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走吧。”他终于一边往前走一边伸手来扯忘舒衣袖,雨天路滑,一个不稳脚下趔趄便握住忘舒手腕。
瘦,这回心下的第一个感觉竟不是怯,食指拇指各合上一个关节还握的松松垮垮。
冷,第二个感觉,他没想到身体也能有这样凉薄的温度,他似乎凉过了这秋天的雨。
“以后要多穿些才好。”一个不防竟泄露了心底的话,陆诩一怔,赶紧松手闭嘴。
再抬头,忘舒只是紧抿这唇不语,并肩而行,忘舒的肩蹭着他的上臂,忽然就发现了,原来现下处的是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斜眼偷瞟,看他黑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扇阴影。
伞面往那边儿放放,再往那边儿放放,他只是走路,目不斜视,还好没有发现。露出伞下的肩膀全然湿透,心里却是暖的。
“顾公子,以后别再公子相称了,我表字子言。”好容易说出来,再斜眼瞟他神情,可他神情却掩在睫下看不分明。
“嗯,子言,叫我忘舒便好。”
天雨不停,共打一把伞再一路走到尽头,青衫湿透,雨水顺着指尖滴落。
忘舒,忘舒,忘情解忧,郁郁而舒怀。果然是不错的。
第二十一章: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上)
送至门前,忘舒只倚门回首莞尔一笑,嘴角微勾,却是眉眼平整全不似一副开心姿态。发上衣上全是潮湿的水气,陆诩伸伸手,终究缩回去,满面犹疑也化作一个笑,湿淋淋的伞面放下,乱淌了一地的水流。
“那我走了。”怎么在他面前全然不会言语,旧伞面还是转啊转啊,伞面上的水还是画着圆润的弧度抛出去。
“不如留下来喝杯茶,可好?”忘舒看他转着不松手的伞,伞面的雨珠留不住也抛不完,再转再有,还转还有。
画家怔然抬头,刚好跌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那人伸手拉他进去,又伸手合了他手里的伞顺手搁在墙角。
“那便叨扰了。”被拉着坐下老半天,直到忘舒拿了干毛巾去拭他肩上的水渍,才刚刚反应过来,一手尴尬地接过毛巾随意在身上揩抹,一边斜眺着他煮茶的身影。
发迹还没拭干净,那便袅袅的白气便升起来,氤氲朦胧中他一方身影似幕若画,巧巧笼在那一团白雾里。
再回头,煞那惊觉原来这是他的房间,心底蓦地升起一丝慌张,手不知往哪儿搁了,眉眼也不知往哪儿瞟了,细细地看方觉不够,只得一点一点的品,像上次轻啜他给的香茶,芳香馥郁里全是知足。还有,不知足。
深色的檀木桌,橡木椅,自己身下一方软榻,再看再看,这几样事物也再简单不过。而他却像是入了梦境,就像平日里画画儿入了迷,出也出不来。
鼻尖儿忽的捉到一丝沁香,细细一嗅,这房里似乎还有淡淡的篆香味儿。这香味儿也真体贴,贴着鼻子缓缓流入体内,笼着四肢百骸的皮肤无一处不熨帖。
“天凉了,喝些普洱是最好,你说如何?”正沉醉,却听他的话在耳边轻响,一下子回了神儿,心下将自己又羞又恼。
“好。”陆诩答。忘舒笑笑不语,又回头掰了快茶饼投进煮开的水气里,霎时茶香四溢,好像还弥散着淡淡的苦味儿,漫上心尖儿硬是逼出一点儿甜来。
陆诩苦笑,魔怔了,他是入了魔了。
“子言平日里爱什么茶?”忘舒在煮茶的小火边坐下,一张脸似乎暖回来了,不似刚才那般苍白,眼睛睨着一锅清汤,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搭话。
窗外的雨还在下,那把旧伞就立在墙边,脚下早积了一滩水渍,蜿蜿蜒蜒全总也流不出那块儿地方。
“什么都好。”他答,心里却想着那日的一品红,然后再想今日的普洱,纵是一般滋味,也比一叶千金来的怡人。
