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吧,远离这里,从新开始,没有相识的人,也便没有了恨的人,在异域的风情中,这里的一切便能渐渐淡忘。只要他放得下,还有什么问题呢?
只要他放得下……
火堆渐渐地烧尽了,灭了。展眼望去,天际泛白,燕山秀丽的姿容静静醒来,如神女轻轻地缓缓地张开了她美丽多情的眼。而我们所处的山洞,却突然间一片漆黑。我突然想起了怀瑜的话,怀瑜说,有些事他定然要做的,如果不然,他将一生气血难平。
安华双手渐渐地环上了我的腰。
“安华,我还有点事,恐怕还要些时间……”
安华的手突然抓紧,指甲陷入了我背后的肉中,越陷越深,像要撕下我的一块肉来一般,而后,却又缓缓松开,手平伏地覆在那里。
“嗯,那等孟哥哥的事了了……到时我养你,我把我的那些古玩字画都卖了,把钱庄里的钱也都取出来。嗯,孟哥哥还可以当大夫,要不,我们做风筝去买……”
安华静静在我怀中安睡,可不到两个时辰便醒了过来,那时天已大亮。
“今天起晚了,看不到日出了呢。”安华揉着眼睛道,语气中满是遗憾。
“我下次再陪你来看吧。”
“嗯……”安华虽应着,却还是带了点落莫。
吃过了小孩子带来的糕饼,安华便恢复到平时的满身活力神采奕奕的状态之中,死缠着要我带他再“飞”。我被缠得没法,便搂紧了他,施展轻功,纵下山去。安华的脸,在我怀中迎着晨风,烂如夏花。
下得山来,小孩子还不满意,扯着缠着要我教他“飞”。他的眉眼飞扬,拉着我的手跳着摇着撒着野,我便觉得,如果能够一生如此,他赖着我,我宠着他,两相厮守,不羡浮华,或许便是最好的结局了。这样想着,我都有种落泪的冲动。
“轻功本也只是武艺的一种,只要练习得法的话,也不是不能学……”
“真的?我也能学吗?”安华高兴得跳起来抱着我的脖子便乱亲一气。
他身材比我矮了两个头,我便只得弯了腰迁就着他。
“只是你身体弱,又毫无基础……”
“我以前学过骑马的,骑得可好了,雷将军的那匹叫‘平云’的烈马,我还驯过呢!你知道么?就是雷烈雷将军,就是他沙场杀敌,横扫千军时骑的那匹平云!可高大可威风了!”
说到雷将军,我突然想起了舒阳,想起了夏叶。环着安华的手便紧了两分。
“轻功要自小练习才能有所成,你今年也有十七了吧?不行,身子骨都长硬了!”
安华默然,兴高采烈顿时成了怒气冲冲。“你这不是耍人么?刚才还说只要练习得法,便能学的!”
“练习得法的前提嘛,便是有一副适合的骨架。”
“你……”安华气极,便又抡起了他那小拳头,我装作怕怕地跑开,安华不依,忙追了上来。和小孩子在绿草如茵,杨柳依依的湖边追逐打闹了会儿,我从身后紧紧抱他入怀,他的脚离了地,在半空乱踢,我的心便随之飞扬起来,温暖柔软。
安华乖乖依入我的怀中。
“孟哥哥,你记得,我们便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歇雁湖畔,新柳如帘,那时你还戴了面纱,可我在王府一见你,便认出来了……现在想想,也只不过是三个多月罢了,可为什么我觉得过了那么久呢,就好像……”
看着小孩子突然伤感起来,我忙把手指按在他唇上。
“要不,我教你用药吧?”
“不学,这有什么意思的!” 安华因为我打断他真挚感人的追思,怒火地鼓着腮子瞪我。
我装作没看见,自兴致勃勃道:“可以治病救人,可以杀人于无形,还可以辅以练功,或许真能飞起来也说不定。”
“真的?”安华喜出望外,抱着我又叫又跳:“你教我,你教我!我要学!我要学!”
