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以前也常如此,那常住庵里的女子鬓上多了几根白发,倾国之色愈掩愈衰,她以微凉的手指替他降温,轻柔地贴上他烫的红噗噗的小脸,指尖的温度令人沉醉。
阿娘,他多久没有记起过这个称呼。蕴在心里,藏于深处。
他那时候很喜欢生病,感觉着她将自己揽在怀里,有些若有若无的情绪便在胸间散开,痒痒的暖人肺腑。他有时候就想着这样将她的手指抓在手里,一直一直不再放手,听她叫自己忘儿,听她唱悠然而绵长的歌谣。可惜了,庵里的梅花到底是谢了,满地的冷泥香残,他只抱得她轻少的可怜的小坛。
那微凉的温度还在,却少了血脉流动的亲昵,亦再不会有一言一语。
往日的幻象噗一声在眼前破碎,散成小瓣的晶莹,在黑甜里仿若昨夜河里聚群的河灯,氤氲迷蒙中幽美非凡。忘舒睁开眼,将这些碎片扫起来,堆在深处,那个柔软的地方已扎了太多这样美丽的碎片,早就不痛不痒,却总在午夜梦回时叫人辗转反侧。
忘舒低头,方觉自己揽了只消瘦的胳膊在怀里,隔着雪白的中衣贴在胸前,微凉的感觉早已消失,被自己的温度醺的微微有些潮红。指节和纹理都乖顺的静默着,五指在微光中莹白如玉,此时却泛着淡淡的微红。指腹内侧有沙磨似的薄茧,其余地方皆细腻光滑,不用说,是一只舞文弄墨的手。
第十一章:曲径通幽处(下)
抬眼,晨曦正好,床头和衣倚着个面容素净的男人,静谧温柔的阳光里能看得到那张侧脸上轻微拂动的绒毛。忘舒动了动,将怀里的胳膊拿出来,空气里还散着暖暖的药香,似有若无的味道里叫人有种隔世经年的错觉。
屋子不大,床脚支着个红泥的小炉,上面滚着乌黑的药汤儿。洁白的罗帐一泄到底,散在地上,洁白与洁白互拥着跌落,跌到床下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忘舒转了下头,霎时一阵钝痛侵上头顶,忍不住蹙了蹙眉,深吸一口气。
“醒了?”男人睁开眼,伸手探忘舒额头,微弯的眼角轻颤,那弧度叫人舒服。手指收回,又伸手拉了拉背角,掖的严丝合缝。
“多谢相救。”忘舒平躺着,依旧昏昏沉沉,眼角晕着他淡衣上的白光,却没有回头,目光直指帐顶,看那素白的帐子云雾一样压下来,心上像蒙了层轻纱,四肢五感都觉不分明。
“你救我的河灯,我救你,再平等不过。”男人轻笑,微凉的手指再度点上忘舒额头,那抹沁凉散开,散的四肢百骸都服帖舒服,像极了当年的她。
“嗯,你的画很好,意境很好。”忘舒翻了个身儿,正对上那抹笑弯了的月牙,似是云破月出。
“多谢你的茶,曲径通幽,再难觅都晕在那碗茶汤里。”那月牙越印越弯,越印越浅淡,恍恍惚惚似淡墨晕染的丹青,却在忘舒的意识里越来越朦胧,越来越远。
男人低下头,看着再度陷入沉睡的忘舒,勾着的嘴角放开,抿成一线。手指勾着他的额向下,一路滑过长眉,紧闭的眼,再到烧的微红的唇角,病态的热度依旧在那皮肤上流连不去。
男人叹口气起身,乌黑的药汤儿滚了几滚,对了水进去,熬得愈发浓郁,药香袭人。男人回头,看榻上那张沉睡的面容,酣梦里乖顺的似只无防备的猫。
第一次见他,悠扬的琴声缭绕,执着小狼毫的手指便是一颤。勾着眼角回眸,穿过了两扇窗户一条街,甚至还有梧桐茂密的枝桠,只瞧见一剪瘦影着白衣印入眼底,烙的眼角酸涩颤抖,隔着喧嚣的街道纷至沓来的心跳渐熄,笔下的山水都化作了乱花墨团,平白辜负了一副好笔墨和一台新做的好砚。
他轻笑,手里的芭蕉小扇摆了摆,明灭的炉火舔着药罐,一下一下静谧而温柔。这样的初见,还蛮有些墙头马上,一见知君的意味。他只是世俗里平常的饮食男女,不清高也不寡淡,平凡俗气的段子到了他手里还依然显的平凡俗气,只是还是要放全身心进去经营,一颗心也脱不了世俗的时起时伏。他笑,则山花开遍,笔走龙蛇,浓墨淡彩;他恼,则浮生皆怨,郁郁香脂到了笔下也化作残荷绿瘦。
