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和我去看看怀瑜。”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可却没法忽视内心的剧痛。我的心绞碎般的痛着,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我像是溺水般的挣扎着,想要抓住最后的稻草,可是却眼睁睁地,看着那稻草飘远了。
安华缓缓地松开了我的手。
“可是,可是,我要去护国寺祈福啊,我会求菩萨保佑怀哥哥的……孟哥哥,你说我是不是个不祥的人……我是不是个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的人……如果怀哥哥好了,孟哥哥你来护国寺找我,好吗?”这样说着,安华踉跄地后退着,然后转身离去,摇摇欲坠的身影,像风中的蝴蝶,那样美丽那样孤独地颤抖着,零落成泥。
好多年后,我依然无法忘记,安华的那个转身,无法忘记他踉跄的身影。他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直至走出了我的视线,走出了我的世界,却又永远地驻留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
我不知道,我是否后悔过,后悔没有追上去抓住他的手,后悔没有把他强行留下。可是我知道,我为此痛了一辈子!
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追上去,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拦下他,就像我知道,我当时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会为此痛上一辈子。
因为,那是安华的愿望。
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更从来不是一个包容的人。我知道我没耐心去抚平他的伤痕,我知道我不够温柔去软化他的利锐,我知道我不可能包容他的一切,包括他不爱我这个事实。
我也知道,他不是不爱,而是他不会让自己去爱。
他无法原谅能够渐忘过去,甚至打算重新开始生活的自己。
在某种意义上,是我害他走上了这一步。
我一个人去了安瑞街怀瑜的住处,除了宝儿外,依红和艾青都在。
依红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是不是你下的毒?你还害他不够吗?
我没有说话,我根本无法说话!
我一声不吭地穿过她们身边,除了鞋,爬上床去。我把怀瑜扶起来,艾青要来帮手,我把她格开了。我开始为怀瑜运功逼毒。我自始至终,无法理会任何人。我眼里除了怀瑜,便只有怀瑜。
我感到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一个时辰后,怀瑜终于喷出了一口黑血。
他气若游丝道:“楼主,安华他……”
我缓缓合了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我也知道一切都已太迟。是我从一开始便放弃了。是我放开了他的手,让他一个人摇摇欲坠地渐走渐远。
对不起,怀瑜,把你害成这样,却,还是,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我还是不能够成长为能够保护别人的人。
我还是不懂得怎样去爱人,即使他不爱我。
只因他不爱我,或是爱得不够让我安心,我便无法坚持。
怀瑜,我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我现在没有慌张得只会用伤害别人来掩饰自己的不安罢了。
怀瑜,安华为什么要遇到我,如果他遇到的人足够坚强,他便,他或许便……
还没到护国寺便听到安华凄厉的尖叫!宛若垂死的小兽用尽了生命力的最后撕鸣,哀绝尖锐直刺耳膜,让人头皮发麻,心都离了。
我飞身赶去,直冲到大殿门口,在高墙的阴影下站住了。
护国寺的大殿里,没有云蒸雾绕般的香烟,没有吟喃圣洁的佛乐,没有纯洁虔诚的善男信女,有的,是森寒的刀光剑影;有的,是甜腻的血腥味;有的,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静与肃杀。
尖锐的刀剑所指的中心,是纤弱得摇摇欲坠的安华。他被身穿布衣,却明显受过训练,动作步伐都十分整齐沉稳的十二个手持刀剑的人围在了大殿中央!
