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的马没作停留,径自在营中奔驰,所遇之人皆以军礼跪拜。
军营中十分安静,只听到富有节奏和力度的操练之声,以及巡逻士卒的整齐的步调声,其他一切俱寂静,有种浓浓的压抑感。
然后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大账,帷幕外各站了两个士卒守卫。
下了马,不知为何我心中有些紧张,想是受了这里肃穆气氛的影响,一转头,一排将领已经快步走来,行礼后站起,立在王爷身后。
王爷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迈进帐中。
他们跟着鱼贯而入。
有几个疑惑的打量了我几眼,皱着眉头,却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王爷的气势变了,他看上去仍然是带些儒雅的,并不咄咄逼人,但是有种不可抗拒的气魄,令人心悦诚服。
帷帐外,两个卫兵似乎想阻止我入内,但又拿不准我是何人,犹豫间我便进去了。
那些将领们看到我也入帐,似乎有些惊讶,望向王爷。
王爷坐在一张屏风前的长案旁,正翻看一本公文。那桌案上堆满了各种文册。他抬头,目光扫过,简单道:"那是本王新收的侍从。"便又低头看文。
将领们目中闪过各色光芒,我有些窘迫,低头走到一旁,也不知该做什么,小心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这帐篷并不太大,但因为没什么摆设而显得有些空,仅有的桌椅屏风之类,也很简陋。
几位将领似乎有话想说,但用狐疑的眼色瞟了瞟我,言下之意,军中机密,不可与外人知晓。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退出去。
正犹豫尴尬着,听到一声略带欢喜的娇呼:"王爷回来了吗!"
帷幕打开,一位妙丽的女子出现,她身着女式的戎装,紧紧的甲衣,衬托出玲珑的身姿。我看她的脸,觉得在我看过的女子的脸中,最是让我感到愉悦的。
她双目含笑,深深地望了王爷一眼,然后轻轻笑道:"几位将军都在?"
将领们冲她点头致意,显然很是有好感的。
一人道:"程姑娘,王爷刚回来。我们正有事想禀告,我还差了人去找你呢。"
程姑娘走上前几步,一转头,便看见我,略有惊讶,愣了片刻,带着探寻的意味看了看王爷,又看了看几位将军。
将军们微微摇头示意,传递着眼色。
王爷头也不曾抬,却突然说道:"你先出去吧。"
他没有指名道姓,可是我知道他是在说我,于是便走出帐篷。那程姑娘的目光,似乎不甚友善,一直盯着我。
外面静静的,看着一圈圈的栅栏,每隔几丈的旌旗,望不尽的营垒,还有灰蒙蒙的天空。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有闻到像是在做饭的味道,想起来从今早开始王爷就没用过饭,不如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给他准备些。
不过这个营地对我来说像个迷宫,我老是不得不走回头路,因为总发现走到死胡同里去了,快绕晕的时候,终于看到前方一圈木栅里,人头攒动,架着几十口大锅,火舌正旺。
我赶忙跑过去,眼珠子四处转了转,一个人把头从一口大锅热腾腾的白烟中抬起,看了我一眼,粗着嗓子问道:"小兄弟,你从哪里来,刚睡醒吗,衣服都不穿好!"
我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换衣服也没得换啊。一边朝他走过去,说道:"我是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饭做好了吗?王爷上午还没用过饭。"
他侧过头,猛地打了个喷嚏,我惊恐地望着他面前那口锅。
他搓了搓鼻子,呵呵一笑,那是个矮矮胖胖的人,大概也有三十多岁了,头上包着黄色的布巾,浮肿显得有些胖的脸上脏兮兮的,但眼睛看上去很和善。
"王爷的伙食不在这里,中军的这里也不管,这只管右军前军和后军三营。"他道,"不过你要帮忙是不用的了,我们这不缺人,只缺粮。"他又呵呵地笑着,声音有些憨厚傻愣。
然后有几个杂役打扮的人走进来,抱着一筐筐野草树皮一样的东西,堆放在一侧。有些垂头丧气,一声不吭的走了。
见我呆呆的站在那里,还挡了人家的道,那人笑了笑,冲我招招手:"我是伙夫长,大伙都叫我大犇,小兄弟你不介意的话,也跟着叫吧。你若是想做点什么,就过来跟我收拾一下粮食。"
我十分乐意的走过去,走到那堆框框前,嗯?这些就是粮食?
有几个厨役端了大盆过来,注上水,开始把那一筐筐也不知是什么植物统统倒在地上,堆在一起。
犇大哥蹲在一旁拾捡,一边教我:"这是蕨菜,这是马齿苋,这叫龙牙草,这块是松皮。"
"这些要做什么啊?"我好奇地问,喂马吗?
几个厨役惊诧的抬头看着我,然后撇撇嘴,低头拾掇野菜。
我说错了什么?
