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侯眯着眼睛看他,烟火勾勒着他玉样儿的侧脸明明灭灭,看不真切似的叫人沉沦。
忘舒伸直手指在脚边的雪地里勾画,几笔便勾出一只卧着的肥猫,像极了万小玉那只花猫,独眼,却总能在人群里瞧见忘舒,飞一样的钻进他怀里。
崔小侯来了兴致,脚尖儿踢散了一笼白雪,伸手画了一群乱符出来,有点儿像庙里求来赐福驱鬼的红符。他一边画,忘舒一边勾着眉眼儿轻笑,画到最后,满地都是这样看不分明的花纹。
“崔无欢,你在做什么?”忘舒探过头去,把手伸进怀里碰了碰小手炉,暖意散开,冻得发硬的手指渐渐回暖,但好容易热乎起来,崔小侯便以冰冷的手掌覆上来,一派冰火交融。
“在招仙啊!”崔小侯笑的玩味,啪叽一声嘬在忘舒脸上。
“这不是招到了。”崔小侯笑的似偷了腥的猫,一双手在忘舒手上大力揉搓,怀中的暖意便越来越旺。
忘舒叹口气不去理他,这一夜显的有些长了,长的他太想合衣睡去,兀自打个哈欠,头顶的灯笼影影绰绰,睡意也朦胧。
醒来的时候自榻上翻个身儿,抬眼一看原是在崔小侯房里,窗外依旧白茫茫一片,映的屋里都比平时敞亮。崔小侯拧了热帕子来给他擦脸,忘舒不闪躲,崔小侯依旧不忘了占便宜,就这么擦了好半天。
年后的日子过的很快,朱见羽大年初五便跑了回来,周诩却依然没影儿。万小玉送来的点心虽然香香甜甜倒也爽口,忘舒多吃了几块,崔小侯便命人下江南去请那做点心的师傅,说是热乎的才好吃。
年后忘舒长了些肉,崔小侯说抱着舒服,依然每时每刻不忘占便宜,仿佛占了这次便没了下次一样。
还没到元宵节,皇帝便下了令叫崔小侯去陕西赈灾,崔小侯想带忘舒去,忘舒没应承。
临行前夜舒戚慕忽的收到忘舒的礼物,拆了包封便是个青瓷儿的小坛。流年正坐在舒戚慕对面喝茶,瞥了一眼亦没言语。
忘舒这夜第一次煮了年前的旧茶,是一壶敬亭绿雪。白瓷儿清汤映着一双眼波浮沉,看那眼里的光芒隐现难觅。
“我新作了只曲儿,你可听?”忘舒捏了茶盏放下,好像并没等崔小侯回答,那焦尾便铺陈在了腿上。
崔小侯侧着耳听,看他十指繁繁,曲调却全没入耳。这样的忘舒好像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很像那日初见的他,直插天际的枝杈里坐在寒风里抚琴,一下揪住了心脏再也不做他念。
次日里北风依旧呼啸,忘舒亲手给崔小侯搭上披风,恐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崔小侯低头浅啄他嘴角,他说:“等我回来。”忘舒还笑着点点头。
就这么告别了,很简单,也很决绝。之后很久,崔小侯想起来今日,还是会说,那时的忘舒,很冷静,可太冷静了便是冷酷,很决绝,可太决绝了便叫人绝望。
忘舒仰起脸,看他在马上扬鞭,就这样踏出尘土一片。一时间,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自始至终陷在执念里出不来的那一个。
看着崔小侯越去越远,忽的就想起是否当年她看着舒戚慕的背影也是如此,只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了,这一次要走的是他。
袖里揣着的便是那瓶欢颜,朱见羽嘲笑着递过来,他亦自嘲着接过。突然就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这时候饮下去便回到一开始,一开始什么都还没有做错。
墙上那幅画是要带走的,还有一碟子核桃仁,原来留恋的也就这么多。
沿着红墙行过,一回头才发现那只花猫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忘舒笑着伸出手,它便一下子窜进怀里,小舌头添着忘舒下巴,很急,也很亲密。
忘舒低下头,伸手去抚他背上的毛,那毛色已不慎鲜艳,它有些老了,忘舒还不知道它今年几岁,抬起头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行。
