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讨这个债,陆诩听了,却莫名松了口气,左手和右手一冰一火像是突然就融在了一起,放松,似是灵魂出窍之后的身心契合。
还没回神,婉转的音符便在忘舒指下流出来。这一次离的太近,反倒更不清晰,倒没有了那隔着一条街侧耳倾听的惬意随性。
那音符似水无痕,周身便在这水样的琴音里泡出一身薄膜,这曲儿太善解人意,竟叫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熨帖。
款款地流曳,倒像是家乡那条小河。他和忘舒说过的,说过家乡会结红豆的矮树;说过初春时候满天的风筝;说过儿时麦田里的奔跑;说过那一条承载了太多梦想的小河。
他居然都记得,那样一句一句的低语竟都化作了轻灵的画面朝自己扑过来。陆诩沉醉,却不只是沉醉,那一点一滴由他口中倒出来,再经了忘舒的手回流到心里,又轻又暖,却又难以捉摸。
“茶要凉了。”一眨眼忘舒便已站在眼前,古琴又包好了放在桌角,方才一切似是南柯一梦。
“你,方才是给我弹琴了么?”心下思虑着,却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千万要答是,我承载不了否定的语气,也承载不了那一梦的重量。
“是啊。”忘舒语罢,扑哧一下,生动的小酒窝又浮在颊边,一左一右竟是有些调皮地挂着。
“那就好,那就好。”陆诩喃喃,手里的茶碗都要捏碎。
“什么?”忘舒问,伸手捏出他手里的凉茶碗。
“你还捏着这个作甚。”对于刚才的曲儿,陆诩一句不说,忘舒也一句不问,默契太久了,他弹琴他作画,隔了一条街巷的距离,隔不住眼耳相传。
忘舒坐回椅子,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打的眼角都湿湿润润,颇有些迷离的意味。
“我告辞了,是我叨扰了,忘舒早些休息吧。”陆诩见了却一下子站起来,那动作甚至是弹起来,他看着忘舒的脸,眸中还有一丝歉意。
忘舒失笑,他手里还拿着自己的茶盏,却已经开始往门边移步,眼里竟是一排决然,仿佛自己打个哈欠就是天大的事儿。
“子言夜黑慢走。”忘舒笑笑,转回里间摸了盏灯笼出来,再把陆诩手里的茶盏拨出来。
“多,多谢。”灯笼还没点亮就被他一把夺过去闪上楼梯,忘舒有些怔然,还没追上去他身影便消失在拐角。
忘舒回身关门,手里的茶盏兀自温热。
那头陆诩将手中的灯笼抱进怀里,下了楼抬头望天,那一轮明月皎皎,几颗疏星恬淡。八月十五,该是中秋,万家灯火,人月两圆。
陆诩低头向这月亮拜了几拜,月色如水,打在身上一重一重难辨。莫说嫦娥应悔偷灵药,可她到底是给了这千秋万世的佳节。
是谁说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又是谁说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陆诩笑笑,本是思家的日子不思家,思家还是留在平日里,此夜他思人,思那人琴音如水,思那人白衣翩跹,思那人手中茶盏的烟雾缭绕。
第二十九章:紫玉成烟明珠归
八月十六,皇帝抱病未朝,红紫青纱袍服鱼贯而出,大臣与大臣嚼着舌头跟。据说新纳的怀妃小产,怀妃刺激过度以致失心疯,宫廷秘闻,从来叫人喜闻乐道。
万氏宗亲一个个爬上高位,冷眼旁观,臣子们交头接耳多了束缚,也不免郁烦。
崔小侯扯松了衣领往宫门走,比起朝廷,自有他物留他心神。
熙熙攘攘的大街还残留着昨夜喧嚣的灯火味儿,糕点铺的月饼都开始低价出售。崔小侯斜眼瞥着,倒有些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得意意味。
