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在外

作者：於枫

楔子
陆昕从懂事之後读书就一直比别人认真，虽然家里环境只能够供他和一干兄弟姐妹们勉强糊口，老实长大当个农人，但是他勤奋帮家里种田，书也没有少读，甚至抽出点时间习武练拳，原本身体只是瘦，慢慢练著结实了不少。
他稳健沉默，但是心里总想著希望有一天可以在朝当官，不止为国效命，也希望可以让父母别再操劳，让弟妹们可以衣食无缺、好好读书。
但是没有人知道，除了为国家为家人，他会希望在朝廷里当官，也是因为一个孩提时代，和一个面目甚至已经模糊的人的约定。
那时候两个人都那麽小，那麽单纯天真，为著长大後的种种无限憧憬梦想，而那些梦想愿景里都没有忘了彼此，尽管童言童语如今听起来实在令人发笑。
「为什麽你要一直练武？」
「我想当官，保卫国家，给家人安全。」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如果我当上皇帝，就让你当将军。」
「……」
「这样，就不只那样了，我也在你练武的原因中。你要变得够强。」
「……好。」
陆昕没有忘记许多年前，一个不知该说是重要或者无心的约定。他老实，所以也不会去多想什麽，尽管那个孩子後来再也没有出现在村子里，他也不曾忘了他，紧紧记住自己要「变得够强」。
但是讨生活总是不容易，当陆昕打算要考官职时，父亲因为染上疾病去世，生活的担子一下子全都落在他的身上，为了不让老母亲担心，为了让弟妹生活无虞，陆昕留在家乡，努力工作，暂时放下谋考官职的事。
家里的状况终於好转，弟弟够大妹妹能嫁了，陆昕才想起在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约定。
即使那个人不可能变成皇帝，但他还是死死记得。
因为他说的时候，是那麽地认真。

将在外 - 1
家里一切都打理好，交代街坊邻居代为照顾後，陆昕就只身进京考试。
考试一开始还算顺利，但是也许是连续几天赶路的关系，无论是笔试或武关竞试到後来都因为精神不佳而表现平平，陆昕自己都知道上榜无望。
他并不太惊讶，这两三年为了家中生计他的确有些微荒废了功课，甚至想过也许考得不好顶多回家继续种田，攒够了钱就开店做点小生意，也不是不好。
但是一这样想，就会想起小时候的约定。那个睁著美丽的眼睛那麽认真和他约定的人，那些童稚却忘不掉的话语。明明是年纪稍长就会忘记的事，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忘记，不就是很重视吗？
他在意的不是当不当得了官。他在意的是如果变得够强，还能不能再见到那个人。
那双眼睛总是闪著自信与一点他无法分辨、难以言喻的情绪，嘴角带著一点笑，和他说话的时候很专心，如果他开心那个人就会笑开，如果他心烦那个人就会第一个察觉。
也许那个人也早就忘记这件事了，但是陆昕就是死脑筋，他宁愿相信在童稚时候，和自己约好的那个人，依旧记得在一个深深的夜里两人曾经那麽用力地握著手彼此约定。
知道自己上榜无望，陆昕收拾好行囊就速速回家了，把今年的考试忘记，打算好好用功下次再努力试试，把身体养得更健康一点，或许希望会更大。
所以当陆昕接到自己录取上榜的通知时，「惊讶」两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错愕。
同榜的是另一个人是表现非常出色的武将世家公子游汛，他的杰出表现在场是有目共睹的，陆昕十分佩服他，但是自己竟然能够获得青睐和游汛同榜，真的让陆昕怀疑是不是搞错人了。
在接受了来来去去的报喜和正式通知後，有官员来接洽上京的事，母亲和弟妹们乐不可支，笑呵呵地嚷著光宗耀祖、祖上积德。
陆昕虽然满腹疑问，但和负责的官员确认过无数次无误之後，他也只有再次收拾好东西，早早上京去接受封配。
