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不走。"
很容易,我开口对他安慰。
其实更深处,是对那个人的抗拒拒绝。
希望,他懂。
"别闹了,霍去病。养了你三年多,也没听到你叫过一声娘,我这个当娘的是不是还不如你的舅舅重要,看来我真是生错了你。"
卫少儿的话听起来像斥责,其实更像是解围。转瞬间,霍去病被带入了她的怀里,我也得以看清刘彻的阴郁愠怒的脸孔。
"走吧!"
简单的两个字,转个身,掩去了脸上的不满,却让人听清了他语气中的不悦。似乎又有什么触动了那高高天子易感易怒的情绪。
可怜的卫步广,傻傻地站着,还没来得及让九五之尊的天子认识自己。
"步广,你以后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了。好好照顾你的姐姐们还有去病......"
身为长男,卫长君尽责地嘱托着。
"小五,好好地照顾自己,不要太随着自己的性子,要懂得忍让。"
这边我的两个姐姐也在细细叮咛着。
能说话的时间很少。卫子夫已经尾随着刘彻一同出去了,留给我们话别的时间并不多。
"舅舅--抱抱!"
霍去病伸出的小手、探出的身体,我还没来接应,卫少儿的一个转身就掩住了他小小的身子,成了他无法跨越的阻隔。
"走吧,小五,我们不送你了。"
"放心吧,皇宫离咱们这并不远,一有空我们就回来,你们不用担心......我们走吧,小五。"
"嗯。"
其实,卫长君说的很对,能离得有多远,又不是一入宫门再难踏出的卫子夫,我们以后还是会有很多机会再见。
"去病,要听话,舅舅们下次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不骗人?"
"不骗人!"
"舅舅走吧,给去病带好吃的。"
原来,他不仅懂得离别依依,他还懂得来日方长。
到底只是孩子而已,说句有好吃的就得到了放行,也许,我这个舅舅,对于霍去病来说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踏出了门,我没再犹豫地走着。
天果然很亮,亮的通透刺目。
豪华的马车,已经停留在平阳候府门前。那厢有人在演绎着又一场别离。
"去吧,好好吃饭,好好努力。若是哪天富贵了,不要忘了我。"
苟富贵,勿相忘--那句经典的名句,有人在认真诠释着。
"是。"
低眉顺目,依旧是乖巧柔顺的卫子夫会做的表情。
"主子--!"
定定站着,恭敬唤着。说到底,我们都是你府中的家奴。临别时该接受你的一番教诲。
对不起,虽然很想平平安安地当着你府中一辈子的奴才,可惜,不是所有事都可以由得了我掌控,卫青他有着很多的无可奈何。
"你们两个在候府也有不短的时日,一直很尽心尽职。现在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就让你们平日的坐骑随着你们吧!好好表现,可不能丢了平阳候府的脸面。"
这么说,你是默从了他的决定,不再阻止了吗?
"是,公主。"
"卫青--!"
"奴才在。"
也许,从你的口中,我可以得到最后的机会。
"安心去吧,用心些!"
怎么会有这样的嘱托?你不是一直要我躲着避着吗?
"是。"
又是恭敬的一礼,看来没有机会了。卫青,到底还是卫青。
我听到了马蹄声,还有着熟悉的嘶鸣。我的小青,果然来了。
"姐姐回去吧,朕要回宫了。"
"知道了,陛下小心些。"
"嗯。"
有人在做着告别。
"起驾,回宫。"
道别完毕,那人转了面孔淡淡说着。
"陛下回宫,起驾!"
有人在高声和着。
"恭送陛下。"
有人在有礼应着。
所谓真实呵!
有人在心里漫笑着。
凤辇乘春陌,龙山访故台。北宫才尽处,南斗独昭回。 肆览飞宸札,称觞引御杯。已观蓬海变,谁厌柏梁灾。 代挹孙通礼,朝称贾谊才。忝侪文雅地,先后各时来。
还记得李乂的这首《奉和幸长安故城未央宫应制》,当然也知道这未央宫是何等的有名。只可惜才刚刚感受到城矗矗、殿巍巍、帝里繁华、巷满莺花添锦路,还没来得看清是否有黄金殿、白玉堂、朱楼绣阁,画栋雕梁。便已有人拦去了去路。
"陛下,皇太后正在长信宫等着您。"
宫门前有人站着,在说。
"知道了,你去回太后一声,朕过会还要上朝,下了朝就去向她请安。"
骑在马上,那个似乎在为我们领路的人冷淡应着。
"陛下,皇太后她有重要的事要同您说,特别交代了奴才,等陛下一回宫就请奴才来请您直接去见她。陛下,请您还是见见皇太后吧,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奴才这条贱命陪不起。"
是吗?奴才,贱命!
