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与君生别离
次日,城外三军未发。
“主帅,时辰不早了……”毛忠在崔小侯耳边时不时出声提醒,面色很是着急。
十一位公子并马而立,都无声看着崔小侯。说到侯府这十二房公子,无论哪个都是风流明媚,妙人一个。
大公子符生二公子轩西入门最早,皆是崔小侯当年的伴读,大公子模样儿冷艳俏丽,二公子温柔隽秀。
三公子万小玉是江南首富万家最小的儿子,可爱多情,竟与一次下江南玩乐的崔小侯一见钟情,便被带了回来,甘心委身侯府。
四公子柳侍书是某年的天子门生,榜上几欲名落孙山的不得志进士,长相清秀文弱,某次在状元楼被崔小侯相中,穷追猛打三个月终于攻陷带回府中。
五公子风梁六公子雨梁是秦淮烟花馆里的小倌儿,当时也是馆里的红牌,一个赛一个的妩媚勾人,竟是自行赎身跟着崔小侯回了京城。
七公子张小山是南街渡口的船工,生的健硕高大,黝黑的皮肤偏又有别样的男性之美。
八公子周诩是武将周将军的儿子,古灵精怪,唇边总挂着浅浅的酒窝。
九公子萧笛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曲长笛酒一杯的青帝君子,那年二十四岁与二十岁的崔小侯相识,二人一见如故。
十公子尚诺原是八公子周诩的跟班,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干净的似未曾着墨的宣纸。
十一公子流年是终年流浪的剑客,生性不羁,挂了十一公子的身份依然终年漂泊,却每逢月中十五回侯府一趟与崔小侯相会。
十二公子朱见羽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封号禄安王,皇帝命崔小侯做太傅那会儿朱见羽也才刚不比皇子大几岁,便让皇帝许了与皇子同读,十一岁的奶娃娃嘟着粉嫩嫩的小脸,只一眼就黏上了当时已二十出头的崔小侯,三年后死活要搬进侯府,谁敢拦着就杖刑伺候,入了府就自行挂名十二公子,崔小侯也自看着不知声,送上门来的美人,他若不要,就不是崔小侯了。(话说这朱见羽是我杜撰的,历史洁癖请无视我)
现下这十一位公子城楼前成排一立,竟是叫三春的日光也失了颜色,三军将士的目光几乎齐齐落在这十一位公子身上,心下万千感慨。(说明一下,十一公子流年不在,前面有说过)
“师傅哥哥,别等了,他不会来了。”十四岁的朱见羽终于忍不住出声,打马行到崔小侯身旁。
崔小侯愣了一下,没作言语,只定定望着城门方向,空落落的城门,似有什么会牵着晴空无云而来,重重扫去心下阴霾,只是这阴霾尚在,那身影却始终不来。
良久,崔小侯拾回目光,伸手去握住朱见羽的手,那指尖微凉,似凉薄的雾气,湿湿黏黏的挨在手上,朱见羽一惊,微微颤抖了一下。
“走吧。”崔小侯缓缓回头对毛忠刘玉张口,那声音轻浮的淹在风里。
“师傅哥哥……”朱见羽欲言又止,看崔小侯脸上依然挂出那抹平日的微笑,竟是有些陌生。
“小王爷要乖乖的,等我回来哦。”崔小侯伸手刮了把朱见羽的小脸,抬手示意大公子带小王爷回去。朱见深略怔一瞬,两行眼泪顺着粉嫩嫩的小脸跌入尘埃,伸手便扯住崔小侯。
“师傅哥哥,你带我去吧,我要跟着你。”朱见羽死死抓住崔小侯小手指不放,轻轻嘬住下唇,急切中脸色已有些微微泛红。
崔小侯轻俯下身,在朱见羽微红的颊上轻轻落下一吻,说道:“小王爷昨夜在房里跟我说过什么?君子一言,怎的这会子全变了?”
