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眼前嗖的蓝影一晃,段空游已然飞上场去。
那个叫,群魔乱舞。
怕伤到人,方老头规定不准使用武器,内力也是点到即止,否则算作违规出局。
于是满场的拳打脚踢,什么雅不雅的都使上了。
我看着看着,不由乐得欢。
段空游彻底发挥他保护弱小的母鸡本性,甫一上场,便一边横扫千军一边抽空救下某个不太会武功的小青年。
被段空游教训的人自然冲着段空游来,而段空游被缠得脱不了身,又是见一个救一个,被救的人不好意思对付段空游,没多久就莫名其妙变成了两派相争,难解难分十分火热。
他怕是,已经忘记这场比斗的真正目的了。
我于是突然醒悟。
段空游这个人,与我不同。
除了必须取胜的场合,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
怪不得总能很快地与人结交,称兄道弟。
不过遇到我,只好吃鳖。
或许可以说,我遇到他,也只能吃瘪。
我一叹,转身溜到斗场某角落边。
暗地里给那头热战正酣的段空游打个手势。
段空游一愣,立即回神,感激地冲我一笑。
于是他那个越战越勇,把整个斗场的人全纠结混战到东南一角去了。
我缩成一团窜上台去,解决掉几条漏网之鱼,刚想爬台,便风声灌耳,转头一看,巨大黑影飞了过来!
我惊!
直接从爬了一半的台上跳下来,才没与来人撞在一块儿。
站定再看,飞过来的人已从地上一跳而起,被打黑了两只眼圈,正死睁着眼戒备万分巡视四周。
这么一巡视,就与我四目相对。
静--
来人浑身杀气一暴,我立即明白他算是个中好手,好巧不巧被段空游那傻子从那头扔了过来,刚好挡道!
依我现在的状况,估计是场恶战。
怎么办?
自然是--跑呀!!
我吱悠撒腿就跑,身后人紧追而上!
几个纵身跳跃便到了斗场边缘,吓得围观的公子仕女惊叫着退开。
一见我溜得贼快,那人呼喝掌风,尾追而来!!
我闪身,侧移三步,面向观众,蹲下。
随着近处仕女们被那掌分掀起几分的裙据飘扬而起,我捏住鼻子,娇声惊道:"非礼~~~~"
身后那人立即停下攻势顿住脚步,我一转身,便看见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面前。
砰的一声闷响,我一记老拳已揍在他鼻子上。
两道鼻血呼啦啦打着弧线滑过空气。
世界,清静了。
不去管那软倒在脚边的人,我一瞥那头段空游。
被围殴的段空游也已经鼻青脸肿,勉自苦撑。
偶尔向我投来的目光,却是十足信任。
我便最大速度冲向那高台,三拳两脚解决已被段空游折腾得没力的家伙,擦擦被揍了一拳的脸颊,最后一低头躲过不知哪边嗷嗷飞来的人体,终于不负众望,第一个登上了台顶。
手里一把攥过那喜气洋洋的大红绳结,转过身去,高扬头顶。
那一刻,所有目光都聚到了我身上。
万众瞩目,意气飞扬!
混着汗水的衣袂和长发飘荡空中,清风送爽,我,挑眉微笑!
自信满满,容光焕发!
不靠武功,依旧拔得头筹!
却是,寂静。
惊诧呆愣圆睁双目,有的还张大嘴巴的众人。
我缓缓皱眉。
嗖嗖,一道黑影掠过我头顶空中,往我身后飞去。
嗖嗖嗖,又是两道人影掠过。
依旧死寂的空中,一只诡异的乌鸦飞过,发出更诡异的一串笑声:"嘎嘎哈哈哈~~~~"
"老妖我杀了你!!"终于开始喧嚣的人群外,被围殴得趴在地上的段空游一声暴吼腾空跃起,龇牙咧嘴直向我飞来!