什么都好,只要是你的茶。
这句话埋在最深最深的地方,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哧——”他却笑了,小小的酒窝一边一个晕开,贝齿微露,盯着陆诩的眼睛明明亮亮。
“哪有什么都好的道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这人倒也有意思。”
茶水滚了两趟他便提壶冲茶,一只茶碗儿递到面前,白瓷儿杯里映了一张看不清面目的脸。
陆诩伸手接过来,可惜了,茶水太烫,这杯上不可能还有他的温度。指腹细细摩挲白瓷上的纹理,茶水的温度叫手指微微刺痛。都说十指连心,那刺痛还真的隐隐约约传到心窝里,像扎了一把毛发,痒痒的搅人安宁。
“怎么样?”忘舒看他发呆,便伸过手来碰他手里的杯子。
“烫着了?”手上依旧是凉薄的温度碰着指尖,突然很想反手握住,就这么把自己手心里的温度传过去。
可惜不能,猛地抬头,才发现自己嘴里含着一口热茶,半天没着咽,赶紧咕咚一口咽下去,也咽下去自己失礼的痴念。
“没有,很好喝。”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出所料又见他漾开两只浅浅的小酒窝,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像陷在深渊里。
“你呀……”忘舒叹口气,似乎怪他糟践了自己的好茶,复又低头啜茶,睫毛上都熏了单薄的雾气。
“明天,明天我生辰。”似是想到了什么,画家猛地在椅子上弹了一下腰身,最后却并没站起来。两颊红红地看着忘舒,似一只等人的小犬。
“哦?是该恭喜了。”忘舒笑的更深了,小小的酒窝越晕越深。
“你可来?”画家有些急了,一句话说的音调忽然拔高,忽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红了脸嗫嚅着解释。
“不是,是家乡的习俗,生辰定要高朋满座,否则不如不过。我孤身在这京城浸淫许久,太久没与人一同,一同……”话到此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断去。
忘舒歪着头看他,含在唇边的笑消失了,他顿时心下一揪,急了,是自己太急了,恨不得一口银牙咬碎,悔不当初。
“要吃些什么?喝什么酒?桂花酿如何?”忘舒却开了口,回身给他填上一碗香茶,袅袅的白气散开,搁在二人之间,你来我往,目光里都是模糊不清。
“啊?”画家张大了嘴,一脸的难以置信。
“明日你生辰,我便带了点心酒水去寻你,吃一碗长寿面,简简单单,你说可好?”忘舒看着他的脸说的认真,普洱微苦的味觉在嘴里散开,自己一人在这世间予予独行太多年,早知这样一次简单的陪伴就能捂热一颗冷透的心。蓦地想起那双狭长的眸,孤寂冷漠的夜里寻来,几番纠缠,再着恼,也无法否认那些夜半无人的相伴。
眼前的雾气不散,眼里却又有雾气渗出来,陆诩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张晕在雾气后的模糊的脸,心头温温暖暖的,一如手中暖茶。
“好。”眉眼儿弯弯,忽的就觉的二人之间更进一步,无论怎样都好,这一个下着连绵细雨的早晨,却比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都要叫人晴朗。
窗外雨幕里还是有匆匆而过的行人,无伞人独立,无伞人并头,一伞一个人,一伞一双人,甚至好友一伞下挤了一群的毛头孩子。
陆诩站起来缓缓走到窗边,看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手里的茶盏擎在胸口不放。
“忘舒。”
“嗯?”
“你的生辰呢?”
“……”
“哪一天?”
