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另一个阴厉男子,终于出声。
看着的,却是一直没有出声的易逐惜。
誉齐要的,是易逐惜。
我看向易逐惜,却发现,他一直在看我。
那两人,已然走近两步。
直到最后他才被我拂开所有受制穴道,无法运功,即使我说了那些话拖延时间,此时此地,也绝无与他们相争的可能。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我,很久,淡锁眉头。
却是很平静的面容。
连那因欲望退去而再次浮起的被我吃干抹净的不甘与愤怒都消失无踪。
他说:"等我......"
浅浅萦绕的愁绪与绝望,用这样温柔的语气。
心潮掀起,我突地一震!
然后他就抬起下巴,扬眉轻笑,一身的傲气嶙峋:"加倍奉还!!"
我,顿时苦笑。
是不是该拜托两位大侠好生招待你,好让你再没力气找我报仇?
尚未开口,便听见,咯嘣一声。
干净利落的咯嘣一声。
没有一人说话。
甚至连闷哼声都没有。
仿佛只是那红白衣一人突然闪现在易逐惜面前而已。
只有易逐惜猛然握住又放开的拳和他惨白一片的脸,彰显端倪。
"刚被强上,又折断了腿骨,仍能此般屹立,是条汉子。"站在面前的红白衣人竟也是一叹,"走吧。"
说完,敬佩似的避开易逐惜的伤处,以臂挟起易逐惜,转身就走。
"不要伤他。"良久,我叹息一般轻轻出口。
红白两人停下,点了点头。
脚步声,鬼魅般飘远。
我有些呆愣地站在原地。
思绪,竟是空白。
太多太多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闪过,偏偏一个画面也抓不住看不清。
膝间一软,竟就这么,直直摔了下去。
却,没有摔到地上。
一个极重的力道毫不客气地"捞"起我,揪起我的领子,迫我抬头看他。
"今晚月色高洁繁星璀璨,正适合乘风纳凉,顺便惩恶除奸。"我笑道。
内力迅速流失的痛楚,却让我嘴角吊得艰难。
成璧眼神复杂地看了我很久。
我不能确定他看了多久,但只要逮住了那最后一段,就该知道,我几乎是袖手旁观地,让他们带走了易逐惜。
我只能确定,他已经知道了易逐惜的真面目。
因为自我踏进这小院,见到的,便是易逐惜没有易容的俊颜。
我,等于是变相加害了他的君王。
成璧,竟然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皱了皱眉,带些嫌恶。
我正自疑惑他这种表现,却觉脚下一轻,已经被他半拖半抱而起!
用不了多久,我便明白了,成璧的嫌恶所谓为何。
嘭的大响水声,便将我身上残留浓重的欲望气味掩了大半。
水,很冷。
刚被成璧从井里打上来装满浴盆的水。
而我就这么被他扔进了浴盆!
"咳咳!!"
完全出乎意料,再加上冷水一激,我忍不住大咳起来。
脑袋也因大咳而一阵阵晕眩。
"你做什......"
还没说完,头顶一重,竟就被他按入水中!!
我大急!
挣扎翻腾,不觉吞进了更多冷水,空气匮乏下的窒闷昏聩愈发明显。
骤地,头顶又是一重。
就这么,又被提出了水面。
眼前模糊一片,努力眨眼却也是混沌不清。
还未明白过来,只觉胸前一热。
被箍进了,成璧的怀抱里。
好一会儿,我才从一连串的刺激里回过神来。
挡住了视线的发丝,仍然大滴大滴地滚落着水珠。
滴落在成璧的肩背。
想来他与我相贴的前胸,该已是一片水渍了。
"不要死。"他说。
很平静,没有起伏的声音。
环过我肩的劲道却很大。只有身体相贴才能感受到的心跳与气息,也比平常,快了数分。
温柔。
那层冷淡外壳里的,原来是温柔。
顿悟。
疑惑。
不确定。
我的思绪,却莫名平静下来。
想起来方才的荒唐情事,再感受现在的温度。
不一样的温度。
易逐惜的体温会变,却总是冰凉。
成璧总是这样的温度,却不变的温润。
很像,很不像。
却一个是剑做的玉,一个是玉做的剑。
不明白易逐惜会跟着我荒唐的理由。
也已经不明白自己在这场疯狂里,究竟,是何心态。
成璧已经放开我。
映着火光,我这才看见那总是墨玉般沉静缥缈的眼底,闪动着那一簇幽深灼烈的火焰。
"喜欢我么......那你就......"看着他变得踌躇的可爱神情,我突然开口,也很温柔地冲他轻笑,末了语气一变,扬眉大笑,"死定了!!"
成璧,一呆。
再然后,我就这么大笑着再次被他按入水中!
