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自然便是华年。
一说到华年,安华便寂静了。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长久的无言,让我开始感受到尴尬。安华却从魂游中回过神来,“咯咯”地笑起来:“华年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齐王权势滔天,他不明白华家为什么会获罪与皇帝。他眼中只有爱情,只有那个人,那个人神采风流,那个人温情深意!哈哈——”安华笑得前仆后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在华年眼中,一直一直便只有那个人,为了那个人,他不惜忤逆父亲抛弃亲情,只给他作个男宠;为了那个人,他不惜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像个幽灵般半死不活的直到如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多么可笑啊!”
我心惊胆战地把他剧烈颤抖着的身体拉入怀中。
“他还以为他是为了他才救下我哩,可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那个不知好歹的皇帝说了句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如果不是他对皇帝还没有十足的胜算,不敢把他逼得太绝,他会放过我?”安华低低笑着,脸色阴沉。“华年他就是个白痴!是天下第一的笨蛋!说什么七岁能诗,才名远播,诗词绝艳!说什么聪慧过人,七窍玲珑!明明就是天下第一等一的白痴!”
安华这又哭又笑的闹了一个晚上却是累极,自躺在我怀中睡去。
而我却一夜无眠,我的心在安华声声咒骂中碎裂成一天一地的寒霜,由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冰冷得麻木了,竟觉不得痛。
安华向来警醒,昨晚直闹到天将泛白才睡下的,今早却也早早便爬了起来,总共才睡了两个时辰左右。小孩子却能精神奕奕地跟侍女调笑,让侍女取回昨天拿去洗的衣服,也不管下摆的潮气便换上了。我懒懒斜卧在床,看着他快乐的笑,像泻下了满室阳光,耀花了人眼,心中的某处软软的便融成了水。
这个世界有什么比他的笑容让人着迷,舍不得放手与人?
“孟哥哥,快起床啦,今天陪我去看爹娘啊,你得穿朴实点才行,你长得太让人提不起信心了!你可别让我娘亲看到你这懒洋洋的样子啊!”小孩子双手用力扯我,我一动不动地气定神闲地微笑。小孩子脸涨得通红,用尽力般拉我,我微微一笑,轻一使力他便惊叫一声扑入我怀中。我拥着他哈哈大笑,安华恼怒地握着小拳头锤我。
“叫你坏,叫你坏!”
我把他作乱的小手握入掌中:“好了,别闹了,怀瑜还等我们吃早点呢。”
“我哪有闹!是你太懒不起床,还使坏欺负人!”安华把手挣了回去,忙爬起身,理理乱了的鬓发,便跑去叫侍女来侍候我更衣。
花厅上,怀瑜已等在饭桌前。
“怀哥哥好!”安华大声地甜甜问好。
怀瑜侧过头:“楼主,安公子早啊,我让宝儿准备了些早点,也不知合不合两位胃口。”
安华撇开我的手,跑到桌前发出一声惊叹:“哗,绿茶糕、桂花糕、菱粉糕、嫩藕丝糕、糖蒸酥酪、桂花芋艿,好多好吃的啊!怀哥哥,你真是太好了!”