“别要伤他!”撕叫着的人是站在佛堂前的少年,十八九岁的样子,锦袍玉带,看上去清冷持重,周身的贵气——即使满身狼狈,悲哀难持,依然不损他作为王者的矜持高傲。他一手按着左腹,身体微微斜着,血从指缝处流出,在手背上婉转缠绵,一滴一滴,缓缓地滴落地面,他的身前已积下了小小鲜红水洼。不远处,是锋利带血的小刀。
他的另一只手坚定地伸向了安华。
“小安,过来,到朕身边来。”他语调虽平缓低沉,却有强自压抑着的悲凉。
安华愣愣地看着他,微颤着,着了魔般地向前走了两步,微服的持刀侍卫后退了一步,而安华却又停住了。
安华像失了灵魂一般,我看到的,是他如风里瑟缩的蝴蝶般,悲凉微颤的背影。心抽痛着,痛得我忍不住把指甲狠狠地扎进手心。
“小安,过来!”他语调已有些急促了,隐隐地透着慌张。他原本坚定的手,已经带了一些不易觉察的颤怵。
门处的阳光很强,耀眼得让我的眼睛涩涩的生痛。我突然发现,安华原来离我始终如初见般遥远。遥远得,我从来没看清过他的样子。
我从来便如今天一般站得远远的,看着。然后,给他一点点,局外人的怜悯,说一些无关乎痛痒的安慰。
“小安,你过来,我受伤了,好痛,我走不过去你那边,小安……”他的声音已带着哀切的恳求。
安华猛然一震,像是冷极了般,双手紧紧地抱着身体,却依然止不了全身剧震!他拼命地紧缩着身体。
“不,不要……孟哥哥……孟哥哥呢?不理我了么?不来接我了么?”他呢喃着,软软绵绵,哀哀切切,温柔地缠上了人心,却慢慢地越勒越紧越勒越紧,便要把心割成细条,一丝一丝慢慢抽去你全身力气。
孟哥哥……不来接我了么……
孟哥哥……如果怀哥哥好了,你来护国寺找我,好吗……
好吗……
安华或许并不是真的想杀皇帝,但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不这么做,他无法慰藉他千疮万孔的心,他无法摆脱夜夜缠绕的梦魔。
从那天他在山洞内乖巧地偎入我怀中,闪烁着眼睛说着塞外奇闻,说着我们的未来的时候,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与他会再次面对面,再次走进对方的生命,以一种决绝的悲伤再次占领对方的一切思绪。
他一步步一步步地向他走去,把我推得远远的。
他要回家看看,他要去拜祭爹娘,他要去看看他两年都没看上一眼的哥哥,他要到护国寺祈福……
这算是告别吧?
他在和过去的一切一切告别,更重要的,他在和我告别,和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我告别。我明明看着那么清楚,他明明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要骗我,骗过我……
可是,安华,你何忍连死去的爹娘都要骗……
——孟哥哥,你带我去那里看看,好不好?我想去看看……
——两相厮守,不羡浮华……带我离开这里,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也不认识任何的人,没有人能打扰我们了……
——爹,娘,这个是孟哥哥,我已经和他说好了,等他的事情一了,我便跟他到关外去……
——娘亲,这是小安亲手为您做的项链,我本来还做了耳环的,就留作是娘亲给孟哥哥的见面礼了吧……
——孟哥哥,你看这耳环也是一双一对的,我们还没有一双一对的信物呢,这个还是我娘亲留下的呢,你拿一个,我也留下一个,那个项链,我们送回去给娘亲……
我飞身入内,一时间寒光闪动,伴随清脆却杂乱的声响及惊呼喝叫声,十二把剑纷纷落地!被点了穴的侍卫呆若木鸡。
我心痛地把安华瘦小的身子包入怀中,沉静地面对着当今天子。
少年天子有一瞬的呆愣,却立时清醒!
“小安——”他向前飞扑,叫声撕心裂肺!把所有的矜持,把所有的高傲,把所有的家国责任都放弃了,在这一刻,他只是个爱着某个人的普通人。
“陛下!”我厉声断喝。“救你放过安华!”
他猛然定住,眼睛瞬间灰败!却也只那一瞬,很快,他又是那个骄傲冷持的至尊之人。
“你是谁?”他清冷的声音说着,戒备地紧盯着我。
我快速地点了安华睡穴,看他僵直的身体软倒在我怀中。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想提醒陛下一句:华安已经死了,是陛下亲自下旨所杀!”我冷淡说道。
“不!我没想过要杀小安!我那么爱他怎可能想要杀他!”少年烈声争辩!
