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吗?卫青,我杀了你的马?"
我恨你,当然恨。
它是谁?它只是一匹无辜的马,它不懂世态炎凉,它不察生死无常,它不体善恶良丑,却无辜被你摧毁,扼杀了生命。
"你要替它报仇吗?来呀,卫青,让我见见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报仇吗?
双手猛攥,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我无意重复着我的伤心,其实很想告诉你:韩嫣,我想杀人,真的,我很想杀了你。
我有一双手,并不纤细柔弱,它可以摧木断石;我有着强健的身体,它曾经耐严寒、忍酷暑,足够敏捷有力;我有一把剑,它并非举世无双、削铁如泥,却也称得上锋利,足够割头穿胸;我有弓有箭,我有着不错的射技,我要射到什么,到今日为止还没失手过。
我没什么太大的能耐,可我能做的却不少。
真的。我能够杀个人,很轻易地做的到。
可我是什么?我是卫青。
我不需要仁善退让、和柔媚上,可我却少了太多的"厉",多了太多的"恕";少了太多的"为",多了太多的"感"。
韩嫣,我宽恕你。
我宽恕我自己。
你杀了我的小青,而我曾经杀过一个婴儿。
我也曾得意张狂,狂傲不羁,不知是错。
我和你,是同一种人。
我宽恕我自己。
我有一双手,并不纤细柔弱,它可以摧木断石,当然它也可以挖土成坑。
小青,我知道你通人性懂灵性,我也知道这世上最无私对我的是你。
卫青是谁?他曾经是一个十一二岁卑微清贫的喂马少年、一个奴隶而已。他对你笑,你抬头望;他喂你食物,你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他的手掌;他轻抚着你的头颅,你凑近他以示亲近。你有倨傲的脾性,却轻易为他就低了身躯,任他驾驭。
他也许不凡,却是在将来。
他或许伟大,却不是在现在。
所有人都在掂量着他真正的本质、所谓的价值。
只有你没有任何目的的与他亲近。
你不是人,却比卫青认识的任何人还要容易接受亲近。
小青,徒手为你挖着葬身之地,这是我为你唯一能做的事。
"卫青,你还真是没种,挖那些土能做什么?泄恨吗?连与我对骂一句都不敢,你算是什么东西?"
那个人--韩嫣,在不远处高声喊着,一句一句传入耳中,他没有走,他甚至没有动,他的话语我却一句比一句听得模糊不清。
愤恨沉淀于心底,回忆清晰于脑中。
驰骋于旷野的感觉有多好,散漫于空谷的感觉有多好,嬉戏于溪流、畅饮着泉水的感觉有多好。
明明只是一匹马,听到不高兴的话你会生气,说些好听的话哄着你你会开心,别人寂寞着你会安慰,别人倾诉着你懂聆听。
小青,你陪着我有多久?
十二岁到十六岁,好短暂的四年。
"滚--!"
是谁在拉扯着我的身躯,阻止着我的行动?
不要在我耳边说一些我听不清楚的话,不要对着我做着这些无意义的纠葛,不要再碰我、惊扰我、打断我对小青的怀念。
"滚开,不要碰我。"
不要打断了我所能为小青做到的唯一回馈。
听不懂吗?
我不是不会愤怒,我不是不会生气,我不是不会杀人。
韩嫣,我不是不懂威胁。
拔出的剑,寒光凛冽着,它有多锋利,我不介意让你尝试。
只是,这人是谁?
我的剑尖指到的人为什么是他?
匍匐一地的众人彰现着他身份的尊贵。刘彻,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此刻的神情冷肃拔剑相向,值得你如此震惊吗?
知道"罪魁祸首"的意思吗?我想我是明白的,我想我理解的足够深刻。
所以,我并不想见到你。此时此刻。
手掌很容易松弛,"咣"的一声,是剑身落地发出的声响。
也是这声响,驱走了所有人的迷离,唤回所有人的清醒。
"卫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意图刺杀陛下,你们快抓住他。"
韩嫣在喊。
他口中的"你们"--那些侍卫很快包围了上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意图弑君--好大的罪名,我却真实地演绎过。
"住手!"
有人在说。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说的更有权威,更有威慑。
没人再动。有人即使一脸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卫青,你有什么话要说?"
要说什么?解释吗?解释我想拔剑相向的人原本不是你,我想要杀的人不是你。
其实,无论剑指的是谁,想杀的是谁,我已然动了杀念,不是吗?