我一愣,赶紧向后一看。
最高那台子,在离我一丈远,安静伫立。那先行飞去的三人正在其上打得不亦乐乎。
低头,闪着瑰丽五彩光芒的一柄短小匕首,正躺在原本置放我手中红绳结的托盘上,熠熠生辉。
原来是被绳结遮住了。
--也原来,我,爬错台子了!!
耳边段空游的怒吼已然临近:"还秋凉的幸福来!!"
我大惊,闪身间只听轰隆巨响!
段空游的一掌再加我匆忙间的反击,将我俩所处的台子炸了个唏吧烂,散落着轰塌在地,变成了一个小土包。
于是在满场的瞠目注视里,我被段空游一路追杀,仓惶逃窜而去。
□□□自□□由□□自□□在□□□
二十一至二十二章
半夜,我独自坐在房里,光膀对着镜子上膏药。
吱哑一声门开,一道纤长的人影大大咧咧走进来,转身关门,再坐到我的斜对面,支起下巴打量我。
我只凭余光判断这一串动作,依旧目不转睛地对着镜子里自己肩上背上被段空游的"月舞"扫中而留下的鞭形乌青块抹药,口中轻叹:"这位贼爷半夜直闯民居逼视半裸良民果然我行我素目无王法神勇无敌令人肃然起敬。小人身无分文烂命一条附带乌青六块鞭痕三道,贼爷不必手下留情,留个全尸即可。"
成璧便轻轻笑出声来,走到我身后,手指抹了药膏帮我上药。
"谢了。"我道,"如果阁下既不劫财也不劫色,那敢问所为何事?"
"......你削的桃子,实在太难看了。"成璧摇头道,"怎么可以那样难看。我要你再削一遍。"
啥?
我是真愣了愣,一时不知做何表情,终是一笑:"好。"
那时知道易逐惜追来,情急之下自然不可能削得好看。
只是疑惑,他挂心这种小事干什么?
"比武招亲暂停了。"他又道。
"咦?"
"场地被毁,嫁妆之一的那支匕首也被你俩轰得弯掉,自然只得暂停了。"
"原来如此。"我皱眉笑,良久,才又开口,"你似乎,一点也不急?"
顶替了晋国国主之位的易逐惜就在这里,而成璧作为当任王座也来凑热闹,那国事谁操办?
"我想看看,你究竟想玩什么花样。"镜子里的成璧眯眯眼,狡黠地冲我吊起眼角。
"若是不好玩,岂不是会叫你很失望。"
"不会的。"成璧淡然道,"被同时称为‘神子'与‘鬼童'的你,怎会叫我失望?"
我,浑身一僵。
他竟知道!
我那比晋国前任王座埋藏得更深的过往!
手中的镜子并没有掉下,而是被我僵硬地攥紧,差些便要碎裂开来。
浑身绷紧地坐着,镜子里映出的成璧依旧是那个无所谓的笑容,抹药的动作也一并恰到好处。
久远记忆被强制唤醒的滋味,很难描述。
更难描述的,是此时风平浪静里再明显不过的剑拔弩张。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成璧已经开始替我裹纱布,"但十年前你出现在屠城而来的数万兵马前,傲然马上那张童稚又冷血的脸,我却一直忘不了。"
--界城遗孤!!
