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霜华院,他哥哥所在的方向,安华的身体缩成一团,不断地颤抖。泪滚滚而下。他抓在手中的风筝被压在怀中。竹子断裂的声音,“嗒嗒”传来,清脆响亮。
天地在他无声的哭泣中,渐渐暗去。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他,竟生出种隔世的感觉。我突然害怕起来,或许这一生,我都不能走进安华重重深锁的心中。
我把安华扔下的风筝拾了回去。那风筝已经被安华压得完全变形:纸张皱烂,竹子也没有一根是好的。竹子差参不齐的断口上,带着丝丝血迹。
天一亮,我便带了药去冷香阁。我到的时候,安华还没有起床,烟华把我让进了客厅,上了茶,便去侍候安华起床更衣。自从那天我从幽华楼把安华送回来后,烟华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对我戒备,却也并不热情,总还是礼貌周到的。烟华只去了一会却又返回,脸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屈膝行礼道:“公子请十三公子到房间用茶呢。”
我微笑着点头,站起来跟她去安华的房间。我是第一次走进安华的房间,之前曾从窗外偷偷的看过,却因为是夜晚,对房中陈设并不清楚。如今看来,却是极为奢华的。琉璃灯盏,水晶帘,碧玉如意,芙蓉帐,比之王爷所住的幽华楼还要精致。
安华懒懒地依在床上,头发微乱,眼神游离,懒洋洋地瞅着我问道:“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我放心不下。”我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安华不屑地撇撇嘴:“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的药还真好,现在都好了。”明知我说的是昨天傍晚的事,可他却顾左右而言他。
“我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昨天你被竹子划伤的口子,不处理的话,可是会很麻烦的。”我说着轻柔地捧起他的手。手心处果然伤着,伤口已经结合,扭曲暗红处还见着竹子的末屑。果然,没有好好处理。
“要挑开来取出竹刺才行。”我轻描淡写地说,安华立马抽手,可我却不打算放开,所以,虽然我没用什么力,但他也是绝对抽不去的。
“干什么?好不容易结合了的!”
“乖,一会就好,竹刺留在肉里是要发炎腐烂的。”我柔声哄着,伸手入怀取出根银针。
“不要,不要!”安华一听更是挣扎得用力。于是,我手下也不由得上了两分力度。
“啊!”安华痛呼,那双大眼搐满了泪,楚楚动人。“放手,放手,我好痛。”
我依言放开他。手一获得自由,安华立马藏于身后,缩在床角,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温柔纵容的浅笑着,向他伸出手去,道:“乖,把手给我。”
安华不至信地瞪大眼。是的,是我把手放还给他的,可我这样做,是让他亲自把手给我。当他反应过来后,第一反应便是往里床缩!
“安华,乖,我出手的话,你会更痛的!”我的手很有耐心地停在他眼前。
“才不要,我才没有那么笨送上门给你虐待!”
“乖,如果要我动手的话,我保证比你伸手给我要痛十倍。”我依然笑意盈盈。
安华双手背于身后,咬着下唇,一双大眼搐满了泪,极是委屈。过了好久,他看我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才委委屈屈,十分不甘不愿地伸出手来。
我笑着摇头。一手轻捧他的手,一手抚开他的手指:“我轻点。”
他咬着唇猛点了几下头。
我低着头看着他手心的伤口,小心翼翼地看准了位置下针:这家伙明明就十分怕痛,所以受了伤也总是藏着捏着,不要别人看见,因为疗伤的过程比伤口慢慢恶化要来得痛。可面对王爷的暴虐,却又十分自残。
我挑刺的时候,安华有好几次,要缩手,却被我牢牢抓住,对着我手中的针,他也不敢真的用力,而我也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我想,他一定是痛了吧。
终于把竹刺都挑了出来,上了药,我放开他的手,才抬起头来。
“还有哪里伤着?”
“没有了!”安华马上大声否定。
“嗯,你把风筝抱在怀里,让我看看有没有哪伤的?”
“都说没有了!有衣服挡着啊!”