“喜欢便坐下多吃点。”怀瑜微笑着伸出手,安华忙握着坐到他身边。我便到安华下手坐下。安华见着那么多甜点,十分高兴,一边大吃特吃,一边连连称赞,把所有能想到的赞美之词都对着怀瑜用上一遍。怀瑜一律微笑应对。直至我们吃过早点,告辞离开,驾了马车一直出到京郊,安华还滔滔不绝地称赞着感叹着叹息着,顺便把我贬得一文不值。
华家的祖陵建在京郊十里之外,背山临水,白墙围绕,松柏繁茂,景色优美。这里葬着华家的三位名相,五位太师,三位尚书,二位名将及七位侍郎,那些林立的汉白玉高大墓碑写满了华家对本朝的贡献与无上显赫荣耀。
当安华远远看到那深绿树影下的白色墙壁,便再没说一句话,只抱着那个红木盒子轻轻抚拭。他脸上一直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半是讽刺半是冷漠,看得我胆战心惊。
姐姐说过,这便是爱上一个人的症状:你害怕他陷入了与你无关的思绪中,你帮不了他,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在那沉伦,他的痛苦他的快乐,在那一刻与你无关,你觉得你不能把握他,他之于你完全独立,你之于他无关紧要。你旁若无人,你胆战心惊。
我驾着马车静静走近那座庄穆的墓园。安华抱着那个红木盒子跳了下车,仰头看着横匾上太祖皇帝亲题的“恩泽万世”,出了神。
我走上一步,站于他身边,无言地握起他的手。安华回头,眼神迷茫,似乎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我。我的心隐隐痛着。只能够把他的手越紧了,越攒越紧,直到我的担忧,我的不安,从那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转递给他,直到他痕苦地皱了眉。
安华却突然笑了,如云开见月,如朝露映日。
“瞧我,尽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孟哥哥,我们去见爹娘吧。”
穿过华家历代先人或峨巍或典雅的各个墓陵,松柏繁茂,曲径深幽,并没有因为缺少看顾而显得有一点荒凉。安华一直拉着我来到一排简陋的土坟前,指着那些土包道:“这是我爹,这是我娘,这是二娘,这是三娘!”说着便拉我掀袍跪下。
“爹,娘,小安来看您们了。这个是孟哥哥,我已经和他说好了,等他的事情一了,我便跟他到关外去。爹娘放心,您们别看他长得像个绣花枕头,孟哥哥可有本事了,还是个大夫呢。爹,您别不意为然,您别说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更别说什么‘考取功名,忠君报国’的,我才不听这些呢!您说您一生为国操劳,勤勤恳恳,竭尽心力,鞠躬尽瘁,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欺君罔上,满门抄砍’的下场?爹,您也别骂我,我现在也不‘媚惑君王乱朝纲’了,也不会让五代忠君卫国的华家出个为佞为幸有辱家门的逆子了,您的皇帝或是明君或是庸君或是亡国之君都与我无关了,我也损不了他半点英明,您也不用气得追着我又打又骂了!爹,孩儿不孝,做不了辅政理朝的士大夫,但也能远离纷争,平安度世,请爹娘安心!”说着,安华恭恭敬敬叩下三个头,直起身来,安华扯扯我袖子,“孟哥哥,给我爹娘叩个头吧。”
我恭顺地叩下三个头,跪直了:“华太师,华夫人,孟某不才,但小安跟了我,我便绝不会让他再受任何煎熬,定会让他事事遂愿。”
“娘亲,明天就是我十七周岁的生辰了,人们常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娘亲生育教养之恩,小安一刻也不敢忘。爹娘生前,小安未能稍尽孝道,今日此去,便隔了千山万水,重重阻挡,恐怕再难坟前拜祭。小安自当日日焚香为爹娘祈告……”安华说着已是痛哭失声,他颤抖着双手,把那个红木盒子放在前面地上,打开了:“娘亲,这是小安亲手为您做的项链,我本来还做了耳环的,就留作是娘亲给孟哥哥的见面礼了吧。娘亲,您本是天生丽质,别人珍珠凤钗翡翠玉带琳琅,都比不上您一张素颜,就算没有首饰,您都是雍容华贵,气度高雅的。爹,您说是不?所以,娘亲……”
安华再说不上话来,只一手掩了脸哭。当年这样草草下葬,自然没什么陪葬之物,这几年来隐姓埋名,不敢拜祭,以后也可能再不能到坟前上香埋土,作为儿子,情何以堪?
