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枕在我怀中,似乎睡着了,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被他压在头下的心,绞痛着,却也充实着。
身边的小野花,被我捏碎,成了透明的水滴,冰冰凉凉。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带安华找到了那个山洞,洞内隐隐透着火光。
“好像有人。”安华轻轻扯了下我的袖子,低声说道。
“嗯,可能是山里的樵户,或者是与情人私奔的大家小姐,又或者是山里的神仙姐姐。”
“噗”安华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是山里的神仙姐姐,我就帮孟哥哥说个媒吧,我的孟哥哥可是比神仙还要漂亮一些的,可不会委屈着她!但是如果是私奔的大小姐的话,孟哥哥可不能打人家主意啊!”
我曲着手指敲他的头顶,“你把你孟哥哥当什么啦,随便找个人就想把你孟哥哥丢出去了啊?小子,你别打错主意了,我告诉你,这个世上,你孟哥哥这人才啊,可是绝无仅有的绝世风华!配你小子,算是你积了几辈子的德了!你给我记着,以后只许我不要你,不许你说不,知道了吗?”
安华抱了头:“知道啦,孟哥哥别打我!”
我微笑着,仍旧把他往怀里带,一边往那边走着一边说道:“倒不要打扰了别人才好。”
果不期然,还没到洞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令人脸红耳热的声声呻吟,我的思绪马上便回到了不久前的那天,就在这洞中,安华在我身下,疯狂扭动,娇喘不已。
安华身体一顿,极不自然的匆匆看我一眼。
我坏笑着贴着他滚烫的身体:“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安华恼怒地抡起小拳手:“坏蛋!”
我忙一手拉下他的小手:“安华,我们可不能打扰了人家好事,不如我们也——”
“也你个头啊!我还病着呢,你就想着欺负人!”
“你这小脑瓜想的什么啊?我只不过是想说我们也找个地方休息罢了啊!”我一副深受冤屈的表情,却立马在那呆住的小孩子唇上啄了一口,跑了开去。
安华脸上一红,忙抡着小拳头追了上来。
“唉,看来我们今天不得不露宿山顶了。”我抱着安华唉声叹气。
燕山山顶,有巨大平坦的岩石名曰观日台,有低小苍劲的迎客松,除此之外,还有风,还有松涛如泣,还有冷月如霜。
高外不胜寒,即使是盛夏,燕山山顶依然露落成霜。
我脱下外袍铺在观日台上,便抱着安华一样躺了下去。安华的身体滚烫着,抱着,便不觉得冷了。
安华柔软的身体像蛇一般缠了上来,炽热的气息吐在我颈间,“孟哥哥,我们做吧。”
我呼吸为之一滞,忙伸手推他:“胡说什么?你还病着呢!”
“我才没有胡说,孟哥哥,我们做吧……难道你,不喜欢我了么?”安华说着便吻上了我的唇,小舌灵巧地伸了进来。
我的神智瞬间抽离,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疯狂地便去扯他的衣物。
要他,要他,我的脑中心间眼前,除了他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发了疯一般地要他,要他!停不下来,仿佛一停下来,便是世界的末日。
那么悲哀地拥抱着,那么痛苦在侵犯着,占有着,直想把他揉碎了,吞入腹中!
“孟哥哥……”安华在我怀中,泪水肆掸。
天空泛晓,东方天际已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红与紫。彻夜纵欲的我像在深沉的催眠中醒来,抬头望去。安华挂在我身上的双脚软了下去,我静静从他身体深处退了出来。
日出,一日之始,充满希望,充满朝气,积极向上,云蒸雾绕,祥云满天。而我们却像是在等待世界的末日。
我把自己放逐于悲伤的情绪中,难以自持。直至到山下的响声让我惊醒过来。我拍拍软软倒在身边的安华,轻声道:“有人上山,快起来!”
安华眼神游离,身子疲乏,神色靡丽,沙哑的声音满是委屈:“孟哥哥……我起不来了……”
“这可怪不得我!”我说完,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物匆匆穿回身上,再去看件外袍,又脏又皱又是尘又是泥又是汗渍又是精液还带了血。我暗叹一声,便俯下去把赤着精美的身子躺在那上面的安华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为他穿上衣服。安华一言不发,只把头枕在我肩上,任我摆弄。
当我为安华穿回衣服,重新拥着他坐回观日台时,有两个人从山的另一边静静地转了出来。身后的他们似乎愣了一会,我没有回头,安华更是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只静静地依在我怀中看着初阳出神。
我低头轻柔说道:“莫要看太久,累了便别开头,闭上眼睛。”
安华摇头:“才不怕……”
微一侧头,便滚到我大脚上,枕着,转过头去。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我转过头去,身后站着两个人,两个与我们一样结伴来观日出的人。略高的男子气宇不凡,略矮的男子清丽文雅。
发出惊呼的,便是那个缩在情人怀里的清丽男孩。
他瞪大了眼惊恐地盯着安华,那眼神就像安华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活见鬼一般。
“琼,怎么了?”
