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浸在这嚣嚣之音陈腐之气中,渐渐有些麻木和痴呆。
旗楼上旗帜一变,右方有人马动了起来,蜂拥而上。
紧接着后营也冲了过去。
前方战场,形势似乎瞬间大变,听得出,我军的呼声愈喊愈烈,情绪亢奋。
号旗仍在挥动,金鼓声也传递着信号,指挥着交战中的士兵,变换阵形。
我的耳朵快被不断高涨的欢呼叫喝声震聋,而其他人听了,则是越加兴奋磨拳擦掌,恨不得自己立刻飞身而上,让我好生佩服。
然后意外发生了,一只迅猛有力的长翎箭,划破长空,瞬间没入旗楼中,尚留一道白影,斜顿空中。
只见旗手人影重重的撞击到右侧的围板上,仍没能停住身体,直向后仰翻,眼见得就要从那高楼上堕下,惊得众人大呼。
那人显然受了重伤,仍然攀住了木架,悬在旗楼上,凭借毅力,一点一点爬回阁楼里,然而旗帜却飘飘扬扬掉下来了。
他胸口中箭,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将箭身折断,连呼三声:"谁帮某把幡旗送上来!"声音赫然粗犷有力。
底下士卒已接住旗帜,二话不说,立刻攀爬上去,直到半中央,又是一杆一样的箭,迅雷般击在士卒身上,冲撞着那人直接飞了出去,跌落地上,翻滚了一下,喷出满口鲜血。
人们只是愣了一下,立刻第二个士卒冲了上去,捡起幡旗,手脚并用爬上木架,他看上去十分灵活,很快就接近顶阁,我们正满怀希望着,不料那箭再一次袭来,真真精准,毫不手软,力量极大。旗帜再一次随着小卒腾空无力的身影,掉落下来。
幡旗有储备,很快便有几十个士卒手持彩旗冲到木架脚下,一窝蜂往上爬。我们屏声静气,只看这次是箭快,还是人多。
长翎箭没再出现,大家的心仍悬在嗓子眼,前方战事正在进行,号令旗不可等待。然而没想到的是,木架并不粗壮,不能供多人同时攀爬,这一下几十个人上去,很快咔啦一声,三角支撑的一角上,那根主木已然有裂痕,旗楼瞬间微倾,摇摇晃晃。底下的人不敢再爬,迅速跳了下去,只留上面三四个。
只是如此,一道白影即刻闪现,且在半途忽然分离化作四线,分袭四人。
我们的心,陡然与他们一起跌碎在深渊。
旗手睚眦俱裂,嘶哑着声音大呼:"快!"他用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可是看起来岌岌可危。
忽然,那噩梦般的箭影又出现了,这次的目标,是木架,一箭深入木心,穿胸刺骨。又是咔嚓一声,旗楼晃了晃。
我们惊呼,生怕那楼就此倒下。
又一人叼旗爬上,没踏几步,便听到咔咔声传来,令人心惊胆战。
他杵在那里,不知是上,还是下。可他呆得越久,那咔咔声便越多。他心一横,又往上爬,终于踩断了一处横杆,险些坠落。他再爬几步,那楼开始晃动了。
终于在他接近小阁时,等候已久的箭戏谑般而至,几乎就要摧垮人们的精神和意志。
后继者刚攀上木架,旗楼便开始倾斜晃动,一个将领策马而来,呼他下来,一边喊道:"个小体轻的速来此集合!"
