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突然出现的一只脚掩盖了太多只蚂蚁,打断了我的专注。
数到哪了?应该有四十八只了吧。
顺着来人的脚步向上看去,却原来是一个我以为不会出现的人。
刘彻,他来了。神情如此冷静肃然,你一定不知道,你这一脚下去在不经意间有多少的蝼蚁顷刻间葬送了性命。
"主子。"
礼还是要行的。
我本已是双膝跪地,只需要俯首便对他行了大礼。
没想过,他倒是屈尊弯膝,半蹲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月光不算明亮,这样看会清楚些。
这个人,他的眼睛会不会比星辰更亮一些?
"为什么要替他求情?因为那个女人?"
"是。"
"那女人的姿色勉强算得上中等,这样你就动心了?"
这话说的有些过。勉强算是吗?起码真实来说,我并不觉得她会比卫子夫差。
"不是。她替属下挡刀,属下想还了她的人情。"
"只是这样。"
"是。"
能怎么样?
"起来吧。"
"是。"
终于,不用再与这冰冷的石板做着亲密的接触。
站起了身。当然,不敢随意动,还等着他的下一个吩咐。
"进去吧,饭菜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样,韩嫣却说味道不错。你也去尝尝看吧。"
"是。"
一前一后,我就这样尾随在他身后。
没看到他的神色,也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这次出来,除了问了几句无意义的话,就是为了让我进去用饭吗?
刘彻,卫青在你心里到底是一个卑微无关紧要的奴才呢还是你很重视的一个知己朋友呢?是你想让我为此困惑茫然,还是你也在茫然徘徊着?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似乎,有什么忘记了。
似乎,我刚才的那几步,怕是幸存的那些蚂蚁也罹难了。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我恐怕永远也入不了佛门。因为,我没有慈悲心。
我连一眼都没有看,我连回一次头都没有,就随着前面的那个人重新踏近了屋内。
"三姐。"
我叫着。多久没有见她了?从踏入宫门的三月阳春到如今的九月清寒已有六个月有余了。
"青儿?"
看到我她似乎很是惊讶。但很快如花的笑颜漫布脸上取代了一霎那的怔愣。
她的身上没有普通宫女的鲜衣锦料,也没有金器玉石做着配饰。穿的是最低廉的麻衣粗布,脸上脂粉未施。却很奇怪,没有了明艳如春,她却别有一番柔媚荏弱之气。
"你怎么来了。这段日子过得好不好?"她欣喜地向我奔来,湿漉漉的手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了房檐下一个与众人有所距离的地方。
她是我的三姐,我的亲人。原本青葱如玉的手却因为这预料外的一场磨难变得有些粗壮浮肿。
"我过得还好,你怎么样?"
其实不必问,也知道,她过得不好。
清洗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大概就是她每日要做的事。
"我还好,不用太为我担心,别被那堆衣物吓住了,其实它只是看起来比较多,洗起来并不怎么费事。这里吃的住的都很好,而且也不用每日练歌练舞,自在多了。"
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也看到了她眼底不经意闪过的忧伤。
很难过吧,却不能对人说。卫子夫,你需要的幸福是什么?你知道吗?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换来的结果不一定是最终的结局。
"别皱眉头了,青儿,我过的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不说这些了,你现在是在宫中当侍卫吗?大哥他怎么样?"
"大哥和我现在都是宫中侍卫,不过两天后大哥就要成亲了,是平阳公主做主将府中的侍女林巧儿许给了大哥。"
"林巧儿,她的脾性很好,大哥有福气了。可惜,我不能看到大哥当新郎官的模样了。青儿,见到大哥替我向他说一声恭喜。"
"嗯。"
"青儿,怎么了,不开心吗?是不是有了什么烦恼要对三姐说?"
血缘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这一刻,就突然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卫少儿的影子,心无城府、单纯热情。
"三姐,陛下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是吗?我还以为陛下已经忘了卫子夫这个人。"
"没有,陛下一直记得你。"
"是吗,陛下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他说有许多事现在还不能做,他不想他最在乎的人受到伤害,他还没有能力保全一个人,所以,别怪他。委屈只是一时,他要你忍耐些时日就会好。"
"他是这样说的?"
"是。"
"最在乎的人?谢谢你青儿,告诉我这些话。"
她是在笑,我看的没错。但她笑容中满是苦涩,我看得也没错。她是怎么了?
"三姐?"