“楚大哥,我们走啊,快走吧……”
“怎么了?不是你说要看日出的么?”
“我现在不想看了,我们走吧!”
“好……”虽是疑惑,但男子显然不想逆了情人的意思,只深深看了安华一眼,抬头又向我点头致歉,便拥了情人从原路下山。
安华一言不发地转回头,茫然地再次盯着越升越高,越来越刺眼的太阳。我抬起手掩上他的眼,感到手心一片湿润温热。
“子琼,你到底怎么了?”男子紧张地问。
“那个孩子要死了!”清丽的男孩颤着声音回答。
“你别胡说,他不是太累了吗?你有时早上起来也是这般……”男子的声音渐渐低了,听不见。
“我什么时候看错过!那孩子……那两个人……恐怕是来赴死的……”末了,是子琼的一声长叹。
我恨我有如此深厚的功力,听到了,别人本不要我听到的话。虽然,对于安华的身体,我比谁都要了解。
五脏郁结,沉疴难治,药石弗效。
安华终于透支了他所有的生命力。
安华在我怀中格格地笑着。
“孟哥哥,你知道吗?那个人叫做林子琼,是太医院林太医的独子。我三年前见过他的,那时候我得了一场怪病,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无能为力,查不出是什么病,不知道要怎样医治,然后,林子琼就来了,他跪在我爹娘面前,求他们让他一试……可是啊,他现在已经认不出我了……孟哥哥,或许再过两年,这世上便再没一个人,记得我了……”
“别胡说……你和他只不过是一面之交,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过目不忘的……”
安华挺直了身子,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孟哥哥,你要好好的活久一点才行,好好的记住我……”
我用力把他抱入怀中。
下山,抱了安华去上次他洗浴的那山泉处,洗净了身体。安华静静地坐在岩石上,看我洗衣服。
“孟哥哥,哪家小姐嫁了你,定会幸福得从梦里笑醒过来。你又会看病又会洗衣服还会做风筝讨人欢喜,那么温柔那么漂亮……”安华痴痴地看着我,轻柔的话语到最后嗝在了喉中。
我把他抱回山洞。那天我们在山上呆了整整一天,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紧紧地相依相偎。
“孟哥哥,那天,就在这洞中,看着那火光,我和你说‘两相厮守,不羡浮华’,真的觉得很幸福,只说说,就觉得很幸福……”
回到王府,安华不要见华年,不要见秋河,更不要见白月,他只想再去看看那些天鹅的孩子。
绿蝶湖依然如美玉般静逸飘渺。安华坐在小舟上,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孟哥哥,你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天鹅的故事吗?”
不等我回答,安华便自说了下去:“那个故事啊,可不是什么租户说的,他们那些粗人,怎能说得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的故事?那个故事啊,是哥哥专门找人说与王爷听的。可惜啊,王爷竟是个不明白的,他只想把他每时每刻困在身边,就像他把那对天鹅圈养在这湖中岛间一样。只是啊,人倒不是天鹅,不是说做个四季常温的温室,他便会留下来,不飞走的……可笑的是,现在哥哥的境况,倒比不得这些畜生了。”
安华愣了一会,复又笑了,“我倒是说错了,王爷何等人物,怎会不明白?他只是放不得罢了,把我哥哥圈在身边,总可以瞒得一时算一时……”
安华低着头,格格笑着,那眼神竟带了三分阴险三分恶毒四分讥讽:“可是啊,王爷,我哥哥又是何等人,您以为真能瞒得过?”
安华看着湖水沉默了会儿,却又欢快地笑了起来,手指遥遥一指:“孟哥哥,快看,天鹅!大天鹅驮着那丑丑野鸭子呢!它真的是天鹅宝宝啊!”