他穿着明艳的细鳞甲,骏马上身姿昂扬,正是那位要我称呼他为大哥的李偏将。
我个子太矮,越不过高高的人墙,看不到王爷,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可是,旗楼的号令是很重要的吧,他应该很着急,场上形势,明显发生逆转,如果旗楼被毁,对士气可是大挫折,对指挥也很不利。
我忽然高兴起来了,因为,我终于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了。我决定,我要去送旗。
在人们还在等待召集时,我已经越过他们,捡起彩旗,迅速爬上木架。
他们都轻不过我的,我的身体,是师傅用晨雾和潭水化成,没有多少分量。
旗楼果然动的不厉害,待我爬到一定高度,手脚有些酸麻,稍作停歇,只见万双眼睛都在盯着我,我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王爷的身影。啊!看见了,他在战车上,华盖高张,他像一颗定海神珠,压抑着一切席卷而来的狂风暴浪。他衣阙飘飘,战甲英武,任一切乌烟瘴气,都遮不住他气质如华,光彩耀目。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我了。我冲他笑,不管他看不看得到,一边继续上攀。
还有五丈,还有四丈,还有三丈......
然后听到李偏将的大呼:小心--
什么?
我低头,猛然间有什么重重的击到我头顶,我觉得脑袋嗡的一下爆炸了,紧接着头晕目眩,不清不楚。
良久,渐渐听到有人在喊叫:娃儿!小娃儿!
视线也慢慢变得清晰了一些,头痛欲裂,感觉活生生被穿透了一般。
我摸了摸脑袋,龇牙咧嘴,虽没有洞,也不见血,但着实伤的不轻。我发现头发披散下来,头盔不见了,往下瞧,落在地上了。抬头,是旗手黑乎乎的一张脸,焦虑的表情,冲我大喊:娃儿!没事吧!快上来!
下意识的我继续爬,可是手脚有些软,眼睛总是有些模糊,隐约见望到战场上厮杀如狂,而对面那一方,有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持大弓,望向这里,虽然我看不清,虽然相距甚远,可是我觉得他的目光,别有怪味。
忍着头痛,终于抓到楼阁底端,不知为什么那箭居然没再射来。我把彩旗举向旗手,他早迫不及待,一把抓过去,我手一松,心里和身体也跟着松懈下来,脑袋晕乎乎的,踩着木栏也觉得像棉花,顿时腾云驾雾起来,猛然听到钝钝的惊呼声,然后被人抓住了手。
我研究了一下情况,原来我差点要掉下去了,好在旗手大哥抓到我了,他一用力,把我提了上去,我只看到他胸前又喷出血来。
我缩在一角,天旋地转,直想吐,想起来早上开始没吃东西,吐不出来。想喝水,没的喝。想睡觉,睡不着,老有做噩梦的预感。
旗手大哥在那里用力的挥舞着彩旗,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把所有的日光都遮住了。
底下传来我方欢声助威声,渐渐高涨,看来,形势好转了呢。
休息了一会儿,听到旗手大哥粗声说道:"小娃儿!过来!"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站起来走过去。
"扶着我!"他说。
我看他浑身打着颤,脸色煞白,有些惊恐,赶紧扶住他,他的胸口还插着断箭,那箭入得很深,肩胛骨下箭簇已冒,前心后背都被血浸湿。
他死死的盯着下方王爷那边传来的指示,同时根据指示挥动彩旗。
风很大,从这里望下去,人与物看起来很卑微,即使是千军万马,蔽日旌旗,也不过绵延了短短的距离,我用一个拇指,就能将他们系数掩盖。尽管他们在这边打杀的厉害,可是真正的主人,却仿佛是那一望无际正露着春意生机的平原,她任别人在她身体上践踏,就好像那只是孩子似的游戏打闹。
忽然间燕国阵营中有一人单枪匹马冲了出来,勇猛无比,他与胯下之马竟无比契合,双手持长柄铜锤,并不操缰,只凭双腿告知黑马意图,因此两手左右同舞,顿时杀出一条血路,直奔王爷。
我惊恐,紧紧盯着那人,只盼有人能将他刺于马下。
然而那人势不可挡,有万夫之勇,就这样靠近了王爷。几个将领冲了出去,与之挑战。不料竟皆不是他的对手,且为他所伤。他哈哈大笑,腿一夹,黑马抬蹄仰身间,那人手中铜锤忽砸向王爷,势迅如电,我大惊,失声叫了起来。
然而有人纵身飞跃,挡在了王爷前面,啊,是那位李偏将!我顿时心存感激,又担忧不已。他被铜锤砸中,吐了血,看来受了伤。
众侍卫已围了上来,那人铜锤虽然飞出,柄端却有细链相连,他一抓,铜锤便飞回手中,同时不知他使了什么把戏,李偏将竟也连带飞了过去,像被铜锤吸住了一般。
他几下撂倒拦路的侍卫和士卒,其间又飞了一次铜锤,抓住了某位将军,这才大笑着策马扬长而去。
我的心放下一半,又提起来一半,望着那绝尘奔驰的身影,想着李大哥和那位将军怎么办......
