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在冷如霜轻如纱的月色中沉沦。
转了三个街口便是安瑞街,我也懒得敲门,直接翻墙进院,急急走到怀瑜房门前,伸脚一脚踢开门,也不管房中人的惊诧,大迈几步便把安华扔到床上!
安华一声痛呼还没有发出,便七手八脚连滚带爬缩到床角,双手不停乱舞,口中嚷嚷:“孟哥哥,不要生气啦,我不敢了啦,不要生气啦,孟哥哥!”
我寒着脸阴侧侧地瞪着他,正想爬上床再吓唬一下他解解气,怀瑜却在此时轻咳了一声:“两位要不要我吩咐下人泡茶?”
我回过头去,怀瑜坐在窗前,气定神闲的温和微笑。
安华突然见了人,忙爬起来冲到怀瑜身边,抓着他的手便一阵猛摇:“这位哥哥你救救我,孟哥哥要杀人!”
怀瑜抬起头来“看”向我这边:“楼主?”
我冲过去一把从怀瑜身上扯下安华,“你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东西!”
安华可怜巴巴地向怀瑜眨眼睛,可是他不知道,他眼中凄楚之色,怀瑜跟本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他也不会管。果然,怀瑜转回头向着窗外,自顾自喝起茶来。
“是,是个这么大的红木雕花盒子,”安华用手比了比,“雕着凤凰树的。在石室内的书架下面。”
“好,”我把他推向怀瑜,也不管那边正在喝茶,被这一撞便泼了自个一身茶水。“先交给你了,我去帮他取一下东西。”我说着便掠出了房间,安华在我身后紧张殷切地问怀瑜有没有烫着——小孩子愿意的时候,嘴巴可甜着呢,很会付人喜欢。他定是怕我回来还找他算账,看得出我对怀瑜不一般的信任,定会把他当成依靠,好好讨好。
说起来,我这人还真的不长进,明知他有心暴露自己,还任着他一步步走进那人视野;明知自己止不住会生气,还怕没人阻着会真伤了他,便带他去寻怀瑜。这跟之前那次跳崖事件又有什么不同?那小孩还真把我吃得死死的,看得出我不会放任他爱委屈,看得出我就算生气也不会对他自伤的把戏不闻不问。
刚才从朱府出来,雷烈用传音入脉对我说:他在雁湖小居等我。可我并不打算赴会。
回到朱府石室外,就像之前我确定石室内有五个人一样,现在我能确定他们都已离开,石室内空无一人。仿着安华的手法,我很快打开了石室,点亮了油灯,在他说的书架后,找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红木盒子。
南方石墙缓缓移开,发出“咯咯”的低沉细闷之声。我回过头去,雷烈正抱着双手站在那里,脸色沉静。
我笑得灿烂而无辜。
“雷将军好兴致啊,可是在等孟某?”
“在下本是打算在雁湖小居备下美酒静侯阁下的,可是看来阁下并不打算赴宴哩。”雷烈一边说着一边沉着脸向我走来。
“与公子一起的少年可是华安?”这样说着,他的气息已压在了我头顶。我皱眉,我讨厌比我高这么多的人!
他骤然出手要扯我脸上轻纱,我身形一矮向后滑开一步。
“雷将军是想看我的样子吗?”我轻声低笑,揭下脸上白纱。
雷烈惊得瞪大了眼:“你姓孟,你是吹雨楼……”
“正是。”我轻垂眼睑,巧笑嫣然。
江湖上见过吹雨楼主外貌的人不多,但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吹雨楼楼主的姓氏及“天下第一美人”的艳名。
但雷烈的表情绝对不是惊艳,只是吃惊,又或者有那什么一点惊慌。
“你接近小安到底有什么目的?”雷烈气势不减,步步逼近。
我轻笑,“我对江山没兴趣,视功名利禄向如尘土。我倒是想知道,华家二公子对齐王爷会不会有些作用。”
雷烈已逼近我身,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神色阴侧,不形喜怒:“齐王爷与小安有何干系?”
我暗地叹气,我都没说那小孩就是华安,他怎么就叫起“小安”来了?
“和我一起的那人,名叫安华,是齐王府的七公子。”
“什么?!”雷烈抓着我的手猛烈用力。
我马上做出个吃痛不已的表情。雷烈还一点没有发觉自己的失礼般,“他想把小安怎么样?”