看得见,又看不见,却永远听的清晰。他操琴婉转,便叫他陷入了隔世经年的梦里。痴痴笑笑,曲里的悲欢都是他人的故事,在他手里流曳,又在自己这里被放大了千倍万倍,绕在心尖儿上久久不散。
本是白云苍狗,莫测的情感总没有宣泄的一天,却偏见他倚在茶楼的雕栏上恬淡的笑。笔下一抖,便抖出一副悠然见南山的恬静悠远。再忍不住,心底有什么呼啸着快要破体而出,迫不及待的仰头,居然见他那一双翦水瞳(这个jian字输入法无能打不出来)远远地望过来,嘴角便不自觉勾上笑,漫上来的情感就像幼时第一次吃糖的味觉,五感都回流到心尖儿,被那糖味儿渲染的回味悠长。
一笑而过,便像是交汇了又分开,痒痒的感觉惹人期待,却偏的又越离越远,盼着盼着就怕这分开的路途再没法回头。迷惘之际他却茶馆却叫人送了壶上好的一品红过来,兜兜转转一下子在玄妙里又翻出那糖的甜味儿。那香茶似酒,越喝越醉,越品则陷的越深,似巧手造了一方曲曲折折的小路,一路引着自己走向幽冥深处。
曲径通幽,再精妙的解释也承载不了心里的感觉,画了再撕,撕了又画,好容易画出一幅梦里的景象,却被邻家的猫咪打翻了墨砚台,弄脏了这一纸淡意。猫咪舔了舔爪子,高傲的从案上窜到窗口,头也不回的走了,徒留下一个肉团儿一样的背影。这下只好摊了宣纸再画,笔墨纸砚都像是着了魔,提笔便不知在哪儿搁下。其实着魔的是他吧,几日里竟瘦的下巴都尖了出来,抱着裱的精美的画献宝一样送去对面的楼里,却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一面。
也罢,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他的感情不敢示人,便只敢寄情画作,或是在七夕的冷夜里放下一盏简陋的河灯。但当再见那抹寡淡单薄的身影时还是忍不住心悸,偷偷躲在一旁看他的一举一动,一举手一投足间都蒙上了深深的眷恋。
他看着花魁在他身边坐下,看着花魁的纤纤玉指抚开他灯芯的红纸,这样也好,苦笑中却带着欣慰,借别人的手给他看自己的心,龌龊,却失不了温暖。可他居然伸手去救自己半淹没在冷水里的河灯,一衣带水,被花魁湿嗒嗒的在腰上系成个如意结。如意如意,果真叫他如意了,叫他他可以在他落水那一刻猛地冲出来,紧紧抱着他给自己一次机会,太难得,太如意了。
再次摇摇扇子,药罐里的药汤儿又滚了几滚,浓郁的药香散的满屋都是,他还是盯着踏上熟睡的那人发呆,右臂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温热的一路暖到心底,那感觉至现在还渍的心尖儿瑟瑟发抖。
怎的就这么近了呢,他一遍一遍地问,一遍一遍地觉得不可思议。那张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的侧脸,半遮在跌落的罗帐里,又恍若是匿在云端。究竟是近是远,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楚。
伸手把药汤倒在小碗里,小瓷勺一趟一趟的翻搅,怕他烫又怕他苦,却始终不敢凑近去喊醒他吃药。就这么僵持着,手里的药汤都要渐渐退了热度,心里却始终在升温,脸上的灼热的红霞似火,仿佛再也退不干净。
第十二章:随风潜入夜
崔小侯偕刘玉单骑赴之,而后亦从数十骑至,呼俊以速降。贼遥望罗拜,刘玉直前挟璹以归。俊气沮,犹豫不出。崔小侯则命缚木为桥,人负土囊填濠堑,击以铜炮,死者益众。
“怎的,你自己的决定,还担不起了?”流年搅了搅手中的粥碗,将冒着白烟的瓷勺撑了热粥放在唇边吹起,轻晃了晃才送到崔小侯嘴边。崔小侯眉头一皱,侧脸躲开了,眉心深川不平。