“你怎样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那样做了。”我冷冷说道。我曾经觉得我应该恨这个少年,这个占了安华整颗心,占了安华所有的爱与恨的少年,我是应该恨的吧?可现在我却发觉,我对他,所有的,只是怜悯。
我问自己,我可以为安华做到什么地步呢?我可以为他放弃什么呢?我可以爱他爱到明知他不爱我,依然能为他真心奉献吗?然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恨任何人,包括眼前的这个孤高冷清的少年天子。
我冷眼看着他倔强地咬着唇,却忍不住步步后退。
“陛下,江山社稷比华安重要,您那时……不是很清楚的吗?”
“没有,没有……”他呢喃着,痛苦地摇着头,步步后退:“没有什么比小安重要,没有,没有……他逼我的,他们逼我的!他们都在逼我!”他眼神狂乱,渐渐的,背已抵到了佛案前!他霍然转身,双手用力扫向案前,香炉,香灰,火烛,盘子,碟子,供果立时在声声吵杂中散了一地!一个苹果滚动着,停在我的脚下。
在鲜血的衬托下,那双乱舞着的手,更是苍白纤细得吓人!
红烛点点把他的华贵的衣袖烧得残破不堪,落在他的手背像干枯的血泪。
他颓然倒在地上,伏在香案前,纤细的肩膀孤独地起伏着。
我的心抽痛着,紧紧抱着怀中无知无觉的人。
君王无情,君王无情。君王本便该是无情的。无情无爱方不可被牵制,无情无爱方坚韧没有弱点。你要那至尊的权力,便要用相应的东西来换,这方是公平。痴情的君主要不得,你的敌人咄咄逼人,要你作出取舍;你的臣下忧心郁郁,要你以大局为重,要你当机立断。
华安的死,真正松了一口气的,或者正是那些声称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大臣。
甚至,有他的亲生父亲!
慈悲的金佛微笑垂眉,看着脚下失去力气的至尊天子。
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整齐而有力!
“安华的性子,陛下应该清楚,就算你能带他回去,恐怕,他也是一死。”我平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说完这话,我不等他反应,便抱了安华飞掠而去。
石梯上匆匆带人赶来的,是雷烈。不想和他碰面,我抱了安华从后山离开。
枫华园绿竹幽然。
风姿绰约,沉静如水的王爷便等在那幽绿竹影下。
待我自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轻声道:“孟楼主,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请直言,本王一定尽力而为。”
讽刺的是,末了,竟是他的一声轻叹,袅袅绕绕,幽幽深深。
安华刺杀皇帝,他定是知道的。安华杀不杀得了人,对于安华,对于王爷,都是无足紧要的。对于安华来说,他只是去做一件必须做的事罢了;对于王爷,重要的是:举着小刀去弑君的,是安华!是皇帝最爱的人,是皇帝一直深深思念的人,这一刀不管是深是浅,是足以致命还是小小皮外伤,对于皇帝来说,已足以把他重重击倒,让他一厥不振一败涂地!
可是,王爷,有种人却是越挫越勇的,你打压得越重,他反弹得也越是剧烈!
我把安华放在潇雨楼我房间的床上,便再没心绪管任何事,只钻进被窝里,把他抱紧了。
安华在半夜醒来,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我的脸颊,我握着他的手,仍是抱紧了,一动不动。
小孩子盯我良久,才幽幽的开了口:“孟哥哥,我没想真的害怀哥哥的……你说,他现在是不是恨死我了?”
“没有的事。”
“孟哥哥,我也不是想杀他的……我只是想让他看看我……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孟哥哥,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安华喃喃着,喃喃着,缩在我怀里哀哀切切,低低呜咽。
“安华,你很好……”
他口舌不清地呢喃着,我听不到他说什么,只是知道他一直说一直说。
悲伤如潮水一般,把我们淹没水底,透不过气来。
半夜,安华开始高烧不退。
“要见华年吗?”
“不要。我只想和孟哥哥一起。”
他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微热的身体贴上我的,炽热的气息婉转于我的后颈。他笑起来的时候,依然比阳光耀眼。
“发烧又死不了人,但你怎么都得对我好些才行。”安华若无其事地说着,小小的发热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孟哥哥,再带我去燕山顶看看日出吧。我们今晚去那个山洞过夜,好不好?”