抓了两个人之后,燕方居然鸣金收兵撤回了城中。
这场战事,暂时告一段落。
只是,我还要下这旗楼去。
旗手大哥松了一口气,顿时像灯油枯尽了一般,颓然的倒了下去,我都扶不住。
我急道:"大哥,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可以下去的,然后找人给你医治,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旗手大哥只是颓然的看着旧蓝的天空,天空已有暮色,带点红晕。
"小兄弟......今儿谢谢你了......"他道,声音虚弱不堪,面色如枯木死灰。
"我们快下去吧,他们都在等着呢。"我说,"要不,我背你下去。"我看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扯出一抹笑容,如哭一般。
"你不用理我,下去吧,......这楼要承受不住啦......我听到,它在对我说抱歉呢......"
我什么也没听到啊?
我蹲到他前面,抓着他双手想把他扛起来,可是他好重啊!
"小兄弟,你真的不用理我,下去也是死,就让我陪这楼,走完最后一程吧......你快走吧......"他说到最后一句,已经用尽力气在焦急了。
下去也是死?为什么?
"不会的!"我安慰他,"我会找项军医,他可是最好的军中大夫啦,我跟他很熟的,我去求他,让他给你治,你会好的!"我一边说一边想把他背起来,可是好像不太成功。
然后我听到他一声叹息,紧接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倾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哗啦啦一下,好像有什么散了,然后我掉了下去。
也是摔死并不会那么痛苦吧,因为脑袋是眩晕的,你死的时候,说不定你还不知道,等你知道了,也没所谓了,反正已经死了......此刻我正这样纷乱的想着,便听到来自地狱的呼喊声,和来自人间的马蹄声。不要问我为什么觉得那马蹄声来自人间,我只是这般感觉,那声音是白色的,衣阙飘飘般的白,纯净,温雅,就好像他一样。
我感受到了颠簸,我好像已经着陆了,不是在悠悠冥河的摆渡中吗?我不要喝孟婆汤......不,好像不是的,那白色的马蹄声一直跟着我,像是陪伴和保护。
等我睁开眼,我发现我正坐在马背上,我忽然笑起来了,我认出这是谁的马,我知道此刻环拥着我的人是谁,我感受到他的呼吸在我耳边,我知道我靠在他怀里。
啊,还有谁,比此刻的我,更幸福吗?
"啊!好痛!"我惨叫。
项大夫冷笑,吩咐医童:"按着他的手和肩,别让他乱动!"一边用银针在我脑袋上扎着。"这么爱逞能,痛死你才好!"小童寿儿毫不客气道。
项大夫其实并不以医为业,只是他的医术真的很好,来到军中,也只负责照料王爷的身体而已。
项大夫之所以对我感兴趣,是因为见到我的第一面,便被我吸引了。这个......不要说得这么暧昧,实际上,他观我面色,然后给我把脉,沉吟了半晌,问道:"你可是有曾乱吃过什么?"
我一听,脸就红了,支吾道:"就是有偷吃过王爷的核桃酥......"还是被发现了啊!
项大夫摸着很俊逸的胡须,皱着眉头道:"以你脉象来看,你体内有诸种毒素混杂,难道有人要对王爷用毒吗?"
毒?啊,是的,我吃了两个药丸......那人说什么来着,一个月......
我有些沮丧和忐忑,问道:"那大夫,我的毒能治吗?我还能活多久?"