流年放下碗轻笑,伸手拍拍崔小侯肩头,而后反复用手指抚刮他眉心深川。
“都是难免的,打仗哪儿能不死人呢,你是在气什么。”流年叹口气,看桌上的粥碗兀自冒着白烟,干脆一伸手将崔小侯拽过来,胸膛贴着脊背,胸腔里的温度层层叠叠漫过去。
“我要杀了他,那个满俊。”崔小侯猛然回头,险些撞上流年下巴,狐眸上挑,里头是一派决然。流年旋即失笑,看来此次,想要兵不血刃是不行了。腰间的薄剑轻颤,是饮血前的寂寞难耐。
“嗯,众人还道你是那个冷静自持,妖媚狂狷的崔侯爷呢,这事儿我去做吧。”
崔小侯抬头看看他,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却勾来那碗白粥吃起来,殷红的舌头卷住米粒,一下子甩进喉咙深处。
夜风习习,冷厉而阴恻,有士兵提桶弯腰汲寒水,刚低下头,便有劲风携尘而过,卷起尘土一片,掩去了暮色深处的刀光剑影。
崔小侯的大帐彻夜通明,湛黑的天宇下孤立成唯一清晰的灯火,不明明灭灭,不期期艾艾,只端正安定地亮着。
崔小侯执卷席地而坐,毛毡透了冷意侵在身上,灯火通明中一双半展未展的狐眸,蕴了比灯火还明亮的光。随手捏了颗一旁碟里的蜜饯投进嘴里,沾了蜜汁儿的手指放在嘴里一嘬,舔舔嘴唇再慵懒地打个哈欠,一切都仿佛浸在这世间最安闲自在的时光里。
帐侧的铜滴漏频繁规律的响动,四更一过,帐帘便被启了开来,冷风霎时灌了一室,满屋的灯烛都晃了晃,天宇下那一盏孤灯都似明灭了一瞬。
崔小侯手不释卷,连头都没抬,耷拉着眼皮儿又去捡手边儿的蜜饯,填了颗梅子在嘴里,唇舌未动,却忽的被人咬住,狠狠吮吻。
“唔!”血腥味儿扑鼻的浓郁,崔小侯惊了一瞬,抬眼看来人的满身血污,不禁倒吸一口气,双手捧住男人的脑袋向后拨。
“怎么弄成这样?”崔小侯斜眉一挑,便看见他臂上一道狰狞的伤痕,血肉翻卷,当下便像受了蛊惑一样伸手去拂。好像那伤口是灰尘样的存在,用手一拂便可随意解脱。
“这么甜,是什么梅子?”流年不以为然,隔着崔小侯的身子去够那一小碟蜜饯,捡了颗青圆的物什丢到嘴里,回头冲崔小侯咧嘴一笑,一口红唇白牙映着明晃晃的灯光。兀自匝着嘴品了品,而后摇摇头,这颗没有崔小侯嘴里那颗甜。
崔小侯回了神儿,也再没有什么动作,只沉默着看他到一旁去挑了药粉纱布自己包扎,也没上前帮上一手。良久,流年全部忙完,才回头看了看神色平静的崔小侯,眼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
“满俊不是满俊,假的。”流年走过来在崔小侯旁边坐下,伸手去脱染血的袍子,腰间的薄剑抽开来放在一边。
“哦?”崔小侯眉梢一挑,转过身去帮他挑开领口的布扣,而后一路向下,轻轻扯下混着血水粘在皮肤上的几层衣衫。努力半晌,发现着实难脱,索性一使力,撕扯开来,小心避开伤口替他退下来,劲瘦的胸膛上也沾了几点血痕。于是站起来,拿帕子沾了水再坐回来。
“真的不在石城,假的我给你带回来了,就捆在帐外,叫你贴身小兵正看着。”流年缄口不提受伤的事,崔小侯也不问,一双手捏着沾水的帕子在他胸口一遍一遍的揩拭,揩到最后呼吸都有些重了。红色在湿了水帕子上晕开,一朵一朵都像是凄艳的花,丽色倾国却开到荼靡。
崔小侯忽的抬头在流年下巴上轻嘬了一口,不期然看到他愈发深邃的眸子,拿着帕子的手停了动作,却是后退一段距离站起来,去一旁的箱子里拣了件衣服给他披上。
“无欢?”流年披上衣服叫住崔小侯,后者已走到帐门之后。
“嗯?”声音淡的没有一丝兴味,也没有回头。
“我自己受的伤,与你无关。”流年低了头,看他走出帐子,再没回应。笨死了,心下懊恼,左臂的伤口隐隐传来钝痛。他知道崔小侯是在自责,也许明天就会好,他从不是个徒劳在细枝末节的人,可这一夜,也忒的漫长。