朱见羽听了他的话,脸上红色一下子窜上耳根,略略嘟起小嘴。
“我说了就是说了,我不跟你去就是了。”朱见羽侧过脸去,躲开崔小侯目光,眼里既有赌气又有不舍。
“呵,我的小王爷最乖了,我果真是最喜欢你。”崔小侯突然倾过身去在朱见羽唇上亲了亲,笑眯眯掐了掐他红嫩嫩的小脸。
“你,你还不走,他怕是不会来了,莫误了时辰,皇兄又要罚你。”朱见羽被他盯得脸上热涨的难受,终于回过头来嗔道,却被崔小侯一把揽进怀里抱住。
“好孩子,我可真走了。”崔小侯拍拍朱见羽的背,嘴角微翘,调笑着抬眼望向其他十位公子,刚将目光笼过去便僵住不动,嘴角的笑似散未散。
“师傅哥哥?”朱见羽觉察不对,从崔小侯怀里仰起脸来,泪水打的崔小侯胸前一片濡湿。崔小侯目光忽而变得暖起来,似这四周的空气里都多了些轻轻晃动的气息,紧密细致的让人微微颤抖。朱见羽寻崔小侯的目光看去,一剪瘦影着白衣危倚在城楼上,浅浅地冲他笑着,那笑里似勾动了这整个春里街巷中花架边穿堂的风,温柔和煦的暖人心窝。朱见羽竟有些看的痴了,怔怔地不动,小手指勾住崔小侯的发尾一圈一圈无意识地摩挲。
虚无的空间里两道目光缱绻交织着,混着悱恻的暖意,深深浅浅地抵死纠缠,便要在这一刻抛开前世,过往和未来。
忘舒倚在城头,只远远看着崔小侯打马而立,怀中圈着个飘逸可爱的少年,一双眼睛穿过虚空锁住他不放,似穿越了多少难捱的阻隔而来,于是便更要死死揪住他不放。如此,便这样让他锁着,将身外的一切都放下,全身心纠缠进去。这一刻忒的难挨,却又忒的短暂,叫人抓不住,不敢抓,仿佛越抓便越会从指缝间流失。
约摸过了一趟昙花开谢的功夫,崔小侯终于放开圈着少年的手,握紧缰绳缓缓回头,在马蹄扬起的尘埃里冲十几位公子浅浅一笑。这笑恍恍然似春日朝阳,似乎刚才的崔小侯并不是平日一般的样子,而这一时,那个狂狷艳丽而又骄傲顽皮的崔小侯才刚刚回来。
崔小侯马鞭一招,三军得了令缓动起来,十一位公子亦在千军万马扬起的滚滚尘土中报以淡淡一笑,那笑里大多是缱绻的眷恋和仰慕,亦或是欣赏。消瘦风流的身影,笼着令人目眩的淡淡光华渐渐消失在飞扬的沙尘之后,渐渐淡去后泛着叫人难耐的荒芜。
城头那抹白衣剪影早隐去了,空中似乎还存下些许那目光交缠过后的温度和余味。十一位公子缓缓打马入城,心下各自思虑,皆默然不语,想是那交缠的温度和余味,已抹在心上,再擦之不去,便泛着若隐若无的酸辛,毫无缘由,却又格外分明。
第七章:夜半故人来
成化三年六月,陕西固原开城的土官满俊聚众数万起事,自称招贤王,陕西总兵任寿、陈价讨伐失利,满俊占领石城。
崔小侯正领军一路西去,一路常就地扎营,行军中的军报,陕西总兵失利,乱者已达两万有余,当下眉头微蹙,下令加快行军。
这日傍晚,崔小侯与众将领帐中议事毕,直至月上中天才秉烛而出,满面倦容,缓步行至自己帐中。拉开帐帘,一抹劲瘦修长的身影便映入眼底,黑衣风帽,看去似来者不善,惹得心中一阵紧绷。崔小侯身形一颤,红烛一抛便向来人闪身而去,烛火摇曳尚未落地便被那人稳步接住,昏黄轻颤的烛火中回头冲崔小侯勾唇一笑,光洁的侧脸在明暗摇曳中被映成清浅暧昧的橙色。
崔小侯身形猛驻,一怔之后又向来人闪去,一只手在来人胸前挑逗似的揪了一把,斜起唇邪魅地笑笑,眼波流转,在狭长的狐眸中涌动起轻微的火焰。
“流年。”这一生轻唤掷地有声,烛火一瞬斜落在地上,浑不分明的一声闷响,便摇曳着应声而灭,将军主帐霎时笼在一片暧昧的黑暗里。
呻吟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染满风尘的外袍胡乱堆在地上,一路蜿蜒至床边。昏暗不清的交缠,辗转的喘息和呻吟,汗水在空气里蕴着若隐若无的甜腥味儿,正是春山明媚,销魂尽处。
花下巫山云雨浓,浅压梧桐栖暖枝……