我猛然转身直视他。
"我当时就在想,明明是只比我大一两岁的十三四岁少年,怎么可以有那种残忍的表情呢。可即使是那样,也还是张很好看的脸,甚至更添逼人气势。让一向被众人夸赞好样貌的我,也无法移开视线。"他说着,就着我转身的动作俯近看我,"比现在这张,好看多了。"
我本想说句"不好意思叫公子失望"之类的笑语。可是,说不出来。
只能定定地看着那张笑得璀璨却总是缺少一种不知该说是生气还是温度的面容。
--十年前,我还是另一个我。
不是这个身份,不叫这个名字。
做的,却是相似的事情。
挣扎拼杀,你死我活。
奇计一出天下动,誉齐神子亦鬼童。
随着这名号流传一并发生的,便是一夜之间肃清朝内势力最强的四大反对党,又借四党残余之力,迅速攻入与之勾结的燕国。烽火连天的半年之后,我带领的誉齐军队已然突入燕国腹地,破都城杀燕王,大获全胜。
而当时的燕国都城,就是界城。
也是我,唯一下令屠城的地方。
我竟又一个苦笑。
那之后不久,便是背后一枪,一败涂地。
也因此,才有了今日的我。
"你大概记不得了,那时候,我躲在尸体堆里,看着身边血肉横飞。你缓缓骑马出现,不经意,便与我四目相对。"成璧突然笑起来,"真是奇怪,不来救我也不来杀我,就那么看着我,居高临下桀骜张狂又冷血无情地看着我,掉头就走。"
我皱眉思索,却实在是,不记得这一幕。
"可再幸运躲过一劫,我也在一片混乱中被砍断了三条经脉。"成璧轻道。
我突然明白过来,忍不住一惊:"你练的......是‘凝魄诀'?"
成璧一笑,点头:"凝魄诀,将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融合成八经六脉,逆天而行,以得常人难有之功力。只有凝魄诀,能让断了经脉的我,站在这里。"
还拥有一身的绝佳功夫。我淡笑,听着却像叹息。
终于知道,为何成璧的脸,总是这样淡漠。
凝魄诀的另一个影响,就是让人感情淡薄。
处理得当,便是清心寡欲,否则,便容易六亲不认嗜血无情。
我终于出声:"因果循环,果然报应不爽。"
既然修练的是武林秘功凝魄诀,我便更确定,现在的我只剩任人屠宰的份。
手边就是把剪子,即使没有,成璧手里的那条纱布,足以了结我。
成璧没说话。
就着他站我坐的姿势,似乎审视什么地看着我。
身体俯下来,脸越凑越近。
药香并不是很好闻,带着些刺鼻的味道。烛火被他这么一靠就被遮去大半,焦躁又宁静地抖了两抖,发出噼啪轻响。
气息纠结,极近处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里,深沉如墨。
疑惑的茫然的探究的玩味的,最后闪过的,却是叹息一般的意味。
"呜!"
我突然一声吃痛闷哼!
眼前的笑容,突然得意。
--成璧一把扯住我的脸,猛地使劲往左右一拉!
疼!
"现在的你,还是很奇怪。另一种奇怪。"成璧的笑容里,竟似有了点生意,珠玉一般的光泽,"明明皱着眉,用一种束手就擒的姿态看着我,这嘴角,怎么还是勾起来?无欲无求高高在上,就让人想去撕烂。怪不得刚来这里时,站在你身边观战的小哥看见你的笑,会突然出手想伤你。"
他终于放开手,我拍拍脸颊,很怀疑将再多两块拇指状乌青,只得轻笑道:"看来你不喜欢我笑。"
原来如此,怪不得易逐惜那时会和顾优一同出手。
"也不是。只是觉得,你笑得太多了。"
"刚才有一瞬,我以为贼爷改主意了。"我装模作样拍拍胸口,"改要劫色。"
成璧一愣,扬起额头。
带着轻蔑地微眯起眼睛。
我正要笑说"玩笑",就看见成璧的笑容,再次展现。
那种柔软的触觉,也再次感受到。
唇际,轻忽的一掠而过。
和大厅里我捉弄他时的那一吻惟妙惟肖。
他的柔软与体温与心跳,似乎只有在这种亲密里才能感觉得到。
莫名的安心味道,竟叫我一瞬心乱。
然后始作俑者便就这样带着轻笑,转身。
开门。
出门。
--走了?!
愣神的当下,一道轻柔夜风,伴着突然打开的房门,灌了进来。
我一怔,立即大叫:"大爷息怒,有事好商量!!"