我又叹一口气,忍不住提醒道:“雷大将军,你这样掐下去,我的手可就废了啊,你到时是不是打算养我一辈子呢?”
“啊?对不起,在下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雷烈如梦初醒般放开我,拱手为礼。
我活动了两下被抓得真有一点痛的手:“雷将军就不想想,如果华二公子还活着的话,当时的情况下,有谁能救他,有谁能从大理寺大牢里把死囚偷梁换柱?”
“你是说,齐王爷救了小安?为什么?为了华年?不!”雷烈咬牙切齿,脸目阴恨:“不!他是为了权力,他是为了能用华安牵制威胁皇上!”
“如果真如将军所想的话,将军会怎么办?”
“怎么办?”雷烈突然哈哈大笑,豪迈之情顿生:“小安好不容易逃过大难,难道雷某能再看着恩师的儿子无辜受难不成?可我也不能让小安任人摆布,成为皇上的软肋!”
他突然出手直取我的咽喉,我闪身避过,以掌为剑格开他的手。
“雷将军待要如何?”
“小安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雷将军可知有人出十万两白银向吹雨楼买安华人头?”
“什么!?”
说话之间,我们手下已经过了三十多招,雷烈听到有人要害安华性命,突然停手,我只不会追击,忙收势站立。“雷将军可知是何人所为?”雷烈自然明白,只要安华活着,他就必定会成为皇帝的弱点,而且现在还是个被对手控制着的弱点。为了皇上的安全,为了皇上的江山,他自然是默默无声地死去,不让皇上有任何一点点的惊扰便是最好的。雷烈也自然明白,他身在朝廷,身边有很多王爷或是皇上的眼线,安华跟着他,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雷烈眼中精光一闪,脸沉如水:“孟楼主却想如何?”
我轻笑:“我不想如何,我已放出话去,这世间能杀安华的只我一人,谁若敢动他一个指头,我定要谁生不如死!”我脸色一整道:“雷将军可信得过?”
雷烈沉默了一会,拱手道:“那么多谢孟楼主了。”
“好说!”我看着他微笑,身形却向后快速滑去。“说不定,有一天我还得跟安华叫将军一声大哥呢。”
我想雷烈自然能猜出是谁想要安华性命,我这番见他便是要弄明他的态度,他是否还念当年华府之恩,是否还顾念着他自小看作亲弟爱护的那个人之安危。
果然他没有让我失望,那么,我想,那个委托我便不用再担心了,雷烈自会处理。
本来,我所看重的也并不是这么一个委托,我相信如果我决心要保护安华,便没哪个人可以伤他分毫。我在意的一开始便只是冷凝的态度,我不想为了安华的事与他有所隔阂,冷凝武功并不在我之下,更何况,现在吹雨楼的事多依杖着他,才有我现今的潇洒自由清闲安逸,他,我可真不敢得罪。
回到怀瑜住处的时候,三更已过,宝儿正捧着水盆从怀瑜房中走出来,好象,在生气呢。想必是因为我带了安华过来,不但冲撞了公子,还害公子到现在还不得休息,正在心痛她主子,咒骂安华无礼,痛骂我薄情呢。可她也不想想,怀瑜本人还指望着我能早早寻得新欢,把他丢下才好。
宝儿看到我,杏眼一瞪,皮笑肉不笑地福了一福,道:“宝儿给楼主请安。”
我笑得无比温和真诚:“宝儿啊,我吩咐你每天早晚给怀瑜公子煎两剂药调理身子,你可有偷懒啊,这两剂药药效不同,你可不能怕麻烦,早上用过的药,晚上又拿过去给他喝啊。”
宝儿听我记挂着怀瑜,才甜甜笑开:“楼主吩咐的事宝儿哪敢不照办?更何况是关系到公子健康的,宝儿自是尽心尽力,哪敢有一点闪失?”