雨收云歇后气息略平了一会儿,崔小侯趴在流年胸前浅啄那棱角分明的下巴。酥酥痒痒的感觉弄的流年一阵嗤笑,伸手勾起崔小侯下颌,迫他从胸口抬起头来对上自己眼睛。
“要领兵,怎的不差人通知我?”斜眉微蹙,流年的眉宇英气逼人。
“不差人,你不还是找来了?”崔小侯轻笑一声,一侧首含住流年手指,唇舌勾住那略带细碎薄茧的指尖一阵噬咬,狭长的眸子流光溢彩。
流年被他挑拨的难耐,深吸一口气,将手指缓缓拔出,按上他鲜艳的唇角。
“不准咬我……”流年的声音有些喑哑。
“哧——”崔小侯眼波斜飞,抚眉轻笑,那神情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妖娆,张口便在流年肩头咬出一排齿痕。
“玩儿火么?”流年身形一转,将崔小侯带到身下,深深浅浅的喘息和吻纷繁落下。
“留下来陪我,嗯?”崔小侯狐眸半展,伸出手轻推着身上的人,不要得答案,便不让他靠近。
“嗯。”流年含糊应了一声,温热的气息喷吐在白皙的肌肤上,霎时惹出一片晕染半开的水红,一处一处染下去,更是艳色无双。
晨起阳灿,纵是秋日,大帐里依旧温暖如春,弥漫的尽是昨晚的暧昧气息,翻飞的灰尘在静谧的空气里浮浮沉沉。
“无欢,再不起来,议事就要结束了吧。”温和的曦光打进帐篷,流年目不斜视盯着身旁人的酣眠,嘴角似弯,浅嗅空气里醺暖的气味。崔小侯缓缓睁开眼,便督见撑起上半身饶有兴趣打量着他的流年。
“怎么着,是不是看不够?”崔小侯唇畔升起一抹玩味的笑,伸手在流年脸上刮了一把,眼里尽是轻松调笑的神情。
流年也不应他,只低头在他白皙的颈上用力一嘬,霎时浮出一朵红玫,白中映红,似有万千风情。
“啧——”流年看了一眼,满意的撇撇嘴。
“我的衣服破了。”他指指地上揉弄的满是褶皱的外袍,浅笑着对崔小侯说。
“那就不要穿了,你不穿最好看。”崔小侯揉着被嘬痛的脖子起身,随便找了件衣服披上,吩咐帐外的近侍打水,又回头扔给流年一件自己的衣服。他知这十二个公子里面最有占有欲的是谁,每次欢爱后都要留下难以消退的证据,这次已算是极轻。他不喜与人共室,便携剑远走离他身边,他眼里容不得沙,恐怕这人在京城就已跟着他了,却一路到此才肯露面,他不肯见他与其他十一位公子,他只肯见他。
打水洗掉昨夜的痕迹,二人着装得当,好容易收拾了帐篷,已经日上三竿。崔小侯带着流年,便向军营主帐走去。掀开帐帘,众人便见主将身旁并行着一个俊逸挺拔的男子,身形细长,却不似崔小侯般风流惊艳,而是似一把锋利的剑,直挺挺的带着凌厉的气质。
刘玉正欲搭话询问,猛地抬眼看见崔小侯颈子上一块暧昧的红痕,当下全都明白了,回头冲毛忠使了个眼色,这眼色使来使去,全帐子的将领几乎都明白了,当下都不多言。流年自捕捉到刘玉眼色那一刻起,便勾唇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议事中,各人各话,正酣,流年竟从怀中摸出一份地图,笔触明确,事无巨细,众人一时哑然,只有崔小侯报以平淡一笑,侧耳等流年说些什么。
“石城,即唐吐番石堡。城称险固,非数万人不能克者也。山上有城寨,四面峭壁,中凿五石井以贮水,惟一径可缘而上。兵马不停,不日可达石城,今已秋入草寒,三军快去则乏,不快去则敌遁。是以不如分军,毁其粮草,不日自胜。”流年食指轻点图上石城之地,口气里皆是沉毅果决。众人愣,细细品味,果真如此,皆扼腕称叹。
“那便如此。”崔小侯淡淡一笑,也并不表述己见,跳了眼皮儿看向流年,当即下令,与巡抚都御史马文升分军七道而行,毛忠刘玉领兵先走,他自带人随后。
众人皆惊,平日里崔小侯无论作何决定都要细听大家意见,奈何今日却如此草率,但细想之下,似乎流年此行当是最善,也并不好多说什么,佩服和不服竟同时升上胸口,再不敢将流年当做普通的男宠娈童。