犇大哥笑了一下:"小兄弟,你从哪里来的啊,才来不久吧。这些就是我们的伙食啊,或者腌,或者晾干成干菜,大部分是要合着剩下的一点米煮饭用的。"
"大犇你跟他废话什么,你看他那细皮嫩肉的样,我看,咱们今晚就把他煮来吃吧,好久都不闻肉味了!"一个厨役扫了我一眼,那种嗜杀饥渴的眼神,让我汗毛尽竖。
"这个主意好!"另一人抬起眼,对着我舔了舔舌头,嘿嘿一笑。他的脸看上去和这里的人一样,蜡黄,虚浮,眼睛有点向外突出,嘴唇白而干。
大犇呵呵笑道:"你别吓坏了人家小孩子。"他转而对我道:"去把这堆菜拿到盆里洗洗泡着。"
我顺从,开始蹲到一旁洗菜,那盆里的水似乎也不甚清澈。
"唉,每天带回来的野菜也越来越少了,这样下去,估计要开始吃泥土了。"一个厨役道,"嘿,老犇,你说咋能把土块块做的好吃一点,至少要让人能下咽啊!"
"咳,别提了!"另一个接口道,"上次做的松皮饭少加了点盐,你看我差点被那帮长矛追杀。他们把怨气都发在咱们身上,呸!是我把米吃掉的吗!是我把盐私吞了吗!他们有种,怎么不跟将军们闹去,怎么不砍王爷去......"
话音未落,他被身旁的人塞了一口野草。
"闭嘴吧,哪那么多牢骚,连王爷都扯上了,小心真被人追杀!"
"呸,呸!"那人忙着吐掉嘴里的沙土,龇牙咧嘴,"你也不看着点,那草里有猪妈妈,呸,你想毒死我!"
帮他们把那堆野菜泡好,我觉得该回去看看王爷了,便向大犇告辞,他说我没事,可以过去帮帮忙,其实我知道,我也帮不了什么。
好容易走回主帅的大帐,进去后,王爷已用完了饭,一个小侍卫正收拾桌子。
程姑娘也在那,我心情有些愉悦,见她十分美好,便冲她笑笑。
她却皱起眉头,不知想些什么,然后她冲我道:"你是王爷新收的小厮?"不等我回答,又命令似的道,"去把膳食端下去。"
我走过去,和那小侍卫一起,端着盘子走出去,他冲我示意,跟着他,我们到了一处膳房,把剩下的食物交给膳房里的厨子。
然后小侍卫转身冲我笑:"你的行李丢了吧,跟我来,我找几件衣服给你。"
到了他住的帐篷,他找出几套旧衣服,有些羞赧的递给我,"这些已经算新的了,我们俩身材差不多,你将就着穿吧。现在一切物资都紧张,要给你做新衣服,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没关系。"我接过来道,"已经很好了,谢谢你。我叫李瑭,你呢?"
"我叫王家一,我还不到二十,没有字,你就叫我家一好了,不介意的话,叫我王大哥也成啊,我可以叫你小瑭吗?"他脸红红的,问道。
"好呀。"我高兴的说。
那衣服是麻布的,虽然旧,可是看起来很结实,一针一线,缝的都很仔细,内襟上还绣一行小小的字:天佑家一。
"这是你家里人给你做的吧?"我问。
他点头:"是啊,是我出征前,我娘趁夜给我缝制的。"他的脸色十分的苍白,眼睛有种怪异的大,给人仓皇无措的感觉,他忽而笑眯眯道:"我走的时候,锅里还炖着黑猪肉呢,我那时兴奋,说来不及吃了就跑了,我娘也不顾烫,端着锅就一路追我,追到村口。我还记得回头快乐的冲她招手,她站在老桑树下,脚边有条癞皮狗吐着舌头想吃肉,可是我娘就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走出很远很远,她还站在那,我都看不到她了,她还站在那,......看我,等我,盼我......"他一直露着笑容,说到最后,那笑容已十分勉强。
"那你出来多久了,回家看过吗?"
他摇摇头,细细的脸上有些伤感,"有一年多了,其实,这也不算很长,很多士兵出征,十年八载都毫无音信呢,等回来的时候,连家门都找不到了......"
"不要紧的,"我说,"王爷会很快打完仗,我们就可以回家的。"
"是啊......"他叹道,"我奶奶,还等着我一块过八十大寿呢。"他忽而抬头,笑眯眯道:"你呢,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我有一个师傅,嗯......还有六个朋友。"我说。
"师傅?你没有爹娘?"王家一有些惊讶。
爹娘?我没什么印象,摇头。
王家一忽而用怜悯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别难过,别担心,以后大哥我会罩着你。"他拍着胸膛说,身形顿时高大起来。
我笑,他看起来一幅瘦弱的样子,好像很好欺负。
走出帐篷,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喧哗声,有很多人影乱动,有些奇怪。又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旧黑衣的老者从主营离开,他头发花白,背有些驼,很瘦很瘦,衣服飘飘的,走路有点儿踉跄,很是心力憔悴的样子。
"那是我们的卢司仓。"家一盯着他的背影道。
"卢司仓?"我还不清楚,这是一个名字还是什么。
"就是管理我军粮草的。"王大哥解释道,"唉,你知道我们这六军里谁吃得最少吗?就是卢大人了,其实司仓只是很小的一个小官职,可是最不容易了,尤其是在目前的状态下,我们似乎断粮很久了,每天我吃到的伙食里,只见野菜松皮,很少有见米饭的。唉......"
