷上一口便齿颊留香。崔小侯以手掩口,咂巴咂巴嘴再呼出口气漫上鼻端,怎么品都是好茶。可惜便再是好茶也无用,那谁不喜,便再无用处。
往事忽的翻上眼角,太久不想不碰谁说就会忘记,它是在消磨,可惜每次触碰便会重新翻上来,涤清了洗净了补好了又在脑中迟迟不走。敬亭绿雪,是她的梦她的诺,渡尽一生到了尽头,还要劫灰一般痴缠。缘难圆愿难怨,她都释然了偏留的他义愤难平。(关于敬亭绿雪,因为当年忘舒的娘亲许诺备敬亭绿雪等他爹回来,结果他爹没回来。详见作品相关~)
她是他最亲的人呵,骨血里却都是她对那人的情谊,那小坛还静静的立在床头,只是不想她再见他,即便是那茶,即便是那诺言的影子。他望尽她凄苦惨烈的一生,除了等还是等,等过了百花开谢冬蝉成灰。
怎么就不能叫她幸福呢,怎么就不能叫她忘记呢。看她与那人的指尖,自己永远像个局外人,观棋却不能语,看她狼狈退守,看他不费一兵一组攻城略地。
“忘舒。”恍然间有温度自背后贴过来,那温暖叫人倦怠,忘舒却一闪身躲开了,看崔小侯一双伸过来的手无处可放,只得讪讪的搭在腰侧。
“我丢掉了?”崔小侯回身拿起那茶叶罐推开窗户,一边往外探一边回头询问忘舒。忘舒一瞪眼便松了手任那茶叶滑下去,崔小侯向外探探头,突然猛地关上窗户回身,过后还冲忘舒莫名地笑笑。
窗外的叫骂声适时响起,震的雕花窗栏簌簌作响。忘舒伏桌莞尔,翳云竟一扫而光,未束的发落在肩上,晕开一片黑云。
眼前崔小侯捏了清茶一盏又要往外泼,被忘舒一把抓住。
“你讨骂么,还要往外泼。”水样的眸子近在眼前,掌心贴着手腕,崔小侯一怔,猛地上前揽住忘舒腰身,一手擎着茶杯举到身后,清茶晃了晃,又稳稳落进杯里。
“你不能正经些么。”忘舒拍掉他在腰间的手,一个回身和他闪开一段距离。
“这叫不正经么?那这样呢?”崔小侯干脆放了茶盏又挨上来,低头浅啄忘舒嘴角,忘舒越躲他便粘的越紧。
“崔无欢,你又发疯!”忘舒猛地使力将他推开一段距离,后背撞了桌角,桌边的茶盏便一咕噜滚在地上,碎成一地渣滓。
崔小侯笑笑,眉梢微翘,狐眸里半是蛊惑的光。
“忘舒,饶是如此,你还当不知道?”语调一贯的狎昵上挑,却不是一贯的轻佻。衣褶轻颤,腰间一双羊脂玉佩叮铃作响。
忘舒没作声,看他一眼便挪开视线,躬身拾起地上的碎片。白瓷儿翠茶早已凉透,搁在手心里却还似有温度。忘舒微微收紧指尖,原来是手太冷。
当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他不是早已明了么。忘舒笑笑,也许他太自私,怎会不知昨晚背后那点温度是谁,那倚靠叫人欲罢不能,自己小小的放纵,以为他不会追究,他却一路寻来,还这般咄咄逼人。
这一生一世,太多欲望如了意,游戏便失了悬念。他自己的眉目早已模糊,似是被什么东西有意遮掩了,隔着冷寂的目光一起落在混沌里。太清晰便叫人害怕,不如像昨夜一样,温婉睚眦,狰狞顺和,甚至哭与笑都一期晕在那隐约的酒气里,种种神情都叫人无法揣测。这样最好,没有欲念,便没有成空的怅恨。
“我说的你信么?”忘舒直起身,手中的碎瓷儿一把笼在桌上,结着薄茧的指尖隐约有几道刮痕。
“信,永远只要你肯说,只要我还信。”崔小侯捉住忘舒手指细细摩挲,似要将那纹理一遍一遍刻在心底。
“可是我不信,你走吧。”忘舒并没抽出手,甚至语气温和甚平常数倍,崔小侯却僵住,温暖的指尖扣着冰凉的指腹,可温暖传不过去,那冰凉却一点一点蔓延过来。
所有许诺都是难觅的流光,都是那些被真真假假说了千遍万变的句子,谁若信,就该笑谁可悲。
敢向戏中说白首,追凭烈酒借红颜。不管是消磨还是一开始就没有过,不信,便把一切归于无形,譬如梦魇,你还没迈开步子,便被它一步千钧的困在原地。
忘舒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屋里的流光,微尘起伏明灭,不知崔小侯何时走的,也不知他何时再会回来。
红颜一春树,抓不住留不住,他攻我退,心太窄,若没有拼死相守的决心,倒不如置身事外,作隔岸观。
第十八章:缘由蒹葭执素手
七月十四,天清气朗,刑部亲自司刑,满俊凌迟于菜市口。三尺白布难遮,台下百姓人头攒动。或许百姓多不识高台之人,却以鲜闻乐见,奇上眉梢。
监刑官一声令下,刽子手便以网罩之,千刀万剐鲜血淋漓,叫声由凄厉转为呜咽。此时台下之人眼中兴奋之色才渐渐淡去,或低眉欲呕,或两股战战,或落荒而走,或神情木然,或眼中兴奋之色不减。先十刀一歇一喝,刽子手额上沁满细密的汗,血红如瀑,网中满俊已气若游丝。
崔小侯此时正在家中晒太阳赏菊,怀里靠着小王爷朱见羽,捏一口旁边矮几上的桂花糕,呷一口茶,时不时低头在怀里滑嫩嫩的小脸儿上蹭蹭手指,暖洋洋的阳光折成七色散在身上,自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八公子周诩此时正掂了热水过来,重新给崔小侯添上一杯香茶,刚欲转身,却被崔小侯一把拉住手腕儿,身形一侧便跌在他身上,唇畔湿热的温度贴上来,软滑的物什带着甜腻的糕点味儿和悠远的茶香,一个不备溜进嘴里四下清扫,再分开时便晕下一脸红云。
朱见羽又往崔小侯怀里蹭蹭,却并不出声,一张小脸儿也涨的通红,腰间被一双大手左右摩挲,那人却还一脸自然纯良的笑意。
“啧,诩儿真甜。”崔小侯挑了眼皮儿笑笑,双手插在朱见羽肩下将他抽起来带到腿上揽紧,一旁空出的位置尚带暖意。
“坐下喝茶可好?”崔小侯眼角微挑,侧脸映着阳光微微反光,一只手伸出去对周诩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周诩笑了笑,挨在他身边坐下,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崔小侯失神片刻,凑过去亲了亲他颊边的酒窝,舌尖清扫,惹得周诩一阵酥痒,忙侧身去躲,崔小侯也不追,只揽着朱见羽靠回椅背,狐眸轻和,一切都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