目光一晃,那拐角里最不起眼的小摊位,棚子上支着的,架子上摆着的,全是各色各样的拨浪鼓。摊主倒是好手艺,手里还捏着各色各样的泥人。小孩子们摇头晃脑的挤在摊位前,圆鼓鼓的眼睛里都是渴切。
蓦地想起昨夜摇着拨浪鼓在面前出现的小孩儿,灯火阑珊里却添了调皮的声响。忽的就在心下升上一股暖意,唇间指上还残留着熟悉的触感,随着一举一动源源不断地渗入肌肤纹理。
脚尖一转便向那小摊位走过去,于是小贩高兴了,小孩儿们也得意了,一群孩子拿着手里的玩意儿向崔小侯道谢。
“公子拿着吧,剩下最后一个了,哄人也总是好的。”摊主摇着最后一个拨浪鼓,崔小侯笑着接下,脚尖再转,那目的地必是想容楼。
离想容楼还有一条街的距离,人声便渐渐喧闹起来,身侧的人们往来如梭,去的都是看热闹的眉眼,回来的或是惋惜与同情。
崔小侯心下一凛,疾步往前走去。再抬头,便是火光冲天,满眼的浓烟危墙。
微怔了一秒便要往里冲,还未踏出一步便被一把扯住手臂。
“他不在里面。”
崔小侯猝然回头,流年映了满脸的火光,神情严肃。扯住他手臂的手愈发用力,楼房的围栏断裂,噼啪作响。已有官兵衙役在楼外忙碌,眼前的一切都失了焦点。
“那他在哪儿呢?”崔小侯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儿沙哑,流年无声一笑,带着崔小侯转到对街。
朴实无华的小画铺里,崔小侯抬脚进去,便是弄弄的油墨味儿。崔小侯抬眼看厅中的画,远山淡墨,静水无波,点花小亭,却是亭中那一抹白衣让他入了神。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画左的字都似无骨,恍惚间生出那么点儿感觉,捉又捉不住,察又察不分明。
流年见他伫立不动,便伸手来拉他。再往里间儿走,不羁抬手叩门,那门便自己开了。
老大夫背着医箱走出来,见了面前的人只是点头侧身,崔小侯侧身让过,再往里看,床上一袭白衣,染了些许灰尘,却是倚在另一人怀里。
小画家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全落在忘舒衣襟里。忘舒合着眼静静地躺着,仿佛没了人气儿,也没了呼吸。
“忘舒,忘舒……”崔小侯站在门前,听那小画家轻轻地喊,每一句都不曾让忘舒睫宇晃动一下,每一句都叫他自己不寒而栗。
三两步冲进去,画家猝然抬头,眼睛里还有泪水不停的落,一双眼睛已经又红又肿。
“你是?”画家眼里竟然升起戒备之色,崔小侯没言语,只看得到面前两人紧紧交织的双手。
想伸手去触碰,却怕他猝然惊醒。
“忘舒……”崔小侯学着画家的口气轻唤,却像投石入水,得不到他一点回应。
“我要带他回去。”笃定的口气,陆诩一怔,怀中便是一空。衣襟上的血迹斑斑,全似黑紫的脓液。
忘舒眉头微微蹙起,右眼微微睁开,却因为疼痛而越发赤红。崔小侯抚着他左眼的眉骨,那下面的空洞似一个深渊。
“忘舒,跟我回家吧。”崔小侯贴在忘舒耳边轻轻说,温热的唇贴着冰冷的耳垂,一点一点叫湿气浸润。
“嗯。”忘舒恍惚的动了动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再往崔小侯怀里钻了钻,一双手紧紧捉住他衣摆不放。
那左眼的空洞上了药,却只是黑黑黄黄一片,流溢的脓液恶心而狰狞。崔小侯小心拿袖子小心擦了擦忘舒脸颊,低下头浅啄忘舒嘴角,而后宠溺地笑笑。
恍然间似是心弦崩断,陆诩有些僵硬,他不敢的,这人都敢;他想做的,这人都做了。一瞬间似有莫名的心绪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再挣扎亦是无用。
“我去,照顾他,看着他。”陆诩好容易张口说,气息有些急促,微微颔首,脸色倏地红到耳根。
“不必。”崔小侯睨他一眼,自顾自将忘舒打横抱起,出门前回首向流年道。
“请最好的大夫。”
流年撇撇嘴,不置可否,出门前他才回头瞥了眼跌坐在榻上的陆诩。