小舟的前方,一只美丽的大天鹅正驮着它的幼雏犹然自得地游着。
“孟哥哥,你知道吗?对于哥哥来说,我便是这只小小的丑丑野鸭子。”
安华抬头看我,眼中温柔,看着让人忍不住沉沦,再不醒来。
那天之后,安华卧床不起。我再次问他要不要见见华年,他依然说,不用。但提到华年的时候,他总是幸福地眯起眼睛。
他终于可以不再去恨他最爱的哥哥了,他终于可以不一边伤害他一边害怕着了。
三天之后,我知道,安华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那天夜里,我抱着他靠在床上,抬头呆望床顶。我知道,他恐怕看不到明天的艳阳了。
而我的生命,或许也不会再有艳阳。
“孟哥哥,你给我说笑话吧。我想笑着去见爹娘,那样他们就不好意思再生我气了,不会再骂我骗他们了……”
“嗯,我给你说笑话……”我紧紧的抱着他,觉得他好像突然之间轻了,轻飘飘地像要飘走一般。
“一位先生去了一家私塾教书,为了和私塾的孩子搞好关系,以后能相处融洽,老先生便去找他们说话。他问其中一个:你每天都干什么呀?那孩子说:吃饭睡觉念书打豆豆。他又问另一个:你每天都干什么呀?那孩子也说:吃饭睡觉念书打豆豆。他问了所有的孩子,都说:吃饭睡觉念书打豆豆。最后他碰到了一个小小小孩,很可爱的样子哦,就问他:小孩子,你每天都干什么呀?小小孩子说:吃饭睡觉念书。老先生一愣,随即问到:你怎么不打豆豆? 小小孩子说:因为我就是豆豆啊。”
“孟哥哥,你欺负人!”安华说着,习惯地抡着小拳头打我,可他的拳已软而无力。
“那我说别的?”我握着他的手,无限温柔道。
“有一位秀才……”
那晚,我说了整整一晚的笑话,安华带着满足的笑,缓缓地闭上了眼。我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他没有任何的回应,我只说得自己泪流满面。
那段日子的记忆总是那么支离破碎,我记得一个又一个的片断,我记得他的笑,他的泪,他幸福地眯起眼睛,他喃喃着的轻柔话语,可我却怎样也不能把它们串连起来。
那天晚上,王爷冲入了我的房间,失去了所有的清持高贵,发了疯一样把我从床上拉了下来,从安华的身边扯了出去。
本来靠在我身上的安华软绵绵地滑下在暗红的被袄里,像落在了血红的海中。
王爷一言不发,直拉了我在枫华园内横冲直撞!我不知道刺激了他的是我如姐姐一般的脸,还是安华与华年的血肉相连。我只知道,他定是想起了那一天,两年前的那一天。
这戏演得真好啊,我与安华的事,明明便是他的授意与默认。这戏演给谁看?那么多的真情假意,真假参半,到了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那个是真那个是假的。真是讽刺啊,那么多那么多的戏,做出来,骗过的,只有自己。
可我已经没有一点怜悯之情可以给他了。
王爷直把我拉到绿蝶湖旁,猛然把我推了下去。我的四肢八骸,顿时刺骨生寒,连血液都像冻结成冰。
王爷随即而下,在水底狠狠地勒住了我的喉,我猛然张口,冰冷的水夹着微微的腥味便涌了进来,我便狂咳起来。身体渐渐下沉,水底幽暗湿冷,我猛地咬紧了牙。
王爷的脸狰狞可怖,如同水下恶鬼!
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好困,为了看紧安华,为了怕他一声不响便要走了,我已经有三天三夜没有闭过眼了。好困,好想好好睡一觉……
吵杂声越来越大,可夹着拍水之声传来,变得很是飘渺,不真实。
王爷和我被拉回了岸上。我伏在地上不顾形象大声地咳嗽。王爷站在我前面喘着粗气。沈云带着家丁侍卫跪在地上,口称罪该万死。
王爷似是气极,指着我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把这贱人打死了,扔出去喂狗!”
我冷笑,是时光倒流了吗?回到了两年前去了吗?王爷,今天你的华年没有与人私通,今天是我的安华死了!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安华!
沈云领命把我痛打了一顿。此前他用传音入脉之法恭敬地说与我,请我多多担待。可这一顿棍棒并伤不了我分毫,沈云之意是要我自行运功抵御,而我知道没这个必要,我的心早已痛得我全身麻木,再感受不到一丝痛楚。
他们把我从后门扔出了王府,我倦缩着把自己藏在了墙角里。
我早就想过,如果安华死了,我一定会伤心吧?可我不知道,我竟能痛成这样,痛得我连指尖都在发抖,痛得我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那天的深夜下起了雨——或者是,好几天后的深夜下起了雨吧?对我来,没了安华,时间已不再重要。我也再看不见它的流逝。
那个雨夜,一个高大的人影挡在了我眼前。
我知道,那是冷凝,他再不用担心,我会为安华损害吹雨楼的声誉了——即使我从来都不觉得吹雨楼的声誉有何意义。吹雨楼有的是实力,不是声誉。
冷凝说:“你这戏做给谁看?”
我眯起了眼,人生如戏,人生是自己的,戏当然做给自己看。
许多精彩,只有自己明了,别人无法领悟。
冷凝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低下头没有理他。他便一直站在我眼前。
晴晴雨雨地又过了些日子,我依然满身血污地躺在泥泞里。
又一个晚上,雨刚停了,云层散了,月色明丽,却落在了水洼里。
一个娇小纤细的身影停在了我的身边,我没有抬头,静静地看着身边的那一滩污俗泥水。烟华俯身把一把折扇放在我怀中,转身跑了开去。
我伸手拾了起来。我满身污迹,连衣服原来的颜色都已不能分辩,可这双手却很漂亮,这双在安华生前一直握着他手的我的手,在那天之后,一直被藏在袖中。
我慢慢地展开了扇。
弱草青青,杨柳依依,青波涟涟,有人白纱覆脸,低头拢水,空中,紫色艳丽的大蝴蝶风筝,徐徐缓缓,随风轻飞。翻过背面,清瘦的字体题着: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雨,
去似朝云隔三湘。
无署名,无年款。
是安华的字,是安华的画。
这一篇“花非花”是不是说,之于他,我只不过是一场了无痕的春梦?他甚至与我,并不在同一画面。
又过了几天,下雨的夜里,有人打着伞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我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