“那便好。”我又吩咐了她几句,无非就是怀瑜身体哪里不好,让她留些心,小心照顾的话罢了。这话好像是高高在上的吩咐,但事实上是曲意迎合的讨好,专挑她爱听的说了。
果然宝儿马上眉开眼笑起来,回我说公子最近精神好很多了。
于是我又大夸一番她人美心更美,手巧心更巧,谁娶了定是因为修了几世的福等等。
等到她两颊美艳如花,娇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才放她退下,推门进去。
怀瑜正陪安华坐着,两个人都已换过衣服,怀瑜是一身雪绸,温润圣洁如月华。安华身材矮小,只穿着怀瑜的中衣,却明显长了不是一点点,就像小孩子硬是要穿大人的衣服,看上去有点滑稽,但却也十分的可爱。此时他们两人正一个平淡浅笑一个瞪大了眼。
“孟哥哥,你好会付女孩子欢心啊。”安华叹道。
我瞪他一眼——还不是你小子害的!
怀瑜微笑:“我每天吃你的药也不见得有什么效果的,本想着告诉宝儿不要再费力去煎了。今天看来,原来是楼主为了大家的快乐融洽而为之啊,倒是我差点便要辜负了楼主好意。”
我忙坐到他身边,执起他的手,殷切说道:“怀瑜,你可不能胡说,我的药不好,天下就没有好的药了……”
怀瑜抬手止住我准备好的涛涛不绝的药效演讲,道:“嗯,我知道,你的药很好,就是不知道你的心是不是如你的药一样。”
怀瑜语气淡淡,但话中意思却并不那么风轻云淡:他知道我的药很好——他的双眼就是被我药瞎的!至于我的心,我在他心目中,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唉!”我放下他的手,向安华道:“安华,别打扰怀瑜休息,我们去厢房。”
“不要!”安华紧紧抱着怀瑜的手,急急道:“我今天和怀哥哥睡,我们都说好了,对不对,怀哥哥?”说着一双大眼殷切期盼地瞪着怀瑜不放。
怀瑜有点为难地向着我:“楼主?”
“随你!”
安华一脸兴奋,差点没跳起来欢呼。我从袖中转出那个红木盒子:“只不过,这个嘛……”
“孟哥哥,给我!”小孩子隔着怀瑜便要扑上来!
“那还要不要和怀哥哥睡啊?”
小孩子嘴巴一扁,跑过来委委屈屈扭扭捏捏地拉我袖子。
把盒子丢给安华,我命人准备热水洗澡。今天为这小子奔波了一天,末了还要给他钻桌底找个土灰盒回来,弄得自己满头满面的土灰,着实难受。
伸手让侍女们为我穿上里衣,在腰间随意打了个结,便挥手让她们退了下去。
我从屏风内走出来,安华背对着我坐着,正从那盒子内取出一对耳环来。我一边用浴巾轻擦头发一边靠了过去。
那是一对景泰蓝的凤蝶,紫蓝的蝴蝶舒展着华丽缤纷的鳞翼,玲珑剔透,通体散发着雍容华贵之姿。安华看得痴了,脸上有一种虔诚温柔的淡淡哀伤,带着痴迷的笑意。
他脸上笑容渐渐浓了,浓成化不开的伤愁,像迷迩香的甜腻香气,让人沉伦而不自知。他小心翼翼把左手的蝴蝶放回盒中,我才发现盒中还躺着一只略大的蝴蝶,穿着长长的金色链子,看来是一条项链。正在我低头看着盒内之际,华安已抬起双手,执着那耳环金黄的钩子便要往耳垂扎下!我忙一手抓着他的手,他身体一颤,抬起头来,像突然惊醒一般,大大的眼迷茫地看着我。
“安华,好美丽的蝴蝶啊!”我放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落座。
“是啊。”安华放下手,有点茫然若失,却又随即笑开:“我亲手做的,自然是最美的。”
“哦?你还会做景泰蓝?”我惊叹。
“我自然是会的。”安华笑得骄傲而自信:“你看这耳环,这项链,制胎、掐丝、点蓝、磨光、镀金都是我自己一手完成的,这几个小东西可花了我不少时间,光那个掐丝,我就做了五天哩。”
安华笑得开心,眼中有着浓浓蜜意,神采飞扬,和刚才判若两人:“孟哥哥,你看这耳环也是一双一对的,我们还没有一双一对的信物呢,这个还是我娘亲留下的呢,你拿一个,我也留下一个,那个项链,我们送回去给娘亲,你说可好?”安华对这个主意十分满意,兴高采烈地拉过我,把手中的那一只耳环的钩弯下来别在我腰间。抬头看着我甜甜笑着,“可不许丢了!”说着便取了另一只别在自己腰间。然后自顾自地合上盒子。“我明天就带你去见我爹娘,告诉他们等你事了了,我们就去塞外,再不回中原了。我想,这样爹爹便不会再恼我了。”
安华低下头,长长的刘海流泻而下,尖细的脸便没入阴影下。他突然用手掩脸,声音哽咽:“为什么?我为什么哭了?明明是那么好的事……对了,一定是太开心了,一定是的,孟哥哥……”
我把他拉入怀中,他便抓紧了我的背,呜咽起来。
“安华,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他今晚会去那个石室的?”