“最后一天,腊月三十。”
画家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第二十二章: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下)
这雨湿漉漉的下了一夜,地皮黏糊糊的,像沾了发酵的麦芽糖。清早起来,陆诩就升了小炉烘屋子,暖晕漫开,连衣上的褶皱都一点一点打开来。
初阳着暖,天边似有似无还有一道彩虹,摊开纸墨,着笔便是连绵的远山,笔尖在宣旨上游走,玉石镇纸下平展的一如伏兽。
良久,停笔。
陆诩怔住,看着笔下那熟悉的眉眼,墨迹未干,他那一双黑瞳还兀自闪着水渍,那灵动的模样仿佛触手可及。
怎么就从远山还是画到了那人身上,看似遥不可及的两样事物,那笔锋一转,怎的就不自主在纸上一同晕开。
扬起头,搁了笔,看那窗外的天光打进来一重一重将墨砚都晒暖。再从窗口望出去,对面的小楼都沐在晨光里,看着看着就痴了,恍然回神儿,一时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故意将小庭院屋里屋外收拾的一尘不染,淡淡的菊香混进鼻息,也想燃一柱清香,可又觉得任何味道都没昨日在他屋里嗅到的好闻,于是作罢。
午后的阳光渐渐开始西斜,他倚在门口等,边等便笑自己的急切,既是知道他会来,却偏要看他提衣款款的样子。似乎一抬眼,那人就会撞进眸里,再一点一点化成了水,回流到最柔软的地方。
“子言。”勾着的嘴角松下,他的声音竟就在面前,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到底是错过了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身影。
一抬头便见他着了一身青绿的长衫,竟不是平日那般一味的白。一手勾着雕花的食盒,一手却揽着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琴,心下一跳,难倒?不敢想下去,侧了身将他让进屋,沏水点茶,一遍一遍在心里复习实践,自是行云流水。
忘舒想是见到了陆诩一直往自己身上瞟的目光,食盒放下琴放下,一手弹了弹衣摆,一边打量他这素净的小屋。
“今儿不是你生辰么,穿白衣不方便。”忘舒拿眼睛在屋里逡巡一圈又回到陆诩身上,那一刹似乎看他红了耳根。
“呵呵,倒也没什么的。”陆诩倒了茶给他,一面打量他的琴,却不再言语。
忘舒呷了口茶,一手开了桌上的食盒,三五样精致的点心,旁边放了两只小小的酒坛。
“可不是我做的,我没那个本事,水却是我提的,尝尝?”忘舒看着他笑,盒子里的点心一盘一盘拿出来,白的似雪红的似霞,那些嫩嫩黄黄的又像花瓣,清甜的滋味可见。
陆诩捏了一口填进嘴里,那清甜的滋味瞬间便在口中化开,抬眼笑笑,那眉眼都似一弯细细的弦月。
忘舒不说贺词,陆诩也不提,一坛酒敲开了封泥,陈酿的酒香便霎时溢满房间。倒不是桂花酿,是陈年的鹅黄,黄涔涔的酒水泛着宝石样的光泽,还未沾唇,便有些醉了。
忘舒勾着脑袋往窗外看一眼,漫天的星斗簇着一弯残月,淡淡的月晕散开,将一旁的星光都染上了水样的颜色。
“这月牙倒也清澈啊。”忘舒轻轻地叹,声调都在酒香里被熏染的回味悠长。
陆诩笑着点点头,煮茶的用具全部撤下去,他一路推着小炉向外推,到了门前便冲忘舒招手。
忘舒便提了食盒出去,二人倚墙而坐,小炉子上烫着花酒,一波一波的想起水纹一样散远。谁也没对这难言的默契说什么,默契了便是默契了,多说无益,多说也无意义。
饮酒的容器又是茶碗,忘舒捏起杯子笑笑,那杯上还染着一枝独梅,傲然在鹅黄的酒水里愈发显得沧桑。
三五杯,你一言我一语,盘里的糕点却没人动。陆诩给他将家乡年迈的父母,邻居家热心的大婶,还有书斋里调皮的小友;讲家乡会结红豆的矮树,一颗一颗缀满了枝头,似诱人的珊瑚珠;讲初春时候满天的风筝,麦田里的奔跑,甚至是自己金榜题名的梦。