我伸手把安华揽入怀中。
“孟哥哥,你去把那盒子埋了吧。”
“嗯。”我应一声,伸手去抹他的泪,可当我衣袖尽湿,都没能抹干。我重重拢了两下他的肩,跪前一步,抽出腰间软剑挖坑埋盒。
安华膝行两步,跪到我身边,亲自捧土。
埋好盒子后,安华又愣愣地跪了很久,重又叩下三个头。
安华故作轻松般笑笑:“二娘,您也放心,哥哥很好,这些年多亏他一直照料,否则,三年前小安便要下去与你们团聚了。爹,您也别怪哥哥了,永王爷不是说了吗?情之一字,发之于心,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你既然能原谅二叔,为什么不能原谅哥哥呢?您老是这么死心眼儿,二娘可要伤心了……”
我紧紧地攒着他的手,他也用力地回握着我,仿佛不这样,他就无法信服自己所说的话,更无法让死者安息。他强自笑着,靠着我的身体却不断颤抖。
站起来的时候,安华晃了几晃,便倒在了我的怀中。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或许在安华心底深处,皇上的软弱与灭门的圣意,齐王爷的逼害与假仁假义,舒恩柏当年倒戈陷害如今高价买命,都比不上华年的背叛与抛弃让他痛苦与不能原谅!因为他与华年是如此相像:他们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他们所爱的人直接导致了华家的悲剧,而他们都自这一场浩劫中活了下来,失去了所有,只剩下彼此。
每一句痛骂华年的话,骂的都是他自己,每一句为华年开脱求情的话,也是为了错爱与独活的自己开脱求情!他无法原谅的,或许并不是背叛抛弃了自己的哥哥,而是背叛抛弃了家人的自己。
我抱着他回到车上,叩着他的手把真气度过去,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转醒。他笑着看我,那笑容虽然虚弱,却很温柔很安心:“孟哥哥,你答应我爹娘了哦,可要好好照顾我……”
安华,已经病入膏肓了。
“孟哥哥,宝儿姐姐做的那个桂花芋艿,真好吃啊,汤汁又浓,芋头入口即化,根本用不着牙齿,甜而不腻,又好消化。比烟华做的不知好多少了,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看怀瑜哥哥吧。”安华挽着我的手,亲蜜地贴在我身上甜甜地说着。
我弯着手指轻刮他小巧挺立的鼻子,取笑道:“小谗猫,怀瑜可不喜欢这样没礼貌的小东西!”
“谁说的,怀瑜哥哥可喜欢我呢,怀瑜哥哥是不喜欢你!”小孩子瞪着眼大声反驳。
午后的枫华院,亭台轩榭,树影丛丛,水光粼粼给所有景物铺上了一层流华的光辉。白月站在亭子上,静静地看着下方的我。粼粼水光映在瓷白的脸上,镶了无尽的哀伤一般,美丽得让人无法直视。他的身体在午后水畔光怪陆离的光影中,变得飘飘渺渺,似乎一眨眼便会消失不见。
安华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挽着我的手紧了一下,却马上放松下来,脸上带着午后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脆脆甜甜地叫了声“白哥哥”。
白月只静静地看着我,眼中绝望在无声中沉积着,沉积着。
安华看他不说话便不高兴了,头一撇,口气生硬道“孟哥哥,我们走了。”说着便拉我向前。我随他迈步,把某种美丽企盼落在了身后,把某种纯美感情遗落身后。是阳光太耀眼了吗?我突然有点目旋,只能任安华拉着向前走去。就像当年背叛了姐姐一样,我背叛了白月,即使对于白月,我或许无足轻重,但从他眼中,我能确定,他至少是信任我的,而我,却背弃了他的信任。他的绝望不因我而来,但我却亲手粉碎了他最后的一点期盼。
“别再找小安……”他绝望的眼神曾经看碎了我的心。
可白月啊,我怎么能放任安华独自饮泣而无动于衷?
月华初上,温一壶竹叶青,我独自坐在潇雨园的湘妃竹前。安华的声音在脑间心上,袅袅绕绕,挥之不去,字字句句都是关于华年的。
烈酒涩味,我差点便要落下泪来。
——在华年眼中,一直一直便只有那个人,为了那个人,他不惜忤逆父亲抛弃亲情,只给他作个男宠;为了那个人,他不惜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像个幽灵般半死不活直到如今……
一字一字落在我心间,惊得魂飞魄散。
心痛得我无法挺直身体,绞结着绞结着,像要绞碎了般的绝望。
姐姐,你说了好大的一个慌啊。
我提壶而起,转过身来,脚步竟有点空浮了。出了潇雨园,向月而去,丛丛黑暗如鬼的树影之后,便是霜华院。
我飞身越墙进院。霜华院的院子,没有奇花异草,没有树影婆娑,有的,是一片葱绿的菜田,挺立的玉米。那个如月般明艳清冷的人正坐在院中石亭里,对月品茗。
没有灯,只有月亮的清辉,洒了一地冷霜。
他抬头见我,浅浅的笑了。
我晃了晃手是的酒壶,道:“上好的竹叶青,要不要试试?”
他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道:“烟华送来的上等碧罗春,要不要给你泡上一杯?”