之后的整整一天,我带着安华在山上游荡,把能见到的所有草药指给他看,告诉他药理,药效和相生相克之物,安华天分极高,记忆力也奇好,我说一次,他便能全然记住。
晚上回到冷香阁。看到安华穿着破旧的布衣,挽了袖子挽了裤角却依然又宽又长,着实是有点滑畸,小烟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憋样。烟华倒是很平静,命人准备热水侍候公子沐浴,又去差人备饭,并很有礼地问我,要不要留下用餐。只是我一直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十分冰寒。
小孩子从屏风后探出了头:“孟哥哥自然是要留下用饭的。”说着还做了个鬼脸。
安华着实累了,洗了浴,吃过晚饭,便上床去睡。
我突然想到,张浔已经过了一次三师会审的堂了吧,到此刻,自然还不曾有人提到王爷的名讳。或者这个时候,正好“畏罪自尽”吧。于是我悄悄出了门。
那夜的月光很冷,一剑致命,干净漂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身上的衣袂都来不及沾上半点血腥。可就是这一次最最平常不过的刺杀,却让我的心底升起了无端的寒意。我自嘲笑笑,看来我是安逸太久,温柔太久了,久得有点狠不下心来。
我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回到王府,悄悄潜入冷香阁,潜上安华的床上,轻柔地把他抱入怀中。
安华扭动了下身子,手攀上了我的脖子,“你的身上,有血的味道……”他的声音幽幽冷冷传来,我打了个寒战。
我怎么便忘记了?安华便是从那个大牢内走出来的啊,即使我的衣角都不曾沾上半点血腥,可我从那里来了,那身上的血腥味便能把他从安睡中惊醒。因为他的心一直还留在了那个牢狱。
第二天一早,安华便缠着要去逛集市。我眼睛一瞪,不去!想起他在集市上双眼放光如狼似虎乱撒钱的模样,我便不由得牙都酸了。
“不去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好嘛好嘛,孟哥哥陪我去集市嘛。我这次真不乱花钱了,孟哥哥的钱不就是我的钱么?我再不乱花了。”上次撒了那么多钱,最后居然只带回了两个泥塑娃娃呢。不过,安华撒钱的模样真的十分鲜活灵艳,看着便让人感到身心舒畅,所以我也顾不得心痛那两个钱了,倒也撒的开心。
安华四爪八脚地缠在我身上,怎样扒都扒不下来。
足足闹了一个时辰,我才当着他面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解了下来。
“好了,现在可以去逛集市了。”
安华撇撇嘴,放开我,磨磨蹭蹭地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抱出个红木盒子来。坐在椅子上很不甘愿地瞪我一眼。从盒子中抓出把碎银,把它们放进绣着金丝的精致钱袋里,收进怀中。
“哼,你对我一点都不好,那么坏!为什么我还想着要让你好好的吃饭!”
我“噗”的笑了起来,看着安华鼓着腮子瞪着眼的小青蛙模样,忍不住便笑得前仆后仰。小孩子涨红了脸,跑上前打我。
小孩子十分专制,出门前一定要我戴上面纱,说是不能抢他风头。吃东西时要我坐到角落,还说不许我抬头。
小孩子十分的铁公鸡,也只肯请我到大排档吃云吞面。
吃完之后便拉了我去逛大街,依然那样兴高采烈,上蹦下跳,什么都得拿手里看看,可这次,他却真的什么都不买。
“孟哥哥,我以后还要养你的,不能乱花钱。”小孩子这样对我说。
华灯璀灿之时,安华依然兴致不减,一边拉着我吃街边的煎饼一边吱吱呱呱地说着要去看西域来的杂技班子。
“孟哥哥,杂技班子可厉害了,会让老虎跳火圈,会在天上飞来飞去,会把人变没了又变回来,会在帽子里变出鸽子,唉啊,还有好多好多呢,总之就是太厉害了!孟哥哥你一定要看看的,要不,我们以后去了西域,看着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多丢面子啊……”
我一把拉着安华胡乱挥着的手。
“安华,你今天怎么了?”
