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桑啊。」游汛抬头饮了口酒,忍不住还是想罗嗦,「你只要一日是皇帝,就有些东西无法脱开,对你或对陆昕都是。该放弃什麽,认清真正想要的,或者去做所谓对的事情,该由你自己做主。」
「……」逸桑静默了许久,才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自己决定吧。」说到底,他还是无法为他做主,逸桑的身分太复杂,做任何决定的差错没有人敢完全承担,更何况这是他自己的感情。
站起身留下酒瓶,游汛摆摆手,「你若决定了就尽早告诉陆昕吧,他是真的想出去看看。我会写信给我爹要他多照顾他。」
看著游汛离去的背影,逸桑沉默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似地吐了口气,将门外的适从叫进房里。
「唤陆昕进来。」
「皇上。」立在议事厅旁,陆昕望著逸桑没什麽表情的脸,有点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声。
他从没见过逸桑这麽低沉的表情,自入宫以来,每回见到逸桑都是神采飞扬地笑著的模样,以至於他差点都快忘了,逸桑是个皇帝,喜怒哀乐都可以不必有理由,离开很遥远的皇帝。
想到这里,那种不言自明的距离感就又横亘在他和逸桑之间。
「欸,你来了。」逸桑看见陆昕站在门边,有点无力地笑了笑,招手要他进来,「用过膳了吗?」
「是的。」陆昕静静走到他面前站著,觉得今天的逸桑实在不大对劲,看起来似乎很劳累的样子。
逸桑看著陆昕,他依旧极度守礼沉著,就像从前总是让他紧紧抱著的小男孩,依旧乖巧认份,依旧有著单纯清亮的双眸,依旧……依旧什麽都不懂,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心情。
被逸桑看得浑身不对劲,陆昕忍不住试探地唤了一声,「皇上?您身体不适吗?」
「你真是……」逸桑被打败了似地叹了口气,苦笑著摇头,「一点也不懂……」
不懂?难道他做错了什麽吗?「臣驽钝,若是有什麽做错了……」
「欸!不是不是。」逸桑都快哭了,却还是只能一个人欲哭无泪,尤其看见陆昕那小狗儿般的无辜眼神,心底就又酥麻了一下软了下去,连生气都是气自己。
陆昕看逸桑那样子更是疑惑了,那不然是发生什麽事了?天气太热虚火上升?「若您觉得火气上升,脾气不稳,臣赶紧吩咐御医--」
话语因突然抚上脸颊的手而停止住,陆昕诧异地看著站近自己面前的逸桑,又是那样深不可测却就似乎有什麽呼之欲出的眼神,心下忍不住有点疑惑害怕。
「告诉我,你这样关心我,不是因为我是皇上。」
「……」陆昕皱眉,为逸桑低沉隐忍的嗓音,也为抚著他脸颊、冰冷而轻微颤抖的双手。那双手曾经为他遮住一片风雨,什麽时候,他竟也有这样颤抖的时候了?
「告诉我,你关心的是雷霆,而不只是逸桑。」
他承认自己还是忍不住想自私,还是想要自己在陆昕心中是个特别的存在,却只能用这种残缺不全的方式,拿刀子戳自己,自残似的病态。
他快忍不住了。
陆昕还是微皱著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雷霆不也是……逸桑吗?我只担心您身体不适。」
雷霆不也是逸桑吗?