忘舒只听不语,一左一右两个酒窝又浅浅的浮起来。陆诩再抬眼看他,看他一双眸子已经满溢水光,朦胧里自己的影子映进去都恍恍惚惚。
他醉了,小酒窝剩下一个,一抬手又把一杯酒水灌进嘴里。咂咂嘴,竟然伸出舌头在杯口轻轻地一勾一舔。心突然跳的要蹦出来,陆诩赶忙捏起一旁的糕点,一下子塞了满嘴,甜腻的味道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堵了个结实完满。
“你……”刚开口,口中的碎屑便呼一下喷出来,夹杂着冷空气猛吸一口气,却被呛的连连咳嗽。手中杯子一歪,陆诩尴尬地眨眨眼,衣襟上也落了几点酒渍。
“嗯?怎的?喝口水。”忘舒抬眼望他,自己的杯子还空空如也,却被他擎在手心递过来送到嘴边,刚刚被他舔舐过的地方还沾着淡淡的酒渍。
没想到他喝醉是这幅模样,说不出的感觉纠集在一起,想笑却不敢笑,着了魔一样低头噙住那杯口,恰恰贴上他刚刚唇舌离去的部位,脸霎时红的像猴屁股。
“慢点,慢点喝。”他又凑过来拍自己的肩,一下一下轻飘飘的力道,却拍的脊椎都颤抖起来。一把扯过来抱在怀里,他也不挣扎,反而闭上眼睛安然睡去。
“忘舒?”陆诩轻唤,他抖了抖眼皮却没睁开,睡颜天真一如孩童。
突然就想开口,把心底的话一次性说清楚,不敢叫他听见,却又想当着他面儿说,看他倒在肩膀上呼吸均匀,心中却如怀兔。
就要张嘴还是觉得不妥,索性执了他手放在耳上,堵上他一双耳朵,也堵了自己的羞怯。
“我喜欢你。”他听到自己说,那声音飘飘渺渺似来自远方。
“已经很久了。”怀中人咂咂嘴,睫毛轻颤,立刻就吓的他噤声。良久,像儿时扑蝶一样小心翼翼地再接近,低头看他,还是睡的安稳。
“是不是我的,都不重要,能看着就好。”一字一字说的清楚,他咬字温润,怀里的体温略低,却一点一点传过来。
“哪怕只差一个指尖,我也不让你为难。谁与谁能相携白首,滴水不漏?我什么都不怕的,怕的是,怕的是……”后面几个字都裹进哧响的火焰里,那火焰里似乎映出了两张贴近的人脸,一张睡的安然,一张笑的满足。
月舞云秀,星光满溢,他若永远不醒,我若永远不厌,就这么相依而坐,一定美好的不知是天上人间。
第二十三章:酒冷香亦散
夜风习习,梧桐的光怪的枝杈直戳天际,忘舒拉紧衣领,怀里还揣着陆诩给的黄铜小手炉。
陆诩在一旁看着冷风往他怀里灌,肩并肩地行,单薄的身子触手可及,只消一伸手就能把他揽进怀里。
方才看他睡的沉了,陆诩也由他倚着,小火炉明明灭灭,小坛里的酒还有一半,那月色里明灭的侧脸宛然成画,一呼一吸间勾了手指过去。放在他耳上的手便这样失了方向,犹豫辗转,终于一路像那酒渍嫣红的唇滑去,也许是动作太小心,又或是四周太安静,手上的动作越轻,心下跳的就越疯狂。
只差一寸不到,只差一个指尖不到,他茫然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那手指就像流离失所一样惊慌失措,倏地退回它该待的阵地。
月隐久不现,浮云遮蔽时,一刹那错过,便似乎要永不可得。心里像漏掉一拍,羞愧,遗憾,怅惘,一瞬间种种情绪漫上来,堵在胸口,呼出一口浊气。
“醒了?”陆诩低头问,那微醺的眉眼还近在咫尺,却忽的转了清明,一把推开他猛地坐起来,眉宇间冷的似乎能结上几寸的冰碴。
“嗯,酒量浅,子言莫怪。”话还是温柔的话,他眼里的那点清明却蓦地在陆诩眼里放大,心里被一揪一抹,疼了,却没留下痕迹。
“不碍的。”刚笑了笑,动动麻了的手臂,没工夫思索他便站起来,陆诩抬头看他,那般的长身玉立,似遥欲飞升的地仙,冷冷的没有一丝烟火气息。
“时候不早了,便先告辞了。”是不早了,天边的弦月都转了大半个天空,若隐若现就要渐渐淡去。
“嗯,你先等等。”进屋灌了个黄铜的小手炉给他揣进怀里,看他那冷冷的眉眼却并无一点回暖。
他在恼,可是恼什么呢。
忘舒没搭话,任由他把哪手炉塞进手心里,突如其来的温度让手心一阵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