我没什么可说。
前世的三尺白绫,了断的不光是娜木钟与福临的爱恨纠葛,我想要结束的还有娜木钟越加狠厉冷酷的心胸。
不了结她的生,抑止不住她的怨,总有一天她也许连她最爱的福临都不会放过。
因为不想,所以了断。
因为断了,所以结束。
"请陛下让微臣安葬了这匹青骢马。"
"你不知道吗,卫青?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对朕擅动了刀剑,都可以谋逆罪论处。"
我知道。
"请陛下容微臣安葬了小青,这是微臣最后的请求。"
"它只是一匹马而已,已经死了,难道你也要陪着它去死?"
我要跟着去吗?本来没有想过,现在想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微臣犯了死罪,不求赦免,只求陛下能容臣安葬了小青,再任凭陛下处置。"
"卫青,抬起你的手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
手指鲜血淋漓,白骨隐约可见着,看起来似乎很是恐怖,其实还好,我并不觉得痛。
"为了一匹马,值得吗?"
值得啊!
可是说这些无意义的话有什么用,你能明白吗?
已然忤逆当诛了,我又何必在乎再多添上一条。
我厌了,我烦了,我累了,我怠了。
我不想再答了。
转个身,双膝触地,我继续着我的挖掘。
你们所说的,我不想再听。
你们所做的,我不想再看。
一生一世,尚且烦恼难堪。
我已然过了两生两世,我还需在乎什么,我还要承担什么?
"你这样只用手挖,知道要挖多久吗?"
不知道,可是我会坚持。
"即使废了你的这双手,你也给它挖不出一个葬身之所。"
我不在乎。
"卫青,它只是一匹马,也许通些灵性。它不是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要做的事很多,你都要放弃吗?"
放弃吗?
卫青从来未有过追求,又何谈放弃?
"够了,你的手还要不要?"
身体拉拉扯扯,行动再次被人中断,身体被人强拉着站起。
我不是推不开你,可我只能任你攥住我的双肩对我怒目而视。
命都不想要,一双手又有什么可重视?
"这是我唯一能为小青做的事。"
你不懂,若不是我,它不会死。我觉得愧疚,我想要弥补,可我能做的很少很少。
"什么是唯一可以做的事?韩嫣,你过来。"
"诺。"
"卫青,你若想为小青报仇,韩嫣的命我可以给你。"
一句话,煞白了一张脸,惊呆了一众人。他却说的坚定认真,毫不犹豫。
要报仇吗?可是我要他的命做什么?
人常说一命抵一命,可是换不来一条生命的重生,抵又有何意义呢?
苍白的脸,绝望的眼,紧咬的唇渗出了血。韩嫣,你一定很痛吧。
我也曾痛,痛的绝望。我也曾恨,恨过我爱的福临薄情寡义。
你一定也有恨吧,你爱的刘彻似乎更加的冷血无情,将你视若草芥。
这样活着,你一定会很辛苦吧?
韩嫣,知道吗?死了很容易,真的。活着却很辛苦,也是真的。
我不要你的命。
我以为天空足够晴朗不会也不可能下雨,没想到雨还是下了。
我以为九月的雨不会如此波澜壮阔有如瓢泼,但这场雨下的真是很大,也很突然。
有人去找伞,有人踮高了脚尖为一个人挡着雨。
有人在劝:陛下,雨下的太大,请陛下屈尊,先到屋舍里躲躲雨吧。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必要的忙碌着。只有一个人,保持着原状好好地站着。
也许,我也没动。我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也或许是在紧紧地盯着他。虽然,他并不看我,眼神一片空洞。
韩嫣,我不知道你有多痛,你现在是不是比我还痛。但我能肯定,我会让你的这种痛尽我最大的可能让一直持续着。
"卫青,别再这里站着了,你的小青我会找人安葬。我会给你找到一匹比小青好上百倍的马。"
"没有,没有马会比小青好。"
他的声音很大,震耳欲聋着。我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
刘彻,你所拥有的太多,你曾失去的太少。你不了解什么是"珍贵"。你不懂。
"我保证,我一定给你找到一匹比小青更好的马。"
是吗?我不辩驳了,就让你这样以为好了。
雨下的还真是大呵。
从来不否认,韩嫣,你有着极好的容貌。我懂得你的骄傲,所以我也懂得如何摧毁你的骄傲。
站在你面前。
难得,你终于看到了我。
难得,你眼中的冷寂重新覆上灿亮。
韩嫣,我不会问你,我不会问你杀了小青的理由,问个清楚明白也没有用,它已经死了,回不来了。
但你还活着,我也活着,刘彻他也会好好地活着。
伸出的手掌上有泥有血还有水。
"啪--!"