“崔无欢喜欢他。”他说,举步欲行,却又退回来。
“你也是。”流年笑着说,目光在陆诩惨白的脸上逡巡一圈。
我也是?那忘舒呢?陆诩有些怔怔的。那时候火舌舔着衣襟,他将忘舒抱出火场。他左眼的血汩汩地冒着,怀里却还紧紧抱着个白瓷儿的小坛。
“想容,想容还在里面……”这便是忘舒一直不变的话,一句一句一个字一个字扎在心上。
他死死抱着小坛的手指用力而泛白,努力把他手指抠开,他却又死死捉住自己衣襟,一面动物一样发着抖,唯一剩下的一只眼睛泛满泪光。那是陆诩从没见过的神情,悲恸而卑微,那眼底却全是深深的眷恋。
他说:“想容,想容还在里面。”又是这一句话,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说了千百遍,甚至在梦里,他也轻声呢喃。
“好,想容没事儿了,她就出来了。”陆诩却只能应着,他这么说着,说一句便像是往后退了十万八千里。
想容楼的老板娘比忘舒出来的还早,却已经是一具尸体,焦灼的面目全非,再难寻迹以往的倾城之貌。
陆诩有些自嘲地笑笑,原来想的再美好再高尚都没有用,欲望都太自私,喜欢了便想要得到,得到了便想要独占,独占了更想要长久地厮守。
这般那般,再说不可多求原来也是假的,再卑微原来也想追寻。突然就懂了飞蛾扑火的意义,再难再假也该往前走,哪怕泣血惊心,哪怕紫玉成烟。
第三十章:一梦二三年
有话没话说也不说都是没意义,忘舒躺在床上半耷拉着一只眼皮儿看着崔小侯,崔小侯碰了杯热茶在一旁轻轻地啜。四下无人,这屋里寂静的叫人发冷。
崔小侯请了好几日的病假,却是日日窝在忘舒榻前流连。侯府请来的大夫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三公子万小玉见了,抱着怀里的猫调侃一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只是半是玩味半是叹息的语气叫人心里添堵。
崔小侯是想把忘舒揽在怀里闻言软玉一翻,可架不住忘舒比他还淡定,一只眸子清凌凌无欲无求,他越坚强,崔小侯便越是失了方寸。
“忘舒。”崔小侯凑过去轻声唤。
“还疼不疼?”他竟是在忘舒包裹的层层叠叠的左眼上轻轻吹气,末了落下一吻。
忘舒不自在的别过头去,索性连另外一只眼睛也闭上。疼是不疼的,他还记得那日该疼的时候,他甚至将抱着自己的崔小侯衣襟抓烂。
那日大夫蹙眉清洗重新敷药,刮骨切肤样的痛隔着就近的距离直窜眉心。时时刻刻都被无止尽地拉长,一分一秒都痛彻心扉,牙齿硌的嘴唇生生出血,一双手却被攥住。于是像是找到了什么寄托一样,他死命撕扯那人衣襟,带着从未有过的狠戾和暴虐,那疼痛叫人疯魔。
醒来之后第一眼,见到崔小侯来不及换下的衣衫,胸前臂膀都有难以掩盖的齿痕抓痕,忘舒有些怔忡,接下来便是长久地沉默不语。
沉默到今日,崔小侯日日流连,日日却只在他榻旁轻轻地问一句“还疼不疼?”臂上的抓痕都淡了,他不挽起袖子,忘舒便从来当那日未曾看见。
“不疼了。”忘舒几天来第一次开口,声线有些生涩,似乎压抑着些许难以名状的东西,或者汹涌,或者只是轻漾。
“嗯。”想是没想到忘舒这一次会开口,崔小侯微怔了一下,随即又凑上捉忘舒的手。
那夜该和他去的,就这么一念之转,留下的便只有徒然。
那日灯火阑珊里,忘舒对他说,崔无欢,我是想请你喝茶。残生的那么一丁点清明就这么殆尽。恍惚间似乎不太确信就这么虚无里开出花来,那花朵偏生的娇艳欲滴,摇曳间荡魄匿魂触手可及。
于是他回眸思量着,正是这一思量,险些就失之交臂。他怕这小小的夜承载不了这份太大的欣喜,若狂若忘后,他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回绝。或者这在忘舒眼里,是自己少有的冷漠,欲擒故纵,确是他崔小侯最惯用的伎俩。