“安华,让我看看。”
“真的没有伤的。没有刺的。”
连哄带骗的闹了好一会,结果我还是亲自动手,把他按在床上,扒了衣服检查,幸好,他还没起床,身上只着中衣,倒也方便了我。胸前,下腹,大腿上各有几处伤口,可都很浅,也没有刺,我温柔地给他上了药。他狠狠瞪我一眼,便自顾自地穿衣。
“你对我一点都不好,还说喜欢我呢。”他受尽委屈般道。
我到门外给他唤来丫环,便站在一旁看她们给他更衣梳洗。然后,小烟棒了白粥糕点上来。安华也不问我一句“吃过没有”,更没有叫我坐下一起吃,自顾自坐在桌边便吃了起来。
我兴幸自己还有自知之明,没有自大到会去认为安华吃早点还能顾念着我,所以,我没有忘了吃早餐便急急赶来,也不会因为被冷落而显得失落。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他狼吞虎咽,似乎是发泄一样的吃相后,我侧着头看着窗外。今天的阳光很好,梧桐的叶子,在阳光下发着莹光,微风轻拂,便轻轻摇摆。我突然有些伤感,如这样的早上,可以如此心情愉快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狼吞虎咽的这种安逸幸福,或者就是那疏疏落落地透叶而下的阳光,如此斑澜,如此支离破碎。
“我听王爷叫你什么楼主的,你到底是什么楼主?”安华一边往嘴里塞食物一边道。
“吹雨楼。”我的声音因刚才的思绪有点惆怅。
安华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好久才缓缓低下了头。
“吹雨楼……那个最强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吹雨楼?”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干涩。然后,我似乎看到阳光的流走。梧桐婆娑着黑暗的影子。
“嗯。”我轻轻地应了一句。
“如果给钱,谁都可以杀吗?”他又轻声干涩的问。声音飘渺,听着没有任何的实质。
“一般是这样的。”我突然有些心惊。眼前的少年如此瘦弱,瘦弱得好像随时会折断一样。
“你帮我杀一个人,要多少钱?”他突然冲上前来,紧紧抓着我的手,满眼通红。他的声音急切而颤抖。
“安华……”我轻轻唤他一声。心渐渐沉了。
“你告诉我,多少?”他急急地问,指甲掐入了我的肉中。
“安华……你知道这不可能。”痛怜地想要抚他的发,可却始终抬不起手。
“他们说,吹雨楼的楼主什么人都能杀的!这个世上没有他对付不了的人,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他的声音急切却悲凉。一声声如尖刀般插入我心中。
我紧紧把他抱入怀中,“安华,忘了他好吗?忘了他,来爱我吧。”
“到底要多少钱?我可以把王爷送的玉石古玩,书画瓷器都卖了的,还可以,还可以用我的一生来还你的……”他的声音幽幽远远,我慌乱地觉得,他正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却从没有此刻的无措过。
“你说爱我,果然是假的,你爱我,为什么不肯为我杀了那个人……”
你杀了他又能如何?你的痛苦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永远不知道,你曾经那样爱他,更不知道,那道以他之名而下的圣旨,怎样地让你绝望。安华,华家是权力争斗的牺牲品罢了,皇上在那次较量中败下阵来,他必须有所牺牲,所以他牺牲了他的太师,你的父亲,你的一家。安华,王爷容不下华家,而你的皇上急着“弃卒保帅”,急着把你的爱情送上祭檀,而你的父亲急着成就忠义之名。安华,你且别急,我们且看着吧。伤害你的人不会过得比你好的……我们且看他们狗咬狗骨吧。
安华一直在我怀中无声地流泪,那泪水浸入了我的肌肤,直烫烧着我的心。那时候,我的心像要融化般疼痛。师父说过,我的心是冰做的,万年坚冰,所以任何刀刃般尖锐的伤害都对我没有作用。可是他不知道,冰融化的时候,点点成泪,很痛,却也很幸福。那个时候,我甚至在想,安华有一天,是否也会为我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安华才推开了我。
“真是的,我觉得你这个人十分讨厌!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哭过了,你为什么总是惹我哭?我最讨厌你了。”他一边抢过我的袖子胡乱地擦脸一边含含糊糊道:“我的风筝你都没有拿过来还我,昨天不是说晚上送来的吗?为什么现在还没有!”