"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过去那边洗衣服,你自己小心点,别乱跑,触犯了禁忌会被罚的很重的。"家一拍拍我的肩,离开了。
我顿时又无聊起来,几个路经的士卒有些怪异的看着我,我看看自己,不知所谓,其中一个走上来鬼窃窃对我道:"小兄弟,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指了指王家一远去的身影,"他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点问题。"
听到这话我很惊讶,我没觉得家一大哥有什么问题啊。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信不信随你。"他撇撇嘴,和同伴一块离开了。
暂时不管这些,我走到主帐中,正听到程姑娘道:"为今之计,我倒有个主意。"
那些将领似乎很是钦佩的样子,忙问:"程姑娘快说!"
程姑娘脸上有红光,正欲开口,忽然看见我,目光一紧,厌恶的抿紧了嘴唇。
几位将领见状,喝道:"我等正商讨军机大事,尔等不可入内,出去!"
我有些灰溜溜的感觉,正准备离开,忽听王爷道:"无妨。去给本王端杯茶。"
顿时觉得心里阳光一片,跑到右侧案边,茶壶中水是刚换上的,很烫,我斟了杯茶,放在小茶托里端给王爷。
"有些烫,要小心。"我说。
只听程姑娘微微哼了一声,道:"如今,因断粮之事,引起士兵哗然喧闹,而那神秘人的粮草,预计三天后才会到,这时间不长也不算短,倘若处置不当,恐怕会加深叛逆,引发兵变。"
一位大脸将军跺脚急道:"这我们都知晓,但是现在左军那里已经闹起来,恐怕很快会波及其他,他们情绪激烈,控制不住,如果硬要以杀止乱,弄不好真要兵变了!如今究竟该如何安抚!"
忽然帐外响起一声"报--"
一个小卒匆匆跑进来,跪道:"禀王爷,左军闹事者众,局面已近失控。"话音刚落,又一声"报--"传来,一个小卒一进来就扑倒在地,慌乱的爬起来跪着,口中念着:"王爷恕罪,王爷恕罪!"他衣甲不整,脸上有乌青,目光很是惶恐,此时营帐内,都能听到摇鼓呐喊之声了。
"禀、禀王爷,左军大乱,踩踏伤死者无数,宫将军和几位校尉已拦截不住,请王爷速作定夺!"
几位将领面色暗沉。
"王爷,"一人沉声道,"末将先去看看。"他拱手告退。
那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不到三十岁,英气勃勃,沉稳干练。
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一点点的眼熟。
"女史郎,你究竟有何主意,快说呀!"那大脸将军忙问道,"要是可以,我老朱跑出给他们一人一锤子,看谁还敢叫唤!"
程姑娘笑笑,看得出她似乎也有些紧张,她想了想道:"我读过一本书,里面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位将领带兵屯驻某地,军中无粮,引起军士哗变,将领对士兵言,是伙夫长偷藏了粮食,因而斩了伙夫长以息兵愤。如今我们可以依照此法,只要暂时压制下军士们的怒气,三日后情况便可得到缓解。"
"也对!"一人立刻击了一掌,"只要给他们一个说法,一个泄愤之处,那些人闹闹发发脾气也就罢了!"
"事不宜迟!"大脸将军道,"咱这就去抓几个伙夫长来,丢给他们发泄去!"
他刚要走,程姑娘喊道:"朱将军且慢!"
那大脸的朱将军顿足转身,急道:"咳,又要怎样!"
"如今伙夫长恐不能息兵愤。"她望了一眼王爷,悠悠道,"不知王爷舍不舍得,送出司仓大人的头颅。"
顿时一片寂静。
王爷一直背对着我们,他仿佛一直欣赏着那屏风上绘制的图纹。
几位将军面面相觑,脸上红黄蓝绿。
程姑娘垂目,挂着一幅冷漠的表情,似乎很决然。
司仓大人?我想,就是刚刚只瞥见一个背影的老者吗?他们要杀他吗?把他推给那些饥饿而愤怒中的士兵?心中猛然打了个寒颤。
"不可以!"我叫道。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我,尖锐地,冷冷的。
我有些心虚,可是,想到那个无辜的老人,心里忽然有了力量。
"本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杀他!"我说。
程姑娘冷笑,嘴角露出一丝鄙夷。
"的确不是他的错,可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养他千日,用在一时。你不会没听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吧!"
啊,为什么,我竟觉得,我有听说过这些话呢。
"收起你那点可笑的怜悯心吧!"程姑娘冷冷而嘲讽道,"以一人之死,换得千万人平安,孰乐而不为呢。明理者,应以大局为重。去,本姑娘渴了,给我倒杯茶!"
几位将军都不说话,望着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