"不用商量了。"那道熟悉的清醇嗓音压低三分,"留你全尸。"
我便笑出声来:"还要记得日上三炷香。"
死死扣着我喉间的三根手指定住,缓缓撤去。
我伸手抚上喉头,麻痛的轮廓,依旧清晰。
再加重一分力,我便要西去了。
一种,失落与孤清的感觉,便爬上我的心头。
"成璧亲我,你就这么介意?"我回头已一派常色,对着已然平静下来的易逐惜戏道,"你也该知道他练的是凝魄诀,七情六欲比常人淡薄得多。看来大爷想收服美人心,还得多加努力。"
一边笑说着,我一边抬手想如对着段空游一般拍拍他的肩。
还没碰到肩头,已被他挥手打去,还附送意义不明看来相当复杂的一瞪。
我当即苦笑。
"......你似乎已经认定,我对成璧有意?"半晌,易逐惜才道。
我讶然。
秋露堡那晚你与成璧同乘一马,不是已经表现得很充分了?
"......就是说,那也只是一场你演来让我神伤的戏?"我缓缓道。
"会相信那场戏,看来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易逐惜突然冰冷一嘻:"我只是要让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易苍!那个易苍已经死了!不要将我和他再混在一起!!"
看着突然激动的易逐惜,我依旧平静,淡淡道:"所以你要做给我看,这个易苍喜欢的是别人,早已不是那个对我有意的易苍?"
易逐惜握拳撇头。
我慢慢笑起来,垂眸道:"你不知,原来那个易苍,并不喜欢我啊......"
易逐惜一愣。
"他心里那样重的宏图大业,根本装不下不必要的感情。"我说着,不经意便看见,原本就放在了桌上的那面镜子。
顺着,也看到了,此时照出的那张脸。
自己的脸。
眉头轻皱,带着些伤感追忆洞悉的渺远,随波逐流一般的眼神,却全被那微微勾起的唇角打乱。
两分轻蔑一分冷漠六分自信最后一分傲然宣泄,便是十分的无坚不摧。
最激发同伴斗志,也最激起对手厌恶的那一种似笑非笑。
突然便想起来,成璧方才所说的话。
霎时,顿悟。
将所有心机狡诈血雨腥风都埋葬在这纹丝不动微笑面具下的人--是我。
尸体一般。
猛然便有一种,类似悲伤类似恐惧的冲动。
转头,便对上易逐惜深沉的视线。
幽吟暗转的波澜壮阔。
也曾无奈,他对着旁人才会精准展现的雍容自若君主之姿。
但原来,这对着我才会有的急怒狠厉,更加惊喜。
我,深吸一口气。
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很柔和地笑:"鲜活的,很好。"
易逐惜便是一怔。
缓缓地,他的目光开始闪动。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
郑重的,却并不生疼。
突如其来的,坦率意味。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就这么疑惑间,便见他突然恨声甩开我的手,快步走出门去!
与成璧如出一辙。
我,愣在当下。
失望安定与一丝可笑,随即摇头大笑。
怎么今晚我们仨,个个都是莫名其妙。
"你说,是不是晚饭里有菜不新鲜,以致我们全体精神恍惚?"好半晌,我才我边笑边道。
而此时,一人在我院里落定,抱胸靠在门前道:"老妖你被我打到脑子了?一个人在这里傻笑说傻话?"
我走到一旁,抄起一个红彤彤的家伙就丢了过去。
"哇!"段空游接住那个红绳结,左翻右翻。
不一会儿,就一个机灵接住从里头掉出来的细小物件。
长长的钩状铁条。
"这不就是高台上固定托盘用的铁钩么?原来是看准我击毁高台时顺手卸下来了啊!正好用!"段空游挥着铁条立即大叫,对着我搓搓鼻子,"我就知道老妖你必有后招!"
"所以半夜赶过来看看,我有没被你追杀得忘掉我这宝贝计策?"我哼一声,利索地将方才多番打搅而总是半途而废的纱布绑好,套上衣物,对着段空游扬眉,"有人等好戏看呢,怎能叫人失望?"
后山西头,我与段空游沿着早已熟悉的山路急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