听起来,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
沉默片刻,你也在掂量吧。
我是你除了你姐姐之外唯一可以让你相信的人。刘彻,你连你的母后都不能相信吗?
"春陀--!"
"奴才在。"
"先将他们安排在昭阳殿,朕待会就回。"
"诺。"
马蹄声再度响起,奔走的是一大部分人,留下的是寥寥的几个。
有我,有卫长君,有卫子夫,还有那个被唤到的春陀春公公,还有一个驾车的侍从。
"诸位,跟我来吧。"
互望了一眼,彼此都在揣测猜度着。
不明白会发生什么吗?
其实明白了,知道了又如何?我们阻止不了。
果然,等待了很久,等的人神色越加的不安,也没等回那说着待会就回的人。
反而等来了一纸诏书:
为宫婢,居永巷,不得圣旨不准踏出半步。
卫子夫,这就你是想要的结果吗?
永巷,还没更名为掖庭,还只是宫中女婢居住的地方。
宫门深似海,你却在海底最深处,要待多久都无法预知。
你会翻身,可你不知道。你能坚持的住吗?应该是可以的。
你的脸色很苍白,你的神情很可怜,你的眼神很凄楚,可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反抗不了,因为我们都是别人眼中卑贱的奴。
我的三姐,你要好好保重了。
给事建章宫。
建章宫,当然,还不是那个千门万户,芹香藻暖鹄得意,左右从官呼万岁;须臾传诏宴公卿,驩声如雷动天地的建章宫。还没等到太初元年,还没到汉武帝大肆修葺用来求仙藏美的时候。
也没有飞阁辇道可以与未央宫相连,它只是一个很小很不起眼的宫殿,我和卫长君以后要待的地方。
皇帝,振臂一呼,天下皆服的万乘之君。国事上有着你的奶奶制约着你,后宫里有着你的母亲约束着你,感情上有着你的阿娇牵绊着你。你即便是真龙,如今也只能潜入海底,翻腾不了江海;你就算是雄鹰,如今也是羽翼未丰,翱翔不了天地。
刘彻,我们各自求多福吧。
"卫青,你怪朕吗?"
怪你什么?
"你明明不想入宫,朕还是强迫着你入了宫门。明明想好留你在朕的身边,给你一个好一点的官职,现在却将你安置在这建章宫里,当着小小的侍卫,什么荣华富贵也给不了你,你怪朕吗?"
"奴才不敢。"
"朕说过,你已经不是奴才了。"
"微臣知错。"
"你倒是懂得从善如流。你怪朕吗?朕想听实话。"
"陛下对卫家恩重如山,微臣感激不尽,岂有它意?"
"卫家?你是说卫子夫吗?朕让她做宫婢将她归置在永巷也是无奈之举,过些时候,朕一定救她出来。"
救,连你都用了"救"字,可以想象卫子夫从今天到以后会有多惨。
"你一定很想出宫吧?其实朕也知道,出了这未央宫天地有多广阔。这里水太深雾太浓,朕不该让你来。"
他的感慨似乎不少,前一刻还说着荣华富贵,这一刻却说起了水深火热。若是不该来,是不是说我可以有机会离去?
"陛下,有什么心事吗?"愁眉不展,黯然成伤。我对他,似乎从来未有尽过做朋友的义务。
"朕已经着手建茂陵了,那是朕死后安身的地方。"
"陛下尚年轻,风华正茂。"
"年轻吗?孝惠皇帝驾崩时也不过二十四岁,朕能活多久还真的很难说。这阵子我总在想,若是当不了皇帝,我还可以做什么?如果真没了那皇帝之位,我是否真的就没了一切。我想了很久,朕还有十几个兄弟,皇叔也不少,他们其中也不乏能干之人,做了皇帝也不会比朕差。"
是吗?默然不语,望月成痴,你是在等着我安慰吗?
我该如何安慰你?
孝惠皇帝有吕后压着,你呢?你所说的三座大山,是你摆脱不了的束缚吧?
"陛下觉得先皇英明吗?"
"我父皇吗?当然!"
"陛下觉得英明睿智的先皇在万般考量、精挑细选之下会选出来一个不适合、不出众、不绝顶优秀的继承者来接手大汉朝的万里江山吗?"
"是吗?卫青又再安慰我了。其实哪里来的绝顶优秀?我只是个窝囊皇帝罢了。我选的官员凭太皇太后的一句话轻易就给废了杀了,连我的皇位也有赖别人的庇护才得以保全,原以为做了皇帝全天下人都要听我的,现在才知道我这个皇帝是别人的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废掉的,母后说的不错,我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窝囊吗?