我失笑,他昨天抱着补好的风筝出门,而后又在痛苦难以自持之际把它揉烂,这样的事,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伸手揉揉他的发,又把他拉入怀中。安华本就是极为情绪化的人,华家发生变故之后,他更变得神经质。但他真的很少哭,情绪失控的时候,他会选择外在的发泄方式,比如说,摔东西,打骂下人,所以他“娇纵任性”的名声很响。
他早已受不了太多刺激,而我的身份,我的外貌,我的言行却总是刺激着他。但是,这样哭出来,总比一直闷烂于心要好吧。他不是个会自我通容的人,相反,他总是把事情向更坏的方向想,他习惯于把自己逼向绝地!所以,即使会心痛,我还是选择刺激他。让他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除此之外,这时的我,又能为你做什么?
而私心,我虽然可以在吹雨楼的信息中,得到所有当年的细枝末节,所有的爱恨情仇,可我还是希望听他亲口说出来,我还是希望他的情绪毫无掩饰地向我坦白。
之后,安华也没有问我意思,便让小烟去潇雨楼给我取衣服。然后便坐在一边看着镜子中哭得红肿的眼睛鼓腮瞪眼。我一直认为他这个样子最可爱了:眼睛大大的瞪着,小小的脸鼓起的时候像只小青蛙,十分得趣。
我从背后轻轻搂他的腰。他气鼓鼓抬头看我。我从怀中取出个小口瓶子,他立马别开头去,看来,他对我的药瓶已经没有一点好感了。
“来,消肿的。”我笑着扳正他的脸。小心翼翼把瓶中药水滴了两滴进他眼中,他眨眨眼,便绽开明艳的笑容:“凉凉的,挺舒服。”
我一时看得呆了。
安华挣开我,忙拿了镜子看,“嗯,不红了,真神奇。”他的笑容在古铜的色泽中,如童年的阳光。
吃过午饭,安华便拉了我去串门子,第一个要拜访的,自然便是与他最要好的“秋河哥哥”了。秋河原姓霍,入府之前曾是名满京师的名伶。自少看惯了人情冷暖,却为人和善,比之一般人,更为坚韧,更能体谅别人的苦衷,也更能与人以善。安华能在这暗无天日的王府中得到他的关怜,也是一种造化了。
秋河见了我时,依然有点紧张羞涩,可在安华“秋河哥哥,秋河哥哥”的缠纠下,很快便已处之自若。对于安华的态度,我是十分不满的,在秋河面前,他永远听话乖巧,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一双大眼睛灵动神飞。
“秋河哥哥,我要吃果子。”一边说着,安华一边把一个苹果递到秋河眼前。秋河微笑纵容地接了过去,拿过小刀就削起果皮。安华也不说话,双手托着腮,笑盈盈地看着,眼中满是幸福。
我随手拿起一块千层糕吃起来。秋河的刘海垂了下来,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却能知道他的专注。他的外貌并不算十分出众,但手却极是好看。那葱白的纤纤十指在刀尖上灵巧地旋动着,我看着心中突然一滞,忙别开眼,却发现安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眼神中竟有些狠毒。我忙若无其事地向他甜甜一笑。安华别过了脸。
“好了。”秋河温柔微笑着把削好的苹果放到安华面前的碟子上。
“谢谢秋河哥哥!”安华笑得甚是天真烂漫。
“秋河哥哥,前两天不是说好了要给我的新曲子填词的么?”安华一边咬着苹果一边撒娇般说。
“你不是说,我填的词太过柔弱,带着深闺女子的哀怨,不要了么?还说你白哥哥填的才够大气,才够洒脱。”秋河柔声轻责。
“是吗?我这样说了吗?”安华伸手想抓抓头,又想起手上满是水果汁,忙放下来!讪讪笑着。
“对!”秋河笑着弯着食指去刮他鼻子。
安华忙侧头躲开。就势便贴到秋河身上。“不要嘛,就要秋河哥哥填。”
秋河忙要推他,一边看着我尴尬笑笑:“十三公子在呢,你别乱撒娇的!”