安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住,一声不哼地撇了我的手,自顾自往前走去。
我默默跟着。
转了几个弯,穿过几条巷子,我的心慢慢沉了,胆战心惊。
安华终于停了下来。
小巷里没有灯,他站在高墙之下,只有那紫色的衣袂落在了如霜的月色中,身影淹没于阴影之下。我极力地睁着眼,才确定他没有消失。
“孟哥哥,我想进去……”
他一手支在墙上,声音在黑暗中幽幽传来,袅袅绕绕地升到了半空中,在苍茫的月色中支离破碎。
“我想进去,我有重要的东西忘在里面了……”
我看着他从阴影中走出来,月光流泻,婉婉绕绕映在他的脸上,那明亮的眼在月色如纱的柔光中,竟也那么尖锐,那么坚定,半分也不肯妥协。
我走上前一步,把他拥入了怀中。
“安华,咱们不要了,好么?”
他的手缓缓爬上我的背,抓紧了。
“孟哥哥,就一会,我们飞进去……过两天就是我十七岁的生辰,我记得我给娘亲备下了礼物,我把它藏在假山后面的山洞里,那个山洞别人都不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娘亲一定找不到啊……孟哥哥,我们去取回来吧。人们常说孩儿的生辰是母亲的受难日,孟哥哥,娘亲痛了好久好久,差点连命都没了才生下我啊,她生前我没能好好孝敬她,还老是为些小事惹她生气,她去了,我连上坟拜祭都不能……孟哥哥,我们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都不对我好点么?孟哥哥,我们到了塞外,就再没机会把礼物还给娘亲了啊……”安华说话有点急促,有点混乱,头埋在我的怀中,声音便带了点翁翁呜咽。
“让我再看一眼吧,孟哥哥,这里,是我的家啊……不看一眼的话,我怕我永远都不能心息啊,永远血气难平,永远放不宽心……这样对你也不公平啊。”
我暗自叹气,这时你还愿意说说谎话哄我,如果这时进去了,之后,恐怕你连谎话也再没心思对我说了吧?
可是,如果不理他了呢?直接拉他往回走呢?他真的便一生难平了么?
他眼中尖利,让我深信,有些事,如果无法让他遂愿的话,纵是离了这里,离了那些人与事,他都会一生牵挂,一生受累,再不得半分自由,再与安逸平静无关。
我静静抚着他的头顶,“安华,我带你进去,你别说话,别动。”
安华没有说话,只把头埋入了我的怀中,双手缓缓地滑过我的腰,抱紧了。
月色凝滞如霜,冷淡而寂寥。
安华一动不动地埋入我的怀中,任我带着飞掠昔日华家林园,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有他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这里有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这里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美满亲情,这里有青涩迷人、山盟海誓的爱情神话。可这一刻,庭园景色依然,他却再无力抬眼细看,那怕只是一眼。那年阳光满园花满树,此刻月冷满霜天。
那年,这个府弟大门之上高挂“太师府”的金字横匾,去年皇上把它赐给了新任吏部侍郎朱接文。这是“朱府”,已不再是当年的“华太师府”。
今日在我怀中的纤弱少年,也不再是当年华府少年风发的二少爷。
安华用极轻的声音在我怀中喃喃:“花园湖边的石山下面有个小洞,本来只能容一人的,但内里有机关,下面是一个很大的石室,还有两条路,一边通往内宫,一边通往城外。这石宝是皇上与爹爹修建的,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便只有我一人知道……”
“当年查抄华府之时,说不定已经被识破了也不一定。”我用传音入脉之法,平静说道。
“这不可能的,机关很是隐蔽,除非口授,否则绝对不可能被人知道。”安华抬头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目不斜视。即使抬起头,睁着眼,他依然不敢看这林园一眼。这里面,每一草每一叶可能都是他过往回忆,也可能早已不是当日之景,可是,无论是景色依旧还是景物全非,安华都没有勇气再看上一眼。
我暗暗叹息,感到一阵无力:“安华,你难道不知道我是王爷的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这又怎么样?我怕你去告密?他们阴谋弄权,争权夺利,谁胜谁负,谁生谁死,与我何干?”安华挑眉,怒气未上眼际便已消散,甜甜笑开:“孟哥哥,你说过只对我好的,可不许说话不算数!”