我哈哈一笑,心中阴郁在见到他的笑容时,一扫而光——即使这只是一个残碎的笑容,却能让我心境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那时我明明是要找他晦气的,但当真的见到他时,我竟便心无涟漪。
我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到他对面,道:“在下见今晚月色正好,怕辜负了美景,又苦无人作陪,特意备了好酒过来邀公子同醉,没想到华公子也这么有兴致,看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啊。”
华年看着我手中玉壶,眼有惆怅:“倒是有好久没有喝过酒了。”
“为什么不喝呢?”我变戏法般从袖中转出了两个白玉酒杯,给他满上了:“酒可是个好东西啊,古人云:何以解愁,唯有杜康;又云:一醉解千愁;又能举杯邀明月,又能醉卧美人膝!为什么不喝呢?”
华年低头,刘海覆脸,长长的睫毛如羽蝶轻颤,眸中流光幽静,如月下幽泉。“也没什么,怕自己再醉了。”
我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世人皆醉,华公子又何苦做那独醒之人!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本已是逼仄寒冷,为何不且醉且行,或邀明月或卧花阴?凡事不要太计较,自是洒脱自由,万里江山哪里不能游?你却非要困了自己,带着沧桑凄绝的寂寥心境做那夜阑独醒之人,这又何苦?”
华年捻眉,十指纤纤,举起那白玉杯子放在鼻下轻闻,唇角上扬似笑非笑,如落入水中的月影,清冷破碎,却另有一番独特的美:“孟公子当真这么想?”
我一怔,复又笑开:“想是这么想,可这世间诸事,又岂能都遂了人愿?否则,又为何有人要说,难得糊涂?有人千金买醉,恐怕还求之不得呢。”
“既难遂愿,也便且醉且行吧。”华年微笑,轻抿了口酒。
“竹叶青不比葡萄美酒,要这样喝才能喝出它真正的味道来。”我说着,豪气地昂首一饮而尽。
华年摇头苦笑,“你要这样喝的话,还请找别人吧。”
“华公子怎能扫兴?来,我先饮三杯为敬!”我说着又干了两杯,并倒置了杯子让他看。
华年依然无动于衷,眼中古井无波:“这样看来,孟公子不会是来求醉的吧?”
“不是说了且醉且行吗?”我也不劝他,只自斟自饮起来。
当我喝下第十二杯时,华年按下了我欲再斟的手。
“孟公子因何事烦忧?可否一说?”
我笑着,心中却有无尽苦涩:“华公子可知我是何人?”
我低头看着他握着我手的手,华年的手指微动,最终自我眼底抽离。我目光追着他的手,他的手停在石桌之上,十指相扣,指尖微微颤抖。
“孟姑娘说过,她有一位双生弟弟。”他声音微颤,脸色如纸般苍白,在月色下,显着一种病态的柔顺。
我记得,这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候,他有门内如一只破碎的蝶。
“那你可知道,我进王府的这三个月,都做了些什么?”
白玉杯落地,碎下一地如霜,洁白刺眼。华年身子猛然一震,瞪大了眼,茫然无措般死死地盯着我。
“你猜到什么了呢?” 我竟觉得自己的声音,如宿醉般干涩,应是错觉吧?
“孟……”他全身颤抖,竟发不出声来。眼中情绪都碎成了灰,瞬间黯然。
我低低的笑了,缓缓向月举杯,流光轻转,月华流泻,眼前黑发飘扬。我的发与他的发在空中纠缠,似是缠缠绵绵,又似离离合合,纷乱无休。
“依安华的性子,就算我无心为难,他也会自动找上门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说道,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安华静躺在软榻上,如水的月光泻了他一身一脸,暗红的被子滑落地上,他眼中迷离痴醉,在我脸颊狠狠捏下,他问,痛吗,他说,鬼是不知道痛的,他说,你约我喝酒,人却不在……
“你对他做了什么?”华年眼中痛苦难持,紧紧地盯着我。
“我们今天去华家祖墓扫了墓,安华对他父母说,他会跟我走。”
“不——”华年发丝飞扬,我看到发下的那半边脸如鬼狰狞!撕烈般的尖利声音直剌人耳膜,在深夜空虚的空中,透着野兽频死般的绝望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