也许就去了江南,看看小桥流水,看看太多人踏错却还留恋的青石板,看看大多诗词里赞叹过的潇水湘江。
“走了?”眼前却突然出现道身影挡了路,一抬头,瞥见他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眉眼。
“嗯,借过。”
——第一卷·美人如花隔云端·完——
第二卷:平林新月人归后
第一章:肯饮一杯无
明成化十四年,暖春三月,湘水河畔,花开正艳。
“顾施主,你这儿连罗汉都画的慈眉善目的,以后方丈都不用你的画了。”小和尚在一旁盯着画师的手发呆,那是一双巧手,指节修长,画什么都有灵性,可偏偏画什么都温婉慈祥。
小和尚有些怔忡,他喜欢看这公子画画,画得很简单,画时很安静很舒服。寺里的师兄捏着耳朵说了太多次,他画的罗汉不能用,可他偏偏跑来一次又一次,带着一副又一副慈眉善目的罗汉回去。
那白衣的公子抬首笑笑,漾出两方酒窝。小和尚微微一怔,伸手递过去一小串铜钱,那公子接了晚上又要去买酒,他自是知道的紧。
“施主今儿晚上少喝点,明儿还一副观音呢,别误了工夫。”小和尚忍不住出声提醒一句,这公子嗜酒是真的,却从不喝醉,用不着他担心。
卷了画儿往门外走,遇了吹吹打打办喜事儿的队伍,小和尚五指朝上在胸口摆个礼节,念一句阿弥陀佛,待那迎亲的队伍过去才幽幽地叹口气。
张员外家的小公子自幼便宠的厉害,后来说是与西厂攀上了关系,仗着这一点强抢民女早不是个事儿,可惜了又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小和尚一走三回头,还没走两步,那公子园儿里伸出来的花枝儿就拦了路,一株红杏在枝头闹的厉害,小和尚正欲伸手去拂,身后却也闹了起来。
小和尚压着花枝儿猝然回头,大红轿子里突然跳出来个着喜服的公子,樱桃样的小口,白生生的脸上像是涂了粉,一下便窜进了园儿里。
小和尚一惊,这员外公子可真是荤腥不忌,听说过强抢民女的,还没听说过连公子都抢的。几步追过去想凑热闹,怀里的画儿却急着用,脚步几转,最后还是快步向寺院跑去。
园儿里那公子正在花下坐着煮茶,一锅香茶滚了几滚,刚欲提壶,外面却冲进来个身穿喜服的少年。
那公子抬头笑笑:“来的都是客,坐下喝杯茶否?”随手又捏开一只扣着的杯子,添上两杯香茶。
少年抿了抿嘴噗通一声便跪下来,两个膝盖砸起尘土一片。那公子的脸色叫花枝儿掩了个七七八八,手上却没停,一扬手将刚倒的一碗茶泼了去。
“去屋里待着吧。”那公子手一扬,语气里有几分无奈,捏起杯子抿了口茶。少年一听便往屋里钻,门刚合上,外面一大群人便吵吵扰扰进了院。
那少年进屋,一把便扯了衣裳,这大红的喜服简直就是侮辱。打眼看这屋子,木凳竹椅,靠墙的窗下放了把琴,床侧张了副画,那画里的白衣琴师似曾相识。
那少年仰着下巴看了好久,好一会儿那公子才进来,不知是怎么打发了那些人,也不看他,径直去拿了身素净的衣裳扔过来。
“出城去吧。”那公子说,攥了攥手里的铜钱,开了门就要往外走。
少年三两下套了衣服,上前一把扯住公子衣摆:“恩公可愿告知姓名,他日定当相报。”
那公子拂开他手,一脸笑意盈盈。
“他们迎亲都要打我这儿过,你也不是第一个求助的人,报来报去的,我何苦救你。”那公子袖袍一带,迎着满园的花枝儿走过去。少年低首,这屋里满满的都是篆香味儿,很清淡,却混着满园的花香醉人。
“我叫秦无欢。”少年扯紧衣袖,冲着那公子的背影喊。
那公子却是在压低得肥红下僵住身子回了头,一只眼睛蕴了水汽,一只眼睛墨色里愈发透蓝。
“顾忘舒。”那公子勾着嘴角一笑,风一来,那花瓣便扑棱棱落了满身。
忘舒外出打了壶杏花酒,还没坐定,便见那小和尚在墙外探头探脑地往园里看,见了忘舒便哧溜一下挨过来。
“你再这么下去,肯定要出事儿的!”小和尚憋的脸通红,出家人不理世俗事,老方丈不知道耳提面命了多少次,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又不得不说。