算你狠。
我一边想着,一边更深地咳嗽。
那壳里头除了温柔,还有孩子气的别扭呵。
四肢百骸所有劲道都被抽走,抽筋挖骨般的痛楚,却让我连浮上水面的力气都没有。
一边想着千万不要被成璧害死在这么笑掉大牙的地方,一边,却已是苦笑。
我,不也在做着,和当年易苍一样的事情么。
易苍,是为了天下。
而我,却只是自私。
不想伤人,更不愿自伤。
宁愿纵横捭阖大起大落,也不愿再多背负,误我一生。
这即将落幕的一生。
刹那的一阵莫名情绪,从胸口最深处蔓延开来。
原来,我是这样期盼着,纵马高歌对酒长啸,做回那个潇洒天地的易生。
沉钝朦胧间,鼻间眼前,便是混沌的一片红腥。
已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似乎又被人拖出了水面猛力摇摆,有人大声叫喊着什么。
晕眩,却是愈加沉重。
便在这沉重里,我笑一声听天由命,彻底晕死过去。
向前。
向前。
向前。
终于回头,却已忘却向前的理由。
那便,继续向前。
二十七至二十八章
香。
苦涩的药香里,似乎还混着另一种清冽甘醇的味道。
脑袋昏沉得厉害,干涩地睁眼,便见越过桌几的窗头,一人沉默着笔挺背立。
遥远的夜色映在那只露了一小半的雪白颊上,青玉冠下乌黑的发丝垂在肩际。
如此宁静的初晨。
我却是,一个心惊。
因为那桌几上,好端端放着的小小封口玉壶--玄天蛊母!
要全盘瞒过这现今王座成璧不可能,但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若是不知他的底线,那若是问起来,就不太好把握回答的分寸了。
我看着玄天蛊母良久,又看着明明察觉我醒来却全无表示的成璧良久,终是一个吸气,不再多想。
闭目调息,疼痛减轻不少,更怪异的是暖流融融,显是已被人贯输真气以稳脉息。
单单这残余的暖流,便可断定,输气之人决非等闲。
"多......"
谢字还没出口,我刚睁开的眼睛就被一只手覆住,话语也便打回肚里。
每只手指都有着练剑磨出的老茧,一点也不柔软。纤长瘦削,几乎感觉不到柔意的用力。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也总是那样的平淡的语调。
无心无意,才能一视同仁。
"怎样,才叫做喜欢?"
突地听到这一句,我愕然。
这才想起昏在水里前,跟他说过什么喜欢就死定了的话。
成璧练的,是凝魄诀。
逆天改脉的同时,却也须承受相当代价。
比如一些常人通有的感情感受甚至感官机能,都有可能会被麻木扭曲。
不知是否该称作一丝怜悯的情绪,便泛了上来。
也许就因为这样,所以成璧内心的某些地方,才这样难得地保留了孩童般的稚嫩。
那要如何呢,是不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教坏小孩子了?
我笑起来。
"喜欢......大概就是没事的时候会想一想,那个人,是否也刚好想起我呢......"我低声开口。
语调清幽得,连自己都快沉了进去。
苦涩的味道,便占据了胸腔。
而同时也感到眼上手掌力道一阵轻重。
有些疑惑,便觉一阵轻松。
成璧收回手。
却就着坐在床沿的姿势,慢慢将头靠在我肩窝。
轻柔降下的重量。
"那就完了。"他的声音闷闷传来。
我皱眉。
"你这种性子加脑袋,绝对是天下最难缠的那一类。"
"什么意思?"我轻笑。
成璧将手环过我脖颈,终于侧过脸看我:"明明是个薄情的人,却又贪恋那心底仅剩的一丝温暖不肯放手。明知不可能也要求得圆满,谋略心机纠缠来去,便只得越走越远,覆水难收。"
我怔怔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有些震颤,全身徘徊。
眼前似乎终于发自内心微笑的成璧,的确珠玉之姿。
带着一小部分没有成长也再没有机会成长的童稚,更多的,便是仅仅旁观,亦剔透冰雪般的洞察。
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所以,就完了。"他竟是轻叹,些许皱起了眉,又一笑箍紧手臂,再次埋下脸去,"怎么办好?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我只当他是孩气动作,听完最后一句,顿时睁大眼睛。
第一缕晨光,闪现。
由窗口射进来,辗转投到这墙角床头,已是熹微。
成璧白皙的脸颊埋在了有些散乱的发里。
金色发带软软覆在发间。
只有那双敛着的眼,带着些疑惑与愁绪地,水润盈亮。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撇过眼,看着桌几上那杂物一般安静搁着的玄天蛊母,竟是一时混乱。
沉默良久,成璧坐直身体,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同时,一阵脚步声传进门来。
一个身着锦袍的肥硕中年男子带着一队随从跨进门,风尘仆仆。
跟在他左手边的,不正是方家老爷?
"这位侠士,可名唤易生?"那中年男子粗声道。
"正是在下。"不明就里,我平静支起上身答道。
"那便对了。"那中年男子看了我一眼,一挥手示意我不必下床。
他身后随从立即上前来,将手中托盘送到我面前道:"公子,这是您的符印。"
符印?