项大夫看着我,摇了摇头:"待我研究一下,至于能不能治好,这很难说。......"
很难说?
明白了。
于是项大夫空闲下来的时候,便研究起我体内之毒,我开始喝很苦的药,被他的针扎成刺猬一样,可是等项大夫再切脉,却皱眉摇头说,为什么会没有任何效果呢?
希望破灭后,我倒是释然了。死就死吧,谁人不死呢,我会珍惜这仅剩的时光,等到大限之日,自己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解脱。
唉,只是那以后,王爷会不会,偶尔的想起我呢?
"啊......!"我又痛呼,脑袋像被火烤,眼泪汪汪。
于是这一声叫唤,把刚进门的几个人吓了一跳。
我一眼便看到了王爷,顿时心花怒放,傻笑起来。
那边程姑娘哼道:"原来项先生在这,放着外面那么多伤兵不治,倒有兴趣在这替人针灸!"
寿儿冷了他一眼,项大夫仍在专心致志的把那一根根银针扎进我的头皮。
王爷走过来,看了两眼项大夫施针,问我道:"忍得住吗?"
我连忙点头,结果耳朵被揪了一下,"别乱动!"项大夫教训道。
"说也奇怪,那位慕容太子箭术非凡,怎么就没把你的脑袋射个洞出来呢!"寿儿笑嘻嘻道。
慕容太子?谁呀?射箭的那个人?
跟着一起来的朱将军笑道:"嗨,这个呀,说起来多亏了小瑭的首盔,小瑭啊,你到底是有先见之明,还是想藏个宝贝,却歪打正着啊!"
我不解,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宝贝!"寿儿两眼放光,"小瑭私藏了什么宝贝!"
"头盔里,缝了一块玉上去,结果,那一箭,让那玉受去了,粉碎粉碎的,所以咱小瑭,才得以送上幡旗,又大难不死,这可是立了一大功啊!(啊,原来是这样啊,那甲胄是家一大哥的,那玉,也是家一大哥藏在里面的吧......)"朱将军拍拍我的肩,忽又道,"话说小瑭你也忒轻了点,"他摸着下巴思索,"难不成是给王爷虐的......"
立刻有目光降临到他身上,程姑娘恶狠狠的怒瞪,王爷轻飘飘的扫了一眼。
我偷偷看了一眼王爷,不禁笑了起来。
朱将军转溜了一下浑圆的眼睛,咳了几声,支吾道:"那个......啊,刚想起来俺家那匹新生的崽马最近便秘的厉害,俺去催催......呃嗯。"然后迅速丁丁框框的走出帐篷。
寿儿忽然笑得厉害,一边断不成声道:"就......就朱将军那模样......哈哈,往那一站,哪、哪匹马敢排便啊,拉出来的......都给一口气倒抽回去了......"
项大夫摇头轻笑了两声,我喷笑了出来,笑得太大声,瞥见王爷正看着我,风轻云淡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难道王爷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吗?我想,哀莫大于心死,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心死了一般,或者,他的心,早已到别处去了,不在这里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可是即使这样,我也很希望,我能离他再近一点。
从项大夫那回到帅营,王爷道:"你好好歇歇吧。今儿就别到处忙了。"
"我不累的。"我说,看斗壶申时已到,便问:"王爷要用饭了吗?"
他一点头,我忙奔出去,结果在门边被拉住了,回头一看,正是王爷。
王爷目光中微有笑意,他温和的说道:"不是让你别忙了吗。外面风大,吹多了头会更痛。"
我忽然觉得脸有些热,低下头,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都成笑容。
晚上躺在地铺上,竟然睡不着,一是脑袋仍在嗡嗡痛着,二来,心里有种喜悦感,有些兴奋,脑海里翻来覆去不断闪现的是王爷今日里种种片断,他骑着马来救我,他温柔的话语,对我的关心......
睡不着,口又渴了,我便爬起来倒水喝,虽然我已经很放轻手脚了,可是还是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响动,我心里很不好意思,吵到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