“哦?”忘舒抬头,嘴角还沾了一星酒渍。
“那员外家抢来的媳妇儿,被施主你放走了多少个,施主心里有数。”小和尚吭哧一下坐下来,捏了面前的冷茶就饮。
“不妨事儿,不是说巡抚要来了么,总不能不着一点儿事儿。”忘舒笑笑,低头再给他添上一杯热茶。
“我是出家人,连我都懂,官官相护,你还是要小心些。”小和尚接过他手里的茶盏,咕咚一声一饮而尽。
忘舒瞥他一眼,一抬手够了一枝儿杏花,手掌一捋,花汁便染了满手。
“改天我要学了酿酒,就用这杏花佐酒,小师傅可来尝尝?”忘舒笑笑,洒了几瓣在茶盏里,绿肥红瘦。
“呸,我是出家人。”小和尚低头看了看茶盏中的花瓣,很是赏心悦目,这满园儿的杏花果真开的烂漫,不知这公子是如何养的。
忘舒笑笑,蓝眸里光华流转,饶是小和尚看得久了也还是有些晕眩。
“你这园儿里杏花养得好。”小和尚也抬手够杏花,惊了花间的蜂蝶乱舞,一松手又洒了一地残红。
“呵,这杏花树的下面,有只猫。”忘舒的声音很低,刚刚传进小和尚耳里,小和尚一抬眼,他却突然住了口,小酒杯送到唇边,目色迷离。
小和尚欲言又止,这公子平日里冷清清的最不爱说话,今儿说的已是超出了界限。
“别忘了明天的观音图。”小和尚走时还不忘提醒,其实忘舒也只喝了几杯而已。
“唔。”忘舒冲他笑笑,喝过的茶渣全泼在了树下,就像是叶落归根。
第二章:俗事残情聚悲欢(上)
小和尚总觉得,这世上太多事儿,好的不灵坏的灵。第二天在忘舒拿了观音图要走,门外却忽的闯进一群人。忘舒就这么被半托着带走了,连反抗都没有,小和尚有些怔忡,手里的画儿揉成一张破纸,满园的花枝儿折了一地。
新任的巡抚刚到湖广,便遭了人拦轿,绯色轻纱官袍,三寸小独科花随褶轻晃。那巡抚招手停轿,帘外跪的竟是个小和尚。
小和尚颤颤巍巍抬头看,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官员,很干净的一张脸,一脸儒生气。
“大人,请大人做主!”小和尚哑着嗓子喊,生怕这新巡抚下令将自己扫到路边儿,一句话刚落,那官员却上前一步亲自来扶他。
“有什么事情,回府再说吧。”那巡抚咬字很慢,话罢身形一转便又进了轿子,身后有人来引了小和尚跟着轿子走
到府外落了轿子,那巡抚亲自带了小和尚去大堂,这府里倒也敞亮,只是朴素的紧,那些迎来送往的礼品都扎了堆儿搁在门口,一样儿都不往屋里搬。
小和尚好半天回了神儿,终是当着巡抚将忘舒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那巡抚还差人给他看茶,只是远不如忘舒煮的好喝。
“那公子可知姓名?”话落,巡抚抿了口茶问一句,神色平静,这种事儿他遇得多了,起初还两股战战气愤一翻,久了便惯了。是黑是白若是说的清楚,那么要官何用?官又从何来?
“顾忘舒。”小和尚转头看了看窗外,这巡抚府邸里也有几株杏花,可惜开的没有忘舒园儿里的好。
“啪——”那巡抚手里的茶盏倾倒,滚在衣上,洒了一衣的茶渍,而后在地上碎成片片渣滓。
巡抚的指尖有些颤抖,一伸手捉住小和尚衣袖。
“忘舒?”巡抚的声音低哑难辨,小和尚有些怔忡,低头看他死死抓住自己衣袖不放。
下人们忙上前收拾这一地渣滓,那茶渣萎着,翠叶当中细细一道红线,难觅如深湖之鱼。
那巡抚抬手挥退众人,详问了那员外家的情况,而后笃定地说这事儿会尽快去管。小和尚这才出了府,沿路尽快往寺里赶,今儿方丈大堂讲经,他偷跑出来,这一回去怕是又要扫一月的院子。
巡抚拂了拂身上的茶渍坐下,这一坐便坐到深夜,再从深夜转到拂晓。一方身影渐渐从模糊到清晰,再从清晰到深刻,最后褪色的墨一样化在夜色里。
这巡抚正是陆诩,成化四年,状元一朝及第,如今已是当朝二品。
顾忘舒,十年了,从十年前那个离别的午后,一路行到今日,全没想过还有再见的时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春色不知过了多少许,不解人愁,到底是人生如词,还是词如人生?