可惜这一次却没有结果,也罢了就是忘舒,太习惯太顺利的一切到了忘舒这里,全都失了步调,翻搅成一团乱麻。这次意外若当做一个玩笑,天作的恶劣么。
是万分糊涂到清明,再从千分清明到糊涂,那日他若不动歧念,那那后来可否会有所改变。
其实没什么可想,崔小侯伸手触了触忘舒额头,只见一弯将他一缕碎发拨到耳后。忘舒没言语,耷拉着眼皮儿任他摆弄。
“忘舒,日后在我这里住下吧。”崔小侯说,一手握住忘舒身侧的手,一手拿起茶碗,案几上的小炉里袅袅生烟,这味道太熟悉,是淡篆香,崔小侯也不拿它计时,也只拿它盖了炉盖去烧。
“嗯。”忘舒亦是耷拉着眼皮儿轻哼,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叫人倦怠。
“明日我去将伯母(坛子)请回来。”
“嗯。”
“园儿里的菊花都有些谢了,你说摘些去做菊花酒可好。”
“嗯。”
“中午叫他们熬些小米粥,小菜要清淡些的吧。”
“嗯。”
“我想把这一府的公子都散了去,但留下流年。”
忘舒没在吭声,挑了眼皮儿看他一眼,复又耷拉下去。
“不用。”忘舒咬字很淡,淡的像是呓语,像是小炉里一吹即散的轻烟。
崔小侯握住忘舒的手又施了几分力,那手无骨一样乖顺的被握在手心里,微微被握的有些湿润,带点儿温凉的温度,饶是被崔小侯这样握着,仍不见升温。
“忘舒,你要不要听故事?”崔小侯放下茶盏,索性另一只手也握上去。
轻轻地笑笑,却失了些魅惑的色彩,那色彩少有的淡,上挑的凤眸里是两方侧躺的影子。自己的手里是那影子的手,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影子。
茶盏里的茶放着放着就有些冷了,小炉里的烟气散着散着就铺了一屋一身,忘舒闭着眼没言语,崔小侯便握着他手款款地讲。
他说,古有仙山,山有仙君,天阶不高,仙号南柯星君(Orz南柯是地名,我是起名白痴大家担待一下),是司梦的使者。
一日南柯星君集露酿酒,得了佳酿一瓶,一滴一梦,一梦二三年。当日恰逢月老来访,便将这佳酿送了月老。月老归时腾云却又不小心将这一瓶露酿失落凡尘,恰巧塞落酒洒,对花赏月的小和尚尝了一滴,剩下的全灌了月下的一株白牡丹。
后果可想而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一梦二三十年,和尚不再是和尚,清规戒律全丢了脑后。牡丹也不再是牡丹,成了萦着仙气的精怪。
说到此处崔小侯忽然顿了顿,忘舒脸上一派淡然,与睡着无异。崔小侯握了一下忘舒的手,轻唤一声忘舒,他便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儿,懒懒地问一句,然后呢。
崔小侯继续往下说,忘舒也耷拉着眼皮儿继续往下听。
后来的可想而知,他们不平等,小和尚一梦二三十年,可花妖那里至少也要二三千年。一个梦的太浅,一个却又陷在里面出不来。
小和尚轮回两世,醒了,晨钟暮鼓自此不闻窗外事,一派清心寡欲模样。白牡丹却醒不了,堕入魔道无法轮回,他将他生生世世纠缠。到最后是不是梦已经不知道,只知道他越陷越深,两三千年眨眼过,花妖却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崔小侯讲到这里停住,忘舒懒懒地抬起眼来。
“然后呢?”这回倒是忘舒主动去问。
“没有然后了,或者,你觉得呢?”崔小侯笑笑,又复以前那般妖冶狂狷。
忘舒没话说,只得翻了个身,说句我累了,崔小侯还紧握住他的手不放。
“嗯,那你睡吧。”手中之手纤细苍白,握紧了怕他折断,握的太松又怕不够紧了将他失落。如此反反复复,倒更像是永无止尽的纠缠。
第三十一章:我若弃你不回顾
时逾九月,四公子柳侍书留书一封悄然告别,早间便见崔小侯眉头微蹙,众公子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