我看着那令箭般铜牌上花鸟文饰间的"定天"二字,便是一惊。
--定天,乃晋国军队编制的将军名号,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偏将头衔。
而授予此军衔的人,却必要是晋国大将同级及以上,或是紧急状况下的军事实权者。
再细瞧那中年男子样貌,笑着一揖道:"晋国崖谷关尹太守么,失敬了。"
崖谷关,晋燕两国国界线上最重要的关口,守关的虽名位太守,却已与大将无异。
离此地,将近百里。
尹世军似乎没有料到我一语猜中他的身份,张口几次才略收了那威持的气焰,道:"本官受国主之命出关入燕连夜赶来不易,请易侠士速随本官回崖谷关吧。"
我愣了愣,只得笑着一揖:"明白。"
明白。
易逐惜这一手回笼,倒是将时间凑得滴水不漏。
即使他本人不在。
我照样,逃脱不去。
寥落星空,我惯例地坐在那处茅屋檐下,晃荡着手中酒壶。
段空游自然跟着我来到这崖谷关,也顺便带上了本就一意避婚的梁秋凉。这下倒好,成了他们两人空间,我都不好意思去打扰。只好也顺便乐得清闲,胡混过日。
"每天坐在这里,就不无聊?"
"每天陪我坐在这里,就不无聊?"我头也不回地笑道。
成璧很是自然地坐到我旁边那个他坐惯的位置上。
成璧是何许人也,怪只怪尹世军镇守边关,常年不用进京面圣,才认不得这现任王座。成璧随手掰了一个什么巡察副使成辟玉出来,就在这里白吃白住了。
我并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幸而成璧也不是,又不像是对着易逐惜,不说话时是以命相搏,说话那就是正在准备以命相搏。
于是或者沉默一个晚上对看廖月,或者海阔天空杂谈博涉,很是相得。
"秋天了。"并不尴尬的一段长久寂静,成璧忽然道。
一阵风起,刮来大片落叶,暗夜里看不清颜色。
就这么混着遥远灯火里暗沉的光影,呼啦一声周旋着颓败零散。
曾经,也有那么一大片叶子,呼啦一声划过视野。
是什么颜色呢。
绿的,还是黄的,还是这样死灰一般。
又或者,只是那一卷油绿草茎?
也是这样,不知急躁着什么地,吹痛了我的眼。
模糊了叶雨那头的人影。
"秋天了......唱首歌吧......"我突然,喃喃出声。
听见自己的声音,才吓了一跳。
转头看去,成璧惯常如同无表情的轻笑顿了顿,微微皱眉:"我五音不全。"
我便是一愣。
隐隐便想起,那些似曾相识。
"秋天了,唱首歌吧。"
"我五音不全,一开口就怕不是刮刮落叶这么简单了。"那时的我笑。
"是啊,怕是要刮龙卷风了。"
叶雨那头的声音,原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模糊。
再一晃,就是那片真正的落叶随风。
大风。
吹散生命般的狂躁。
那个卓绝的生命,便在我怀里,随风逝去。
"你追逐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成璧的问句,将我的魂思招了回来。
"追逐?"我细细品着这个词语,半晌,竟是苦笑。
是追逐么?或者,不是么?
"都一样的。原来都一样的。"成璧支着一边下巴看向地面,带着不明所以的笑容。
有些愁绪有些疑惑有些忐忑又有些安心,带着遗憾的意难平。
"大家都追逐着自己眼里的人,才会一直走到这个地方。"他继续道,"是不是没人回头的话,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我没说话。
一丝悸动一丝无望,却分明自那平静无波的口吻里透了出来。
"那个时候,"他突然回头看我,眼神有些遥远,长长的睫毛拉出一大块的阴影来,"在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要多久,才能站在相似的高度,傲笑众生。"
"你已做到。"我轻笑。
"可是追着追着,就发现,错了。"他摇了下头,"不是高度,而是地方。"
我皱了下眉。
"你站的地方,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地方。"
我一直保持那个轻笑斜倚的姿势,听完,点点头,起身准备回去睡觉。
"只要是不需要的东西,便连他人对你的示好都可以毫不动容地丢弃。"脑后成璧叹笑一声,"这到底算是豁达还是残忍?"
"有什么区别么?"我继续抬步。
"何必如此绝望。"
绝望。
这个词突如其来,让我脚步一顿。
也就只有,一顿。
我无声轻笑。
希望何用,绝望多好。
你不明白。
只有绝望,才能让我燃烧至尸骨无存。
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被派来伺候我的侍童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不时抹抹脑门上的汗水。
"怎么了?"我道。
"大人您总算回来了!"侍童立即冲了上来,忙不迭道,"赶紧到尹大人那儿去吧,军粮出事了!"
尹世军的办公署极少见的不饰荣华,走过路过,外乡人可能还当只是个富农院落。不过今夜,在里头黑压压挤了一大片的,可是个个来头大着。
尹世军自然坐在最上首的椅子里,体态稍显肥硕,却是丝毫不减威严,这么铁青了脸气势一压,底下十个至少有九个要抖一抖头上至少五品的乌纱帽。
剩下一个,自然就是我。
小小偏将不过五品,可能还更低点,没时间抖帽子,抬手便是一个军礼:"末将见过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