那时匆匆献了画儿就走,好容易敛了心神专心灯下。可惜了一朝及第,到了该春风得意的时候,再回头,却已不见他。
人都说,他中了状元,该是得意的时候,一日看遍长安花。他只笑笑不语,高头大马红袍金靴都没了兴致,只专注于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寻那一抹白衣。当日在茶楼上一瞥而惊,何至于眼下却遍寻不到。
倒是十年了,没人提起也没忘记。他早过了而立之年,不沾烟花酒巷,更不娶妻。皇帝招作驸马,却赶上慈母病逝,恰给了他个退却的理由。
坊间多有留言,说才子风流,可惜不举。他也只是笑着听听,听得多了便连笑都不笑,随他去吧,他心里总有那份悠然见南山的寂寥高远。
倒是今天又让他遇见了,却沧海桑田一样将心里那点儿情意蕴的更深更难觅,他再不是那个年轻气盛的小画家,忘舒也再不是那个冷眼薄情每日只顾楼台抚琴的琴师。有时候红尘总叫人难堪,却也给人惊喜。
太阳刚从东山上跃出来一点儿,陆诩就换了衣裳来访张员外府,红墙朱门,倒是好有些朱门酒肉臭的意味。
市南门外泥中歇,员外府的门外一大早倚了几个身着褴褛的乞丐,门里小厮打着哈欠开门去哄,却被陆诩拦住,一人给了几个铜板,叫他们去衙门领个活儿干。
乞丐们千恩万谢的走了,只是再去另外一扇门外坐着行乞罢了。张员外亲自出门来迎,将陆诩恭敬地迎进门去。
张员外舔着脸寒暄,(tian字输入法无能)一张老脸挤出几多褶子,陆诩倒是开门见山,张员外话语里推着磨乱转,最后倒也说了实话。
“那公子叫小儿锁在西园儿里,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呢。”张员外说,一张脸依旧堆满了笑,手掩在袖里和陆诩打手势。
陆诩挑了挑眼皮儿去看,却没回应,张员外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一咬牙,手上又加了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员外这倒不必,这么点儿小事儿莫要显得我不仗义,只是这公子是我一位故人,还请员外行个方便。”陆诩拍拍张员外衣袖,忽的扬起一抹玩味的笑,这员外家的公子倒也好眼光。
张员外笑笑自是明了,赶忙招了人引着陆诩往西园儿去,一路上金碧楼台,陆诩撇撇嘴,不置可否。
第三章:俗世残情聚悲欢(中)
行至西园儿里的时候忘舒正坐在树下煮茶,侧首放了一张古琴,员外公子在一旁的椅子上摇着扇子磕花生。茶烫三遍,忘舒举杯泼渣,一抬首却见陆诩在园门出笑吟吟地看着他。
“公子可坐下喝杯茶?”忘舒笑笑,一碗茶泼了出去,眼里没有半分惊异,全似瞧见陌生人一样。
那员外公子倒是从椅子上跳下来恭恭敬敬与那员外郎行李,道一声父亲。
张员外侧过身去与陆诩赔笑,说了句什么便和那员外公子躬身退出园儿外。园儿里两人相对,陆诩前走两步坐下,紧张的指尖微微发颤。
树后便是一片花丛,三月里倒也开了几株白梨若雪,光影流转间似有彩蝶飞舞。
“忘舒。”陆诩咬字很轻,似怕惊了花间的蝶。
“大人有礼。”忘舒抬头,眼光扫过他轻纱袍服,补上锦鸡欲啼,是二品朝服。当下漾出两方酒窝,墨蓝得眸子映着阳光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