我一把把他打横抱起,飞掠出王府,也不管地上行人惊诧,一路在房顶上飞跃而去。安华也不像以前一般兴奋而惊慌,只敢八爪鱼般一动不动缠着我。他现在只有满心兴奋,双手搂着我脖子,在我怀中踢着脚,笑得阳光乱眼,眼中带泪花,通红发热的脸上,娇艳无双。
“孟哥哥,歇雁湖!”安华指着前方宝石翠绿的湖面,兴奋尖叫:“去那边,快去那边!”
歇雁湖,绿草如茵,杨柳轻飘,幽幽绿水,清可见底。
那是我和安华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时,他像见到鬼一般惊叫,空中传来风筝尖利如落雁般的撕鸣。
我在树与树之间,飞掠跳跃,柳枝拂在脸上,凉凉痒痒,安华便放肆的尖叫与欢笑。等我脚一着地,还没站稳,安华便挣开我的怀抱向湖边跑去。我伸手一拉,他身体一旋,便又撞回到我怀中。
他缓缓仰脸,满面的绯红,眼中水气迷朦,娇艳不可方物。
我缓缓闭眼,便吻上他鲜红欲滴,水嫩炽热的双唇。
四唇相接,安华竟搂紧我的脖子,掂着脚直着身子,疯狂回应。唇舌痴缠,我竟有种他便要融化在我怀中,就要在我怀中化烟飞升的错觉。慌张到几近绝望地,我紧紧地压着他的头,在他口中发了疯地掠夺,纠缠不休!
“孟哥哥,孟哥哥……”安华的声音含糊传来,像是远在天边,又像缠绕身边,悲悲切切,像碎了一地的我的心。
我身体慢慢向后倒去,便与他一起躺倒在草地上。安华挣扎着脱离我的唇,又马上吻住!草坡倾斜,我们便在草地上紧紧抱着吻着滚了起来。
我斜眼看着,再两个翻身,我们便要双双落湖了。我稳住了身体,双手潜入了他的发中。安华从我怀中抬起头来,笑容灿如夏花。他急急的在我唇上啄了一下,便要扳我的身体,可试了几下,我依然一丝不动,华安瞪我一眼,抡着小拳头捶我。
“孟哥哥,滚嘛滚嘛,再两下就到湖里了啊,你看那水多清多绿啊。”
我翻个白眼,这孩子说话怎么像骂人一样啊。
“湖水冷,你还发着烧呢。”
“不就发过小烧嘛。孟哥哥,好嘛好嘛,我们一起滚湖里啊。”小孩子不依不饶地坐在我身上,摇我的手。
“啊!”小孩子突然惊叫,眼睛像有什么重大发现般瞪得大大的:“孟哥哥,你是不是不会游泳啊?”然后双手快速地掩了自己的嘴巴,左右顾盼了会,水汪汪的大眼满含怜悯地看着我:“那我们不滚了,孟哥哥,对不起啊,你太重了,掉到水里我救不了你的!”
我翻个白眼,直接装晕过去。
安华的身体滑落了一点,头便枕在了我的心口,发落在我脖子与下巴,麻麻痒痒。他偏着头,定眼看着身边米粒一般大小的一朵小野花,出了神。
风轻轻吹拂,绿草如涛。安华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混着芳草泥土的气味,竟让人舒服得,想要入睡。
安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我良久,有什么在他眼是闪闪烁烁,似明似暗。他抬起手来横在我鼻梁上,袖子便掩了我整张脸,只剩双眼。
“孟哥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只看着你的眼睛,我便知道自己逃不掉了……这眼睛那么深邃那么美丽,无论是谁,只看了一眼便被引诱了吧,便会陷入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便再不能自拔了……孟哥哥,你真美啊,明明知道你那么危险,明明知道你就像罂粟的粉末一样,可我还是陷进去了,可我还是,逃不了啊。你为什么要那么美呢,孟哥哥?”安华的声音哀哀如诉,我觉得我的心又一次揪了起来。
“孟哥哥,我这人真是恶劣,对不对?明明是我……明明是我自己……”安华没有说下去。直至很久以后,我依然不知道安华真正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只是这时,我的心已经痛得我忘了追问,以后,便再没有问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