逸桑呆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著摇摇头,放下抚著陆昕脸的手,颓然走回案边坐下。
陆昕还是陆昕,果然一点也没有变,让他在苦涩无边的心里,还是难以自抑地泛起一丝甜,轻易就将他心中的苦闷解缓,只留下叹息。
「陆昕,坐下吧。」
怎麽看起来好像又没事了?陆昕实在搞不懂逸桑在搞什麽,就像以前,雷霆也常常一个人又生气又开心的,一会儿不理他,一会儿又拉著他四处跑,实在很难懂。
「先前你向我提过,想到边疆去开开眼界。」
原本还在猜测逸桑到底有没有身体不适的陆昕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腰背,看著逸桑的双眸里带著晶亮的期待,逸桑见状,还是忍不住暗自苦笑。
「我和你直说吧,宫内有很多人因为我时常唤你入宫的关系,而颇有微词。」
陆昕眼神微歛,微微点头,「臣明白……但这不是皇上的错。」
但这也不是你的错啊。逸桑忍不住心疼,「我和众大臣参详过,一来避人口舌,二来让你开开视野,尽管你年纪尚轻,还是决定让你到狄族边疆去看看。」
「真的吗?!」陆昕脸上难掩兴奋,笑著大声问,但随即又因为意识到自己太过无礼,红著脸搔搔头又低了下去。
自陆昕进宫来,第一次见她这麽兴奋。逸桑宠溺地笑著,忍不住为他骨子里不变的直率可爱开心,却又为他是因为这件事情开心而觉得苦涩。
「当然是真的,你到边疆去一段时间看看,顺便辅佐游将军,他是游汛的父亲,会好好照顾你的。」
「是。」点点头,陆昕现在满脑子只想著那里该会是怎麽样的情景,见到伟大的镇远大将军时,又将会是什麽样子,光是想像就觉得迫不及待。
看他兴奋得话都快听不进去了,逸桑忍不住叹了口气,牵过他的一只手紧紧握著,双眼对上陆昕带著诧异的眼眸,染上难解的担忧。
「安静听我说,别太兴奋了。」这双手,小时候他时常握著,那时候并不细嫩,现在也依旧长满粗茧,让他更加心疼,「边疆不比城内,是很危险的。」
「……是。」
「要好好照顾自己,听从游将军的指示,不要自己乱闯乱跑,一发现有危险,一定要逃命。」
「……是。」
「狄族好斗,你凡事须以安危为重。要好好用膳,莫再熬夜,好好照顾身体。」
「是。」
「那儿风沙大,我会吩咐将军为你准备袍子。天气早晚冷热差距甚大,千万别伤了身子。」
「是。」
越讲心里就越舍不得,逸桑紧紧握著他的手,像是想要将满腔的心意都透过手心传过去,得到的却只有陆昕疑惑不解的眼神。
「……我会想你。」
「……」
「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臣会好好照顾自己,请皇上--」
一室静默。
陆昕双眼望著瞬间放大的逸桑的眼眸,黑漆漆地一片,什麽也看不见。嘴唇上温温暖暖地被封住,脑袋空白了好久才意识过来那是逸桑的嘴唇。
炽热又难舍的吻。分开的时候,他彷佛看见逸桑一向带著笑意的眼眸带著点赤红的不知所措。
「求你……别再叫我皇上,至少现在别……」我说过,在你面前,我只是雷霆,也只愿是雷霆。
「……」
逸桑苦笑。终究,还是亲手毁了表面的和平。
将在外 - 6 补完
烟尘弥漫,风吹过卷起黄沙滚滚,战甲兵戎碰撞声和呼喝声不时自操练场传来。
大将军游源越过众兵群,一边看著士兵们的动作和脚步,一边快步走向将军府。
刚进到大厅,意外看见的不是传令兵而是自家儿子游旬,不由得皱起眉头。
「怎麽是你来?宫内发生什麽了吗?」
游旬笑著摆摆手,「要是真发生什麽事,你儿子会第一个被推上去挡死,不会还出现在这儿。」
游源还是不太能接受儿子老是吊儿郎当,「是皇上派你来的?」
「是啊,他不太放心,要我过来看看。」
听到这句话游源却是更紧张了,「不太放心?一切都安好,狄族没有什麽大动作,士兵操练也一切顺利……」
游旬随即灿烂地笑开,「爹,有你在这逸桑很放心啦,他是派我来看陆昕的。」
「陆昕?」游源明白过来,脸色总算稍缓,「之前不是每隔一阵子会让飞燕来传消息吗?」
「我和陆昕比较熟啊,有一些特殊的情况只有我了解,所以来看看,虽然我觉得他比较想亲自来抓人啦。」
闻言游源又皱眉,「皇上又催他回去?」
「爹您舍不得他吗?」游旬立刻委屈地嘟嘴,「我才是你儿子呀!我都半年没见到你了……」
「……」游源愣了两秒,随即转过身,丢下一句「我去叫陆昕」就离开了。
游旬在後面看著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嗤嗤偷笑,他刚刚分明看见父亲转过去的脸红了,「我爹真可爱,还会害羞咧。」