来到假山后面,安华去开开关,看那机关隐蔽,他手法复杂,的确只能言传口授或是亲自示范才能打开。
看着岩石渐渐向两边移开,安华回头冲我笑着跑回我身边。
“阿文!”一声低喝。
石门刚开了一条缝,数枚细针从内夹着劲风直射而来!我身形轻动,把安华护在身后,手指翻动,十支银针尽收手中。此时石门大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跳了出来!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脸,却感觉那威仪,那气势,不容轻视!
“来者何人?夜闯侍郎府是何居心?”可能是怕惊动了别人,那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威慑之气。安华身子一震,直往我身后躲去,握着我的手,冷汗直流,湿湿软软,冰冰寒寒。
此时又有一人从门内跳了出来,他身材秀长,身影灵巧快速,提剑便向我直刺过来。只是可惜了,空有其形却失了其势,就像先前的那几枚银针,看似来势汹汹,却少了杀伤力。我长手一伸,两指直接夹上他的剑身,微用力一翻,便震得他手中宝剑脱手,我手指一旋,剑花纷飞,他急跳开一步,那定剑便稳稳握在我手中。我轻轻一震,剑气流转,寒气骤升,剑光闪掠,我看清了面前两人容貌。高大男子面目英挺威风凛凛,另一个面目清秀,但眉间却有一股英凛之气。
男子不甘手中宝剑被夺去,竟是徒手攻来。
“阿文,住手!”高大的男子一声低喝,男子虽是不甘,却也急收了掌。
威武的男子向我拱了拱手,“在下雷烈,请问阁下夜闯朱府有何见救?”
原来这位便是被我不小心勾引了老婆的雷大将军了?那么,另一位应该便是这府的主人状元爷吏部侍郎朱接文朱大人了?
我双手奉剑:“原来是威震天下的雷大将军,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神风俊朗天人之姿。那么,这位一定便是才名满天下的状元爷吏部侍郎朱接文朱大人了。”我说得诚恳,深深行了一礼。“朱大人的这一把凌星真不愧是天下十大名剑之一啊,剑气如虹,精光四溢。在下也是个爱剑的人,看到名剑便忍不住不问而取下细赏,还望大人恕唐突之罪。”
我话音未落,安华却是站不住了,急急地扯我袖子:“孟哥哥,我不要了,我们回去吧。”
我回头正要安慰一下他,却在我走神之际雷烈朱接文同时出掌。安华失声惊叫,雷烈身形嘎然而止,朱接文从我手中取回了剑又掠了回去。我一把把本来藏于身后的安华扯入怀中,严严紧紧地包了起来。他纤细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不断。
雷烈紧紧盯着我怀中之人,朱接文横剑于前,满是警惕地盯着我。我眼中带笑,无比真诚地看着他们。
“阁下可否摘下面纱……”雷烈话未说完,石室内传来一声惨呼,低幽却也惨烈,呜鸣着袅袅升于空中,在清冷的月色中惊得魂飞魄散。
“小安——”
石室内传来拉扯纠缠的挣扎之声。
怀中的身子猛烈僵直。
雷烈鹰一般的眼直要在安华身上刺出个洞来。
三年了,三年了,他依然能凭着一个单音认出他的声音。三年了,三年前不可谓不爱得惨厉,三年来不可谓不痛得愀心,可是,即使痛彻心扉又能如何,有些东西只有一次机会选择,选定了便再没有后悔的机会,再没有推翻重来的可能。
“孟哥哥,我们走了,走了……”安华双唇哆嗦,喃喃细语,手指直陷入我背中。我向雷烈作出个抱歉尴尬的表情,拱拱手道:“在下姓孟名安,这个是舍弟。小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却直嚷着要见识见识大户人家的庭园,没想冲撞了两位大人,还请大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这话说得本就是漏洞百出,如果只是来看庭园的话,怎么能走到这黑柒柒的假山洞内?又怎么能打开那复杂的机关?
朱接文剑一指正要反驳,却被雷烈一手拦下。“原来是这样。现在孟公子庭园也看完了,我看这位小公子身体好像不太舒适,孟公子还是早些请回吧。”
“多谢雷将军朱大人!”我抱拳为礼,搂紧怀中之人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