在京城和游汛见面之後，官员发给他们朝服，并一再叮咛上朝的注意事项，陆昕虽然从小就努力想在朝当官，但这一切都陌生又高高在上得让他惶恐不已，一个乡村长大的孩子对这一切实在很难适应。
游汛从小耳濡目染，这些大场面对他来说似乎没什麽，一派轻松地安慰陆昕，「你别担心，平常心应对也就好了，你有实力，不怕被埋没的。」
陆昕看游汛一副只是要去逛街的悠閒模样，吞吐了半天还是把内心的疑虑说了出口，「我觉得我也许根本就不应该上榜。」
「你在说什麽啊？你不上还有谁能上？」游汛里夸张地反驳，「你那天表现的确是有点失常，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你有实力。」
「但是……」
「会打架不代表武艺好，咬文嚼字不等於功於战略，你自己应该也知道那天能赢过你的人只有我。」
陆昕闻言不住失笑，游汛的坦率和气度让他一下子心情轻松了些。
「况且主考官可是出了名的『袁青天』，你要是不好，他恐怕是宁缺勿滥，只取我上榜了。」
听游汛这样说，陆昕也就暂时放下心中原有的顾虑，渐渐地放松了心情和游汛聊天。
从言谈间能感受游汛天生的将相之气和毫不掩饰的自信，过人的才能和家庭的薰陶让他有一种贵族般的气度，虽然言谈间偶尔不太正经，但也时时可以窥见不凡的言论，确实就像游汛自己说的，只有他才能赢过陆昕。
「明天上朝你别紧张，逸桑那家伙反而讨厌拘谨多礼的人。」
「逸桑……？」陆昕先是疑惑了一下，随即吓了一跳指著游汛忙问，「你、你怎麽直接叫皇上的名字？」
游汛无所谓地耸肩笑笑，「我从小和他玩到大，他不是耍皇帝架子的君王，你把它当普通人他还高兴一点。」
陆昕觉得不可思议，人家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一开始看到什麽人有礼貌一点总没错，但是他连皇宫都还没踏进去，就遇到一个敢直呼皇帝名讳的人，还叫他「那家伙」。
「听说他最近心情不错，明天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游汛重心一下子就转到要找好友聊是非去了，「你也一起来吧。」
「再说吧……」
游汛在一旁继续不断的叨念陆昕已经再也听不进去，视线移往窗外，边思忖起游汛口中的逸桑皇帝究竟会是个怎麽样的人。
陆昕一夜几乎无眠，早上起身更衣的时候一脸疲惫的样子被游汛看到还被取笑了一番。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明明一向沉稳，却突然这麽反常，战战兢兢地听从尚书的指示准备，紧张的程度连尚书都忍不住笑他。
他说不出来到底是哪一部份让自己不自在，只觉得似乎有什麽巨大的变化即将吞噬他，让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再也安定不下来。
「想什麽？准备走了。」游汛拍拍他的肩要他放松，「别担心，逸桑一定会喜欢你的。」
虽然不太懂游汛安慰他的话那些自信是哪里来的，陆昕还是深深吸了口气，和游汛随著尚书大人一起登上朝廷。
文武百官齐聚的早朝，场面之大可见一斑，陆昕和游汛一起站在人群後方，等著逸桑地上朝。
莫名的紧张感过去，陆昕恢复了冷静，游汛边打呵欠边和陆昕碎碎念著逸桑一定是故意迟到之类大逆的话，听得陆昕不知该笑还是该阻止才好。
「别闹了，皇上到了。」
尚书小声喝斥停止游汛的笑闹，朝廷立刻一片静穆，只听见远远宣著皇上驾到，在朝百官整齐划一地下跪恭迎。
被隔在人群之外，陆昕根本看不清高高在上的逸桑皇帝长得什麽模样，却隐约觉得有什麽不对劲，遥远上方的那头好似总有一道视线往自己这里射来，一旁的游汛看见他皱眉，小声笑他「被皇帝老子震住了」。
零碎的将相上书之後，轮到两个新科武将露脸，尚书上前秉奏，随即宣游汛和陆昕，陆昕遵守著前辈的指示低著头走到殿前跪下，游汛则一副逛老家的模样，从容不迫地笑著跪下，和座上的男人交换了个眼神。
「游汛，我以为我该早点在这里看见你的。」