天明的好像特别晚,朦胧的光亮刚才投进帐篷,流年便睁开眼,侧脸便看到躺在自己身边的崔小侯。刚撑起身子探过去,那双狐眸便猛地睁开,大喇喇盯着自己看,唇边浮起一抹玩味的笑。
“怎的,日夜看我,还不够?”崔小侯伸手在流年脸上刮一把,而后一路向下,探进中衣的衣领里。
“嘶——”胸前一点被猛地按下去,流年吃痛地倒吸一口气,抓住崔小侯在身上肆意游走的手举过头顶。
吻,却是蜻蜓点水般的无痕。流年抬头,看着崔小侯的眼里满是戏谑的笑。
“准备回家啦,你跟不跟我走?”崔小侯拍拍流年脸颊,亲昵地半撑起脑袋在上面嘬了一口,一个挺身把他压到身下,纷繁的吻落在他探究的眼上。
“不论真假,现在乱军头目都捏在手里,可不是得胜归家了?”一双手再度探入衣襟,饶有技巧地逗弄。流年一双剑眉却蹙的很紧,一动不动的任他动作。
“跟我回家,嗯?”崔小侯低头贴上流年的唇,辗转了一会儿却不深入,直到流年伸出舌来回应,才诱惑般的再开口问。
“不去。”流年皱了皱眉,却在崔小侯的逗弄下喘息渐细。
崔小侯一只手剥开他衣襟,半褪到臂弯,却小心避开他的伤口,一只手辗转在皮肤上游曳,一只手却趁其不备向下滑去,一把握住,轻拢慢捻。
“跟我走,嗯?”再次寻上那抹淡色的唇,蛊惑的声音一路从唇角转到而后,含住薄薄的耳廓细细舔弄,湿热的气息都扑进耳里。
“嗯……”流年深吐一口气,微睁的眸子里水光闪动,轻轻闭上,掩了一抹纵容的光。
再没有谁能比我纵容你,放下一切,陷到你这经年不爽的蛊惑里。
第十三章:只思君畔夜语时
满俊伏,残敌大乱,开城降,崔小侯乃急下石城,尽获余寇。毁其城,流民俘虏善待之,凿石纪功。后千里赴信禀京,增一卫于固原西北西安废城,留兵戍之而还,再无伤亡。
夜雨狂泼,窗纸上沾了湿气,蒙成一层凉滑的白雾,浅浅地覆在暮色里,只叫一切都看不清晰。煮茶添香,袅袅的篆香碎成白烟,缓缓自小炉里升出来。清茶一盏,静静放在桌角,茶香自半掩的白瓷盖里渗出来,一双手拿起来,桌上便是一圈浅浅的水印。开盖,顿时茶香四溢,混进满室的篆香里。
忘舒这日又收得了一纸青笺,泥土味儿甚浓,淡雅的笺纸更映了笔走龙蛇,张狂好似这月里的风,吹皱一池春水。
他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只思君畔夜语时。
忘舒笑笑,手里的茶盏一歪,清茶泄了一地,茶渣涩涩的萎着,却也美不胜收,烛火洒在上面,像镀了层灿灿的金子。伸手把茶盏置在桌上,夜雨如诉,一层一层铺天盖地而来,密密地笼着房檐窗纸,倾入人心底都有些湿漉漉的意味。
忘舒推开窗户,任夜雨抚上衣衫晕开一滩褐色,打在脸上便散开来淡淡的热气,倾在茶碗里便冲了一碗无根的凉茶。也许待得天晴,会有云破日出,会有霓彩虹闪现,这世间总会有些完满的意味暖人心窝。
呵,要回来了,心里说不上是喜欢或不喜欢,可能用习惯不习惯还贴切些。朦朦胧胧的望出去,万家灯火看的太多便有些力不从心,那些一团一团的暖光化在雨里,就开出一朵一朵梦一般的花。一岁一岁荣枯,堂前燕过,往事凄艳,怅然入梦。
这阴雨转晴果然等的好几天,云彩由黑转白,由浓转薄,由沉转轻,最后化于无形,晴空万里。
艳阳映着薄云战马,三军入城,崔小侯一身乌衣,巧笑飞袂,倚在马上斜望城头。一瞥白衣倏地跌入眼角,瞬间填满了胸腔,痒胀着自胸口漫开。低眉,竟然在颊边泛上一抹羞怯,滋长滋长着却到不了尽头,近情近怯,居然越近越叫人不敢上前。再抬眼,那白衣便又像是化在了风里,遍寻不见。心里空了一瞬,而后再度扬起一个邪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