我微微一笑,表示不介意,心里却想,如果是对着我的话,安华一定会凶巴巴的叫着“我说没有就没有”。这样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只好捧起茶杯喝茶。
“你好好坐好!”秋河轻斥。
安华抿着唇,满面委屈,却也听话地乖乖坐好。
“十三公子,实在失礼,安华年纪较轻,你别见怪。”秋河转向我道。
“五公子言重了,在下看来,七公子可是可爱得紧呢。”我微微一笑,秋河的脸又红了。我倒有点怀疑,他真是戏子出身,有如此脸薄的戏子?
安华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笑着向他举举手中的茶杯。明知道秋河对我有意,在我面前本就很小心谨慎的,你还非要这样缠他,让他“出丑”?活该!我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
“好了,你说填就填,今晚我就送过去,可不许扁嘴。”秋河歉意笑笑,便转向安华安抚。
“嗯,秋河哥哥最好了!”我又看到眼前阳光乱晃。
大概又坐了一盏茶的时间,说了些词牌曲名,安华便拉着我告辞而去。
秋河一直把我们送出门,我清楚地感到身后,他的目光一路追随。
“走了!”和我并肩而行的安华,突然气呼呼地说了一句,转身便向冷香阁的方向走去。我追上两步,抓住他的手。
“怎么又生气了?不是要带我去串门子吗?”
“不去了,我要回去!”安华用力撇开我的手,急急向前走去。
唉,我摇头轻叹,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园子里游荡了大约一个时辰,一抬头,看到眼前梧桐婆娑,原来已经到了白月的住处外。阳光被梧桐的大片叶子遮了,只剩零碎的几个星点随意地洒在地上。我突然感到有点落莫。不知道白月在做些什么呢?对了,白月不在这里,白月在幽华楼,处理着各位要人送到王府的请贴和拜贴。他一直那样静静地坐在案前处理事务,那样专注,旁人进门了都可能不会察觉。他会不会累了,眼睛酸了,抬起头来,会不会留意到,今天,我没有坐在他对面?我的心慢慢地变得柔软,软到,感到有点酸楚。
安华的冷香阁也有梧桐,不同于白月楼外的十亩梧桐。安华园中的那一棵梧桐,粗犷老练,枝繁叶茂,十分壮观。
三年前,我就见过那棵梧桐,站在五条街外,眺望那繁茂的树冠,默默地告诉自己,我最爱的姐姐就在那里,被人用强权困在了那里,我要去救她,我要变强,当我有足够的力量时,我要从那个人手中把她抢回来!她爱我,却不得不忍受着那个人的侵犯!她那么软弱那么温柔那么善良,为什么要忍受着那样的痛苦?她那么完美无瑕,那么超然脱俗,这个世界上,谁能比她更配得到幸福?她一定很痛苦地等着我,在那里,她所过的每一天,一定都是痛苦,全是痛苦!我必须努力变强,站在那个人面前时,我必须有足够的力量与他抗衡,我必须有足够的筹码和他讨价还价,甚至带走他的爱姬。我必须尽快把她解救出来!到时候,我要给她所有所有的爱与幸福,来补偿她,为我的弱小而受的苦难。
可是,我错了。
姐姐在家书中,用了这世上所有的华美文字去赞美着一个人。那个人的男宠,一个叫华年的男人。
我曾经愤怒过,觉得自己被抛弃,被背叛,被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抛弃背叛。我为了她那么努力,学药理学书画学武功,每天十二个时辰,我几乎只有二个时辰的时间吃饭,休息。可她却那么轻易地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我恨那个叫华年的男人,那个以色侍人,卑微下贱的人。她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她不该的啊!她如此高贵,如此出尘超脱,怎么会爱上如此低贱的男人?她怎么能这样作贱自己?
那些洋溢着赞美和爱慕的文字,有我眼中变得那么的恶毒!
一字字一句句,让我把那人记入了骨,恨入了骨!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爱入了骨?
在那许许多多的家书的潜移默化之下,那赞美爱慕便慢慢地入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