安华推开我,坐正了身子,用手胡乱地擦了两把脸,抽了两下鼻子,又来抢我的袖子擦脸。直把我的袖子弄得皱巴巴的才丢开了。
“我要知道,自然就知道了!”
安华瞪我一眼,我从容淡定地倒了两杯茶。他便来抢我茶壶。
“你前些天不是不理我了么,我一个人多难受啊。”安华取过茶杯轻抿一口,语气竟便有了几分落莫,再不是先前的任性蛮横了。
“我一个人心里难受,便偷偷去拜祭爹娘,没想到竟发现坟前新培了土,我便知道他回来了。”
安华双手捧着茶杯,送到唇边,他小小的脸便完全藏了起来。
“他是先帝胞弟永王,齐王爷还得尊他一声四王兄呢。我听我娘说,当年太祖本有心立永王为太子。可是啊,这位四王爷却是个断袖的。他断袖也没什么,可他偏偏是个痴心死心眼的,认定了一个便说生生世世一双一对,眼中再容不下别人。他容不了别人也没什么,只要他能本本份份成了亲生个一男半女便好了,可他却非说什么情之一字,发之心,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他爱他便要把所有的尊重与爱情都给他,怎还能作出伤害他的事?他不肯成亲也不会有子祠,还拐带爱人私奔了。娘亲说那年太祖气得大病一场,身体便是在那时落下了隐患。我五岁那年,永王来了信,言辞肯切,求我爹原谅二叔,让他把二叔葬在华家祖坟。可爹爹怎么都不肯原谅二叔,为了这事,我娘还第一次与爹爹吵了起来,骂爹爹死心眼儿,眼中只认君臣之义,不念兄弟亲情,还带了我回娘家去呢。其实爹爹内心可痛苦呢,二叔是他唯一的弟弟,他背弃家训,有辱门楣,与个男人私奔了,爹爹本就个只认那孔孟的圣贤之道,一生中规中矩,用我娘的话来说就是古板,可这时,一边是至亲天人相隔,一边是华家家训与毕生信念,你说,我爹多难受啊。可是啊,人心都是肉做的,爹爹终是敌不过永王一片真情,敌不过我娘的软硬兼施,敌不过与二叔的同胞之情,终是同意让永王把二叔的坟迁回了华家祖陵。为了这件事,永王一直对我爹感激不尽的。后来永王离京,四海游历,便再也没见过了。前些天我看到陵墓前有人拜祭过,我便知他回来了。你想啊,我爹是被当今皇上下旨满门抄斩的,有哪个人敢去拜祭啊……他回来了,便一定会想法帮皇帝的,他们一定会见面,至于今晚,我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我默默喝茶,永王这次回京,竟连吹雨楼的情报机关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不可谓不秘密的,那么齐王……
“安华,你说永王回京,齐王爷会不会得到消息?”
安华抬头匆匆撇我一眼,又埋下头。
“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去拜祭爹娘,他必定是知道的,跟踪的人有没有发现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至于今天他知不知我们的行踪,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开始的确有人跟踪,可是我们一离开集市,我便暗命吹雨楼的人截下了他们。
安华突然笑了起来,斜瞅着我,笑得明媚已极:“孟哥哥,你知道谁要杀我吗?”
我缓缓舒口气,道:“舒恩柏舒相爷。”
安华开心地拍起了手:“孟哥哥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我白他一眼:“你不也是猜的?”
安华不以为然:“我这人啊,谁真心对我,谁口是心非,可看得清着呢。不像有些人啊,被害得个家破人亡了,还把仇人当恩人的。”安华连嘲带讽,托着腮定定看着门外,夜静如水,冷月轻拢,树影如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