「游汛贪玩，但不还是一试上榜了？」
逸桑大笑，「你要不一试上榜，我也不让袁素东录取你了。」
逸桑当著文武百官和一个新科武将说笑，不说在朝百官吓得不轻，早知道游汛和皇上交情匪浅的陆昕也忍不住想摇头。
逸桑皇帝的声音低醇悦耳，稍微降低了心脏跳动的频率，陆昕低著头舒了口气。逸桑的确就像游汛所说是个不拘繁文缛节的人，方才听他和官员讨论国事时也是轻松的言谈间带著天生的王者之气，让他不禁开心在朝君王是个好皇帝。
「你是陆昕？」
目标突然移到自己身上，陆昕点点头，原本低著的头又低了点，「是，臣下陆昕。」
「免礼。你抬起头来。」
陆昕低应了声，一旁还听见游汛不知道在偷笑什麽，抬起头，终於近距离看见逸桑皇帝。
他本来已经冷静沉著下来了，本来以为可以轻松应对，本来还觉得除了游汛的口无遮拦外一切都正常无误。但是真相却是，自己怎麽也料想不到的那样。
逸桑只和他差不多年纪，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嘴角带著的一丝笑意更增其俊朗，和他记忆中的一样；细长而晶亮有神的双眸透著异样坚毅的认真，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雷……雷霆……」

将在外 - 2
「雷……雷霆……」
一瞬间满朝数百双眼睛都聚集在突然失常的陆昕身上，除了诧异和错愕外，只剩下沉默无声。
座上的逸桑却像被取悦似地笑开了，和陆昕对望著，久到身边的侍官都打算喝斥陆昕的无理时，逸桑突然开口说话了。
「如果都没事了就退朝吧。传弦，把陆昕带到议事厅来。」
在众人惊愕的凝视下，逸桑带著笑容离开了，陆昕依旧一脸僵硬，默默跟著侍官在众多官员侍仆的目送下走出去。
游汛看著前後离开的两人，忍不住笑著摇头，「真是猴急。」
「请在此稍等，皇上马上就来了。」
传弦把人带到房内，低声交代了不可无礼等等，便留陆昕一个人在议事厅。
陆昕急促喘了几口气，不知道该怎麽消化这个突然的真相。
那个小时候和他约定要变得够强的那个男孩，他所知道的雷霆，竟然就是当朝皇帝逸桑。
千头万绪缠绕在他心头，他只觉得头痛，现在自己到底是开心能再看到他，还是疑惑这一切的不可置信？
逸桑就像他记忆中的一样，看起来总是可靠而坚毅，现在眉眼间的成熟更添风采，俊朗而迷人。但他再也不是雷霆了，他现在是逸桑，或者说他一直都是逸桑。
只是，一起生活过的那些年又算什麽呢？有东西吃一定分一半给对方，天冷就共穿一件破棉袄，互相约定要有所成就的日子，和逸桑现在的身分相比，不时太贫乏可笑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会录取，会站在这里，是不是不像游汛说的那麽简单。
该用什麽身分、什麽心态去见雷霆，陆昕已经搞不清楚了，只留下被瞒著这麽多年的虚脱无力感。
门边传来动静，抬头看见逸桑正挥退门边的侍从，陆昕脑袋立刻一片空白，还想不出来该怎麽面对时，已经被快速奔过来的逸桑一把抱住。
「我终於等到你了！」
「……」
紧拥著自己的怀抱充满温度，宽大而温暖，就像以前一样，但是陆昕此刻却觉得陌生不已。这个人真的是雷霆吗？
感受怀中男人的静默，逸桑拉开他忙问，「你忘了我了吗？我是雷霆啊！」
和小时候的轮廓并无多大改变，但是那个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小男孩现在长大了，而且连身份也变得不一样了，陆昕心中激动，却只有皱了皱眉，默默低下了头。
「您是……皇上……」
原本还欢欣得像个孩子的逸桑慢慢歛下笑脸，抓住陆昕的肩膀一字字像发誓般说道，「你是陆昕，我是雷霆，我不是你的皇上。」
「……」
逸桑没想到本来应该很温馨的重逢场面竟然一下子就冷却下来，看了一会儿低头沉默、显然想和自己隔开点距离的陆昕，叹了口气。
「陆昕，你听我说，我不是刻意要瞒你的。」
「……」
「出宫的那几年，其实是有人想要我的位子，派人将我悄悄带出来，要被杀掉的时候，就是你救了我的，你还记得吗？」