"我没什么。"收住了笑容,她却掩盖不了眼中闪现的泪光,"我很好。别担心。"
"三姐,你相信卫青吗?如果相信我,也请你相信我的话。陛下他一定会来看你,女人的眼泪是男人抗拒不了的最好武器,想要抓住他,就要利用一切机会让你成为他第一个孩子的母亲。"
卫子夫,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青儿,你相信他所说的最在乎的人是我吗?"
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而是奇怪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不顾一切地将你带入皇宫,你的哥哥要大婚时也不忘找人告诉你一声,这还不算在乎吗?
或者我该告诉你,卫子夫她给汉武帝当了三十八年皇后,生了三女一男,她的儿子被封为太子,即使以后会含冤而死,平反后刘彻为他建起了"思子宫",筑起了"归来忘思之台",带着无尽的悔恨在为他追悔。她卫氏一门因她而富贵荣华,权倾天下,她的弟弟卫青与她的外甥霍去病因为她才有了机会马踏匈奴,成就大司马之位。
"我相信。"
"你相信。是啊,也许我也该相信,如你这般的坚信不移。"
她说这番话更像是自嘲。
从来安静从容的卫子夫真不知何时变成了如今的脆弱易感。
"好了,时辰到了,你快出来吧。"
有人在喊,在对我喊。
"好了青儿,你的话我都记下了。我还有衣物要洗,这里也不能久待,你快回去吧。"
卫子夫在对我笑,亲切温柔。
"你保重。"
我说着,这是我最后能对她的祝福。
"知道了。好好照顾家里人。"
"嗯。我走了,三姐。"
"好。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
道别的话,说起来可能无穷无尽。也可能,只需要一扇门就可以轻易结束。
我站在宫门外,她站在宫门里。我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我,重新紧闭的大门阻隔了我与她的相视。
卫子夫,好好活着吧,你的一生,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凄楚可怜。
真的!
*
远远的看着,原以为是一缕白绢被什么东西牵绊了所以不能随着风尽情飞扬,走进了抬头才看清原来是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站在高阙上迎风而立、凝神远眺着。
她是怎么上去的?又是如何在那么不平坦的地方可以站的如此安稳?为什么,四周没有一个人来阻止她这种奇怪的举止,她又是谁?
她在看什么呢?又有哪里比得上这未央宫中的雄壮巍峨、繁花似锦?
她还要这样呆呆站着过多久。
当然,天色湛蓝,清风和煦,她即使站上一天也不会有什么。
她不是一直在向远处望着吗?又为何低下头看向了地面?
我一直在想,我也一直在看,我也一直在揣测,她站的那么高,她神色似乎很是忧郁,她是要从那里跳下来吗?
我似乎等到了答案。
我看到了那人衣角翩然,身如蝶飞,迎风而舞。只是那舞步太美太快,高阙留不住,清风挽不回,直直地向地面飞至。
我看清了那张脸,以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她是一个姿容艳丽、妩媚娇柔的大美人。
一双眼在紧紧闭着,你是要聆听风语吗?
神态安详,双臂舒展,不见一丝惶恐,你以为你是蝶可以飞吗?
真的摔落到地上,虽然不至于送了性命,也会让你鲜血横飞。
也许,我不该出手。也许,我不该救她。一个人有她自己选择生存还是死亡的权利,我无权阻拦。
但,我还是救了她。
宽大的衣袍下应该是一具瘦弱的身躯,她很轻,接住她几乎没让我费多大的力气。
"你是谁?"
有着一双很好的眼睛,即使带着不解慌乱也还是顾盼生辉。她的衣料是极为华贵的,配饰看起来也名贵非常。她是这宫中的妃子吗?
有她在,卫子夫被打入冷宫而刘彻不去一见就很正常了。有她在,陈阿娇至今无子倍受冷落也是理所当然了。
只是,她是谁,为什么史书上并没有关于这样一个女子的记载?
"你是谁?"
她再次发问,打断了我的冥想。
放下了她。我似乎越来越清楚了,我是卫青。
"奴才无礼,冒犯了娘娘。"
双手抱拳,立于身前。
"你以为你是在救我吗?你以为就那么一点高的距离,我摔下来会死吗?"
是吗?我不想救还是救了。
一个什么都清楚的人。看来,我似乎救错了。
"奴才打扰了娘娘,望娘娘恕罪,奴才这就离开。"
"等一下。"
"娘娘请吩咐。"
"你是怎么进来的?后宫禁地侍卫不准擅入,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也不得不说,"回禀娘娘,这是陛下给奴才的令牌。奴才本是奉陛下的吩咐进宫见一个人,却不想不小心迷了路,误闯了进来。"
"见一个人?这后宫之中也有陛下想见的人吗?"