只等了约莫二刻,陆昕就来了。脸上还有些薄汗,原本就精瘦的身子又瘦了不少,但是脸色看起来却很好,很有精神。
游旬一看见他就大呼小叫,「怎麽瘦那麽多?被逸桑看见你准要被念了!」
听见逸桑的名字,原本还笑著的陆昕立刻就不自在地歛下了脸。
来到边疆到现在已经半年,逸桑请人来试探性地问过他要不要回去好几次,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或者请游源帮忙暂缓了。他知道不应该这样逃避,但他就是不知道该怎麽面对逸桑。
那日被他在唇上印下一吻的记忆还很清楚,但自己是怎麽退出皇宫、准备出塞的,却已经很模糊。他只记得逸桑一直用很痛苦却又隐忍的眼神默默地看著他离开,那表情比哭了还难过。
逸桑对他的感情是什麽时候变调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甚至反应不过来同样身为男人的逸桑对他抱有这样的感情在人们口里是违反伦理、令人恶心的。他的心里有只有满满的惊愕和不解。
在皇宫中再次遇见逸桑後,他只觉得和他的距离变得好远,尽管逸桑总是如往常地亲密待他,对他来说逸桑已经不是当年的雷霆,而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骄子。
当被吻的时候,他才终於了解那种不可言喻的情感代表的到底是什麽,而他不禁有点怨叹逸桑,为什麽要把原本和平的关系戳破,为什麽他也许一直都隐忍著,却要在最後将隐瞒起来的真相表达出来。
是因为他要到边疆来,还是因为他其实只是做戏?或者,他真的是如他所说的……只想当他的雷霆?!
「陆昕!」
游旬的呼喊声突然穿透思绪,陆昕抬起头,有点狼狈地应了一声。
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逸桑那家伙一定是做了什麽,否则也不会在陆昕离开的隔天开始每日魂不守舍,他身边的那些老臣都快把他家踏平了,一天到晚都在问皇上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欸,你们真是难搞定。你看起来至少还挺有精神的,逸桑那笨蛋待在宫中都快生病了。」
原本游走的思绪在听到生病两个字时急忙拉了回来,「皇、皇上生病了?」
「他身体那麽壮,是很难生病啦,但是每天都不怎麽吃饭,睡不太著,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吧?」
「为什麽?是宫中发生什麽事了吗?」
游旬摇头笑了笑,「你这担心的反应若让他看到了,他就不会吃不下睡不著了。这样说你懂吗?」
回应游旬的是一长串的沉默,陆昕有点惊慌,不知道和逸桑交情很好的游旬,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逸桑担心你,很希望你回去,非雁来过好几次了吧?」
陆昕想起那个有点冷淡但是总是很耐心地等他的黑衣男子,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游旬看著一脸无措的陆昕,忍不住在心里为逸桑叹了口气,「你觉得很困惑,对不对?」
陆昕闻言立刻如惊弓之鸟,慌忙抬起头看著游旬,换来的却是一个叹息。
「陆昕,你知不知道在男人之间,也有可能有感情存在?」
感情?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感情的确很好,但是那和这个不一样……真的是不一样的吗?他现在连这样确定都没有把握了。
看他一脸困扰,游旬觉得自己好像带坏人家孩子的坏人,「逸桑不是玩弄男侍的那种昏君。他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回到宫里之後,一直想著什麽时候才能见到你,可是你却想要离开。」
「……」
「他大可直接逼迫你,但他一直忍著,你也隐约可以感受到吧?但他还是忍不住,因为实在等好久了……」游旬朝他无奈笑了笑,「所以想把你留在身边,每次分开就更难熬。」
陆昕突然想起第一次上朝时被宣进议事厅之後,逸桑冲进来,紧紧地抱著他说:我终於等到你了。
那一瞬间,那种想保护他却又带点依赖的霸道,不就是雷霆吗。
游旬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回去让他看看吧,他很担心你。」