"陛下觉得,自古以来哪个君主做的最是威风?"
"秦始皇嬴政吧。一统江山,独自为尊,呼风唤雨,无所不可为。"
好羡慕的语气。
怪不得,有人会将秦皇汉武相提并论。
"陛下应该也记得,始皇帝从十三岁登基至二十二岁亲政,其间也有"仲父"吕不韦把持朝政、独断专行。陛下还年轻,只要忍耐得住一时,总有一日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你的奶奶她已经老了,她总会死,而你还很年轻,还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不是吗?
其实,你即使是窝囊,也只是一时。又何需别人的同情?一部《汉书》关于你的记载就占了泰半,历史上还没几个皇帝做的像你一般恣意妄为,权势倾天。
"我一直以为卫青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也因为太擅于倾听,所以总是纳纳无言。没想过,卫青也很会安慰人。你啊,惜言如金!也只有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时候才难得听到你的几句安慰。这样的话连我母后都不敢说出口,也难为你了。"
是啊,我似乎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诅咒了当朝的太皇太后。你如此紧盯着我看,是要我俯首认罪吗?
"微臣说了不该说的话,微臣罪该万死。"
"若我们不是坐在树上,卫青,你一定还会对朕行着三跪九叩大礼吧!"
你这样说,是让我下树向你行大礼吗?
"坐下吧,除了我也没人听到你说了什么,何况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朕继承了大位,做了皇帝,朕就忍得起,等得起。何况,还有卫青你陪着朕。"
伸出的手,就那么自然搭在我的肩上。
我能拒绝吗?即使是窝囊,你也是皇帝,杀一个卫青也不会费你吹灰之力。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这月高挂于天,光照于地,笼罩着人身,又岂是人力可能拒绝的。
"微臣惶恐--卫青,我以为你会这么说。"
有人在说,透着笑意。
"微臣惶恐。"
我如是说,郑重恭顺。
"你惶恐什么?"
"陛下盛恩,微臣愧不敢受。"
"原来你也明白我对你很好,是吗?为什么还要躲了我两年,不肯见我?"
"微臣不敢。"
"你啊,卫青!两年又一个多月,七百多个日夜,我总在想,那么久不见,卫青会变成什么模样?见到我是更亲近了些,还是更疏远了些?原来,你还是那样,别人亲近你你有礼淡然不抗拒也不接近,别人责问你你沉默不语不解释也不反驳,别人难过心灰了你又会神来一笔说的人如沐春风,斗志重燃。你啊!"
终于,在叹息间,他的手臂收了回去。背依于树,头望于天。
今夜,还只是弯月,到不了月圆,星星倒是不少。
"卫青,朕有许多事还不能做,我不想我最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我还没有能力保全一个人,所以,别怪朕。委屈只是一时,忍耐些时日就好。"
"微臣明白,微臣会转告三姐的。"
你不再看我,我却在看你,看着你怔愣过后的淡然,听着你启口说出的一语:
"你的三姐?是啊,有机会,将朕的这句话带给她听吧!"
"诺。"
卫子夫,若是知道了你已成了刘彻最重视的人,你应该更有动力挨着这一年的苦吧!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马蹄声四起,驾驭声不断。
"平阳候"狩猎完毕,乘夜而归。
也不知,那么多王侯将相,他为什么偏偏就选择了"平阳候"的名号。也许是因为那个人自从"大病"了一场后开始了深居简出、修身养性,脾性突然有此一变,只怕熟悉他的人接受不了,少不了一番猜测。而避免流言蜚语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定时的顶着他的名号掀些波浪,也好让人知道平阳侯依旧威名不改。
不过去扮着那个人,还真是委曲他了。那个曹寿哪里有他的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陛下,前面就到柏谷了,奔了一整天,人困马乏的,我们还是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吃些饭菜再上路吧。"
也只有韩嫣,担得起"我们"这两个字。
"你一说,朕倒是真的饿了。也好,我们往前面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饭馆,弄几口吃的。走吧。"
"是。"
一个人的吩咐,一群人的应答。
再度的马蹄疾驰,扰乱着夜的宁静。
不大的城池,亮出了关碟,入了城门,踏上了一条不算宽阔的道路。
透着月光,有着灯火,很容易找到了一个小店。门却是紧闭的。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大概是子时了。"
"子时了?难怪这城里这么安静,看来人都睡了,这样扰了别人,还真是不好......公孙敖,你去叫门。"
"诺。"
说了一大串,抵不上这最后的一句。
叫到名字的人领命下马,走至门前。
"有人在吗?快开门。"
敲门声很大,呼喊声更大,不怕人听不到。
果然,门缝中透出隐隐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