陆昕确实记得，第一次遇见雷霆的时候，雷霆正被一群看不清楚面貌的人围在暗巷里，寒冷的冬夜不会有人经过，但是那天他恰巧和爸爸路过那儿，如果不是他为了捡滚进巷子里的钱币，也许就不会看见那一幕，也许雷霆早就……
「你爹也许猜到我身份不凡，所以民间也许根本不知道有雷霆这个人，如果不是你爹娘收留我，只怕我不是被杀是就是冻死了。」
「……」
「雷霆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小名，我不算说谎，只是知道这个名字的，除了我的亲人外就只有你们一家人了。」
「……」
「那时候被出巡的尚书大人发现带回宫里，突然离开你，连道别也来不及说，但是我知道你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逸桑看著陆昕，缓缓笑开，「你要变得够强，在朝当官。」
陆昕就像他记忆中的一样，一点也没变。脾气有点硬，以前他生气闹别扭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表情。眼睛不大但是很有神，不笑的时候表情就有点僵硬，但是挺直的鼻子、坚毅中带著温和的脸庞，都和那个时候的陆昕一样。
他等了好几年的陆昕，就在他面前。
「皇上……」
「我是雷霆！」逸桑不悦地纠正，「在你面前，我只是雷霆。」
「……皇上……」
「雷霆！」
「……」陆昕抿紧嘴唇，僵了半天，还是吐出：「皇上……」
逸桑叹了口气，从小陆昕就是这样，只要耍起硬脾气，连他老爹都没办法劝动他。
陆昕叫他「皇上」，听在耳里却刺耳得不得了，他不知道陆昕知道他的身分之後竟然反而拘谨起来，他明明希望两人重逢可以像当初一样，那麽单纯、那麽信任对方，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像中间隔了一座高墙一样。
「……臣想斗胆问皇上……」
听陆昕这样说，真的是打算只当他的「臣子」的样子，逸桑花了极大力气才没有出口骂人，头上青筋都不知道冒几条出来了，耐著性子挤出几个字，「叫我雷霆。什麽事你问。」
「臣没有忘记……皇上说，若您当了皇上，就让臣当将军的事。」
虽然不必要的赘词太多，但是逸桑总算龙心稍悦，「嗯，很好。」
「臣自己知道竞试的时候表现不佳，根本不该上榜……」
陆昕不用说完，逸桑就知道他那个脑袋瓜在想些什麽了。还真的是一点也没变，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连他也一起怀疑下去。
「陆昕，你真傻。」
陆昕抬头，撞进两汪清澈的眸海中。以前雷霆也常常这样说他傻，只要自己为了什麽事而妄自菲薄或者心情不好，雷霆都会这样说，然後带他出去散心。
明明那些日子好像就还在昨天，为什麽眼睛一眨，两个人连站的位置都不一样了呢？
「我要是真的因为我说过我会用你而直接取你，那你就太看不起我了。」
「我不是──」
「如果我想把你弄进来，有的是方法，连名目都不用。」打断陆昕的反驳，逸桑直直望进陆昕的双眼，「我大可以尽早让你待在我身边……不用日夜想著你什麽时候会来……」
逸桑一席话听得陆昕脸上泛起薄红，虽然不懂逸桑为什麽会这麽惦记著他，但是自己在意的事逸桑也清楚记得，让他心中那条紧绷的线缓缓放松下来。
「主考官是个公正的廉官，你能够被他看上代表你有实力。」看见陆昕有点不知所措的模样，逸桑忍不住笑了，「代表你变得够强。」
被逸桑这样看著，陆昕觉得很不自在，总觉得他看他的视线里除了小时候一起成长的浓厚情谊之外，还带了点他分辨不出的情绪，下意识地，他不想知道那些情绪是什麽。
「这样，误会解除了，你气消了吗？」
「……臣没有生气。」
「还说你没有生气！」逸桑觉得好气又好笑，「叫我雷霆，我不是你的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