很响的一巴掌。我没想过,我的手即使受伤了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让你瞬间红肿了脸颊。
"我不会轻易杀一个人,每个生命都有他活着的意义。小青也有,虽然它不是人,但它有。这一掌算我替它的命换回的应有代价。我不要你的命。"
我知道你很愤怒,我也知道你因为一个人的存在敢怒不敢言着。
我知道,这一掌下去你会恨我入骨。
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
可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你做这些无畏的纠缠。
小青它还在雨里,雨水太大,天气太凉,它会冷。
我的手做不到,我可以去寻找铁具,我要将它安葬。
"卫青,你要去哪?"
身体被拉住,转身,很轻易对上一张满是关心的脸。
"我去找铁具,我要安葬好小青。"
"别去了,我让别人去做。别忘了,后天你大哥就要成亲,你要健健康康地去参加。"
刘彻,你还真是懂得怎么去安慰一个人。
知道吗?这是你在做了皇帝以后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对卫青称你自己为"我"。
也许你不明白,一个君王暴露了自己太多不该暴露的情绪,只能成为别人利用的武器。
其实,卫青不是你想象中的卫青。
你懂吗?
很热闹的婚宴。
有人很有心。特意赐了一间房做了新人房。
有人在高喊着一拜天地二拜侯爷公主、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每个人都在笑,如牡丹盛开孔雀开屏,很张扬美丽,透着欢喜。
我也笑,难得张狂。
"来,喝喝喝--!"
有人举着酒杯高喊着。
我说"好,大家一起喝。"
酒,应该是苦的,不然入了腹中,神智都模糊了,却还觉得心是苦的。
或者它是甜的,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高歌畅饮没完没了,还跟着你把盏碰杯,说着不醉不归。
"卫青,别喝了,你年龄还太小,不能喝那么多酒,酒喝多了伤身,酒醉的滋味你也受不了。"
有人拉住我,夺去了我的酒杯在说。
我夺回了酒杯一饮而尽,却没开口说:我的年龄不小,我还有着前生,认真算起来我比你公孙贺可要大的多。
我没有说,因为我还没有醉。
我不会说,因为我从来没醉过。
酒醉的滋味,我尝不了。
"哥,你别拦他了,卫青这小子难得尽兴,你就让他喝个够。"
我很想说:公孙敖,你还真是单纯。
可是我没有说,我大笑着,拿起了酒杯满满地斟了一杯,"公孙敖,来我们喝。"
"干。"
回答我的声音不小。他喝酒的样子更是豪爽。
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喝醉了有什么不好?
神智模糊不清,说出的什么话都无须负责,没人当真。
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喝醉了有什么好?
吐的一塌糊涂,神智迷离非常,连走路的步子都迈的杂乱无章,需要别人扶着才能站的稳。
"卫青,我们再喝--!"
模糊不清的话语,连路都走不稳。公孙敖,你还要和我喝什么?
酒尽人散。热闹过后是属于一个人的寂寥。
偿酒债,纵诗豪。烹茶啜菽,枕曲籍糟。篱芳红木槿,架袅紫葡萄。远障雨余岚气重,半天云净月轮高。蛩入残秋,昼阁相偕吹蚓笛;鸡鸣半夜,函关曾度窃狐袍。
原来有些东西,我还是记得的。
为什么,又到了月中,为什么又是一轮圆月。不明白吗?孤单的人最怕提圆月,最怕听圆满。说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又说什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既然已是古难全,又哪里来的什么千里共婵娟?
我不会想,是的,我不该想。那两个字已经被我抹煞了。我是卫青,今生今世的卫青。
"卫青--!"
瞧,有人在喊着,为我做着证明。
"你知道吗?月亮代表着团圆,曾有人说人月两团圆。你看,天上一个月亮,地上有个我,我和月亮,两团圆。"
"听人说,你似乎喝了不少酒。"
"也许吧,我不记得了。"记得什么?一杯接着一杯,说是要喝的尽兴,说了要不醉不归,给了人承诺就要尽力做到才是。可惜,我还是没做到。"多谢公主的赐酒,大家喝的都很尽兴,特别是公孙敖,他搂着他大哥喊爹,醉的神智不清。"
我应该是在向她说笑话吧,我应该在笑才是,为什么,她不笑?
"你很伤心吗?"
我伤心什么?"不,我很开心。"压抑太久,难得可以如此放纵。
"听说那匹青骢马死了。"
看来别人不愿意让我太过开心,总是不忘提醒着我曾发生过的不幸。
"韩嫣他孩子心重,从小就跟着陛下,难免会将陛下看得太重,怕人抢走了。他的心并不坏。"
是吗?也许吧!
"我知道,他很好。"
"你别怨他,那匹马其实也是他寻来送给我的。"
是吗?
"我不怨他。"
"到现在,陛下已经罚他在小青的坟前跪了两夜一天了,也该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