议事结束,大家各怀思量,毛忠刘玉当即带兵离军,一路飞尘。
傍晚,帐内,崔小侯轻挑起流年下巴,眼底抹不去那一丝玩味。
“还是不放心我,嗯?”崔小侯懒懒地开口,热气喷洒在两人之间。流年本比崔小侯高出些许,此时见他仰头挑起自己下巴,薄唇半抿,还是少不了一丝勾人的眉眼半睁,清醒的智慧的,却偏又多情妩媚。
“你若还是五年前那个见血就吐的小孩儿,我自然不放心你。”流年抓住崔小侯勾住他下巴的手,忽的向后一撇,便制住他半边身子。
“早不是了。”崔小侯右肩一带,侧首拍流年腰间,刷的抽出一把软剑,薄剑如虹,一瞬间便映的满室生辉。一剑后挑,迫流年不得不放手与他拉开些距离。
“就这样?”流年看他拿剑斜指自己喉管,右手倏地两指一夹,见剑身便弯向一旁,而后玩味一笑。
“你又不会使软剑,抢我剑何用?”流年说话间送了指尖力气,任软剑全权回到崔小侯手中。
“不会使?何以识君?”崔小侯手中虹光一闪,霎时如满天流彩,轻灵非凡,剑刃如雨点般纷繁落下。
“嗯。”像是发出一声赞叹,流年身形左突右闪,忽的后背抵住帐壁,一个不慎,被崔小侯挑开衣襟。
“啧——”崔小侯收了剑,重新甩回他腰间,凑上去在他唇畔得意似的落下一吻,而后回到毯上坐下,斜靠着床沿打了个慵懒的哈欠。
“你那剑谱里就这几招最华丽好看,我就练了这几招。”崔小侯挑了眼皮儿看流年也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哦?据我所知,想容楼那位可是飘逸轻灵的很呐,那点儿华丽了?”流年没回头,枕了胳膊躺在毯子上,看似无所谓的闭上眼睛小憩。
“你这么一说,我到真有些想他了。”崔小侯回过头睨他一眼,倾过身去,继续刚才那个蜻蜓点水的吻,而后不断加深。流年的额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一下,一动不动任崔小侯在身旁肆意妄为,只闭了眼睛不理他。
“哧——这倒提醒我了,既然这样想了,我这就写信去。”崔小侯在流年紧抿的唇上辗转了一会,忽的仰起头笑道,温热的气息打在流年脸上,看他无甚反应,正欲起身,又被一双手扯了回去。
“是了,你我离别的久了,这刚才相逢,该不想别人才是。”崔小侯将两只胳膊撑在流年身侧,自上而下俯视这张有些着恼的脸,当即伸手在上面刮了一把,笑的愈发张扬。
信,早就发出去了,改日必会再写,因为,来日方长。
第八章: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日忘舒捏了一纸青笺,斜靠在床边煮茶,青瓷儿茶碗里的叶芽根根分明,翠色生根,似还活着一样灵气逼人。白水滚了两三趟,忘舒提壶冲茶,霎时间白毫纷飞,如若在杯中下了场连绵的轻雪。
过了洗茶的香,忘舒又冲上一轮,一手提了小壶,一手依旧捏了青笺未放,青笺上只几行花体小楷,看去便知是崔小侯华而不实的亲书。
“美人如花隔云端,梦魂不到关山难。
美人何知塞北苦,孤坐一夜更天寒。”
青笺上这么写着。
忘舒执杯抿了口茶,脸上看不出情绪。静坐半晌,忽的转回头看了看手中的青笺,轻笑出声。
美人……美人?怎的这一首看似情意绵绵的诗里,美人也独予独立?美人是谁?是谁也渡不了我的心,你在彼岸,我在此岸,也许不是隔云端那般朦胧美好吧。
忘舒低首一嗅,那青笺看去光鲜亮洁,却泛着淡淡的泥土味儿,颇有些叫他想起“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味道,怎的不是“化作春泥更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