陆昕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起手轻抚嘴唇,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那个总是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引领他的雷霆,总是有点强势却又很在乎他的雷霆,两个人都没饭吃时只会关心他却忘了自己也肚子饿的雷霆,喜欢揉乱他的头笑著让他追的雷霆,愿意奋不顾身站在他身前为他挡去危险的雷霆……
和与他许下约定,却哭得比他惨的雷霆。
他怎麽可能会忘掉记忆那麽鲜明的过去呢?他一直都记著,只是看见那个雷霆变成座位上的皇帝之後,他突然觉得很遥远,有点像被背叛,更觉得藩篱好高。
他一直都很怀念过去的日子。但是他也知道,一切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将在外 - 7 补完
陆昕最後终究还是回京了,原因是游旬写信来告诉他,担心得要命的逸桑都快考虑用圣旨把他宣回去了。他的命没那麽值钱,需要到圣旨来宣他回去,只好收拾行囊自己回去了。
隔天上朝时照理他是要报告一下自己在关外的所见所闻,一想到离京之前的状况,就不免有点害怕想逃避。比起要交待为什麽几催不回,面对逸桑似乎反而是更困难的事情,他不知道两人之间该用什麽样的态度,是谨守礼义的君臣,还是……
陆昕不懂心里那有点惶恐却又带点骚动的感觉是什麽。
但实际早朝时的状况,却更出乎他意料。在他准备要上朝时,游旬嘻皮笑脸地跑来说今天不用早朝,因为逸桑生病了。
「最近身体虚弱了点,有些著凉,所以御医要他休息一天。」游旬笑著向他说明,显然为了今天不用上朝而心情大好。
陆昕听了却是大吃一惊,雷霆小时候是很少生病的,怎麽会身体虚弱?「发生什麽事了?怎麽会生病呢?他回宫之後身体怎麽了吗?」
游旬愣了一下,随即又勾起嘴角,别有意义地笑著,「这我就不清楚了,你不如去看看他吧?」
「这……」陆昕立刻从担心逸桑的情绪里醒来,咬咬牙摇头,「还、还是让皇上好好休息吧,我……我先回去了。」
眼看人转身就要走,游旬赶紧拉住他,「我说过你戍边去後逸桑想你想得茶不思饭不想吧?你这个病因还不去看看他!」
游旬一句话就让陆昕安静了,虽然心里还是百般挣扎,但是想到一向身体硬朗的雷霆竟然病了,心里的担心就怎麽也放不下。
皇上生病,理当是不会接见臣子的,但是游旬一路嘻嘻笑笑地领著他走入寝宫,那些守门人和公公们竟然就这样让他们进去,在寝宫门口看见太医的时候,游旬还很熟稔地朝人家打招呼。
「李太医,逸桑睡了吗?」
「欸,我劝他睡过,兴许等会儿就睡了。」
太医退出了寝宫,游旬也玩够了,拍拍陆昕的背挥挥手,「我还有事要忙,你进去看看他吧,走啦。」
「欸──」怎麽回过头全部的人都跑光了?面对逸桑的心理压力又燃起,陆昕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耍了,站在寝宫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踏进去。
还是走好了。陆昕想起上次和逸桑话别的情形,又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又感觉一阵不自在,转身就想离开,寝宫内却突然传来声音。
「游旬吗?进来吧别吵了……」
是逸桑的声音,但却显得很虚弱,带点病恹恹的无力,时不时还夹著几声轻咳。陆昕不知道为什麽,心里紧紧缩了一下。
在床上躺也躺不下趴也趴不妥,心情烦躁的逸桑咳了两声,等著游旬给他带来陆昕的消息,边头晕脑胀地想著不知道边塞的气候如何,陆昕的身体是不是安好。
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嗓音吵死人的游旬进来,逸桑不耐烦地皱著眉,头还有点痛,这家伙还老爱闹,哪天如果真不开心就把他丢去陪他老爹,也省得整天吵他。
「臣陆昕,叩见皇上。」
心心念念温润的声音突然响起,逸桑被狠狠吓了一大跳,坐起身看见远远垂著头立在桌边的身影,心里激动又惊吓,碰一声就跌下了床铺。
「唉唷!」
「皇上!」
怎麽也没想到逸桑会跌下床,而且还跌得狼狈不已,陆昕赶紧上前去扶人,但还来不及问有没有受伤,就被紧紧地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