这话问的还真是奇怪,她的笑也透着迷离。
"娘娘可能误会了,是奴才的姐姐在宫中做婢女,奴才的兄长就要成亲了,陛下怜悯让奴才去见见她知会她一声。"
"是吗?原来这天下的可怜人还真是不少。出了这道宫门向南一直走,大概五百步左右,那里有侍卫守着,拿着你的令牌,让他们告诉你,你要去的地方。"
"是。"
抬起头,才发现,我还没走,倒是那个女人率先离开了。
有着雍容端庄的举态,却更有着掩不住的淡淡惆怅,一个奇怪的人。
她是谁?
*
未央宫,沧池边。
有人在灿然笑着。
曲曲绕绕、迂迂回回。终于,还是到了要来的地方。
"卫青,可终于等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在这站了有多久。都快看木成林了。"
看木成林,这个词还真是新鲜。这个公孙敖,好大的学问。集夸张为能事。
"有事吗?"
"我叫公孙敖,你还记的吗?"
笑容顿住了,他换成了有礼的自我介绍。
"我知道。"
"还以为你忘记了,我们好歹也在一起喝过酒吃过肉,陪着陛下出游微行,你怎么还是冷冷淡淡的。"
肩膀被一只手拍了一下,接着脖颈处多了一只手臂。人与人的距离就这样被他轻易拉近。
虽然,我很少再去回忆从前,但有些事,有些感觉不是说能忘就能忘。我会想起白绫绞颈,那意味着窒息。
我错开了身体避开了他,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够礼貌。
"我还有事,失陪了。"
我说着,迈出了脚步。
"等一下,是陛下他要见你,说是给你哥哥备了份新婚大礼,让你去看看。"
迈出的脚收了回来。那个人真是有心。
"走吧。我领你去见陛下。"
"多谢。"
我很有礼貌道声谢,尾随在他的身后,穿行在这对我来说太过陌生的宫殿。
在宫里待了六个月,除了几次随刘彻出行,大多数时候我是待在建章宫里看守着门楼。能见识这皇城中心的机会基本没有。
"卫青,你们卫家人是不是都那么少言寡语不爱说话?你哥哥卫长君也是,我见他的次数比你多的多,好歹他和我哥也有些交情,每次见到我也不过点个头,难得听到他开口说上半句话。我觉得,你们不如姓墨好了。也符合你们的脾性......!"
沉默不语,有什么不好?言多必失,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句话。
"嘶--!"
为什么,我似乎听到了马嘶。
"公孙敖,未央宫里有马吗?"
"有啊,你来的时候不是去过马厩,你没在那里看到马吗?"
看来我这个问题是白问了。也许,我只是幻听。
"嘶--!"
好凄厉的马嘶声。他没听到吗?
"你听到马嘶声了吗?"
"这里怎么可能听到马叫?马厩离这里可不近。"
是啊,离得那么远怎么可能听到马叫,我从来也没可能成为千里耳。
"是我听错了。"
"好了,走吧,再磨蹭下去,又不知道该去哪个宫里找陛下了。卫青,你别再乱想了。"
"嘶--!"
不,我不是乱想,我真的马嘶。
那是小青声音,我不会听错。
为什么,它出了什么事了吗?
风,真的不大,而且很小很小。
却只是一阵微风,一棵不算弱小的欃檀就那么轻易被从中择断,摔落枝节。
前路被挡住了。
不想再听公孙敖的抱怨,也不再理会他越来越远对我呼唤。
有一种预感,似乎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
会是小青吗?
我将它好好地拴在马厩,不该发生什么事情才对。
可是为什么,心,越发的慌乱?
我必须去找它。
我必须证明我只是多想。
如果只是我的无端猜测,如果只是我的可笑妄念,该多好。
这样我就看不到那流了一地的鲜血染红了一方黄土,这样我就看不到浑身是血的小青躺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再没了气息与知觉。
如果只是一场我做的恶梦,如果没有今天醒来就能回到昨日该有多好。
"小青......!"
我唤,一声接一声地唤,可是它听不到。也许它听的到,可是,它不能再给我答复。
"小青......!"
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只是离开了一会,明明说过,要和你一起去看卫青来到这个世上后看到的第一场婚礼。
"怎么样?卫青,失去了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这种滋味不错吧?"
不错吗?若是不错,你又何必有如此的举动?
韩嫣,韩大人!连一个敷衍的借口你都懒得来说,就那么毫无顾忌地承认了你的做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