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突然从空白的虚无中回过神,陆昕心下一惊,向著前面奔来的敌兵挥下刀锋,但是对方就著倒下的馀力将刀子一收,在陆昕臂上留下一道深深地刀痕。
「将军!您没事吧?!」
陆昕趁著一旁士兵前来支援,扯下下摆的布料紧紧裹住手臂的伤口,「没事,是我太大意了。」
「这样下去不行,对方人实在太多了!已经有些弟兄重伤了。」
他也知道不行。但是後方支援还没来,代表後面也无暇分神,进不能退不可,加上四周夜色朦胧,和眼力极佳又有地缘优势的狄族相比,他们任何方面都极难退敌。
撤退等待游源那边的兵力过来,也许会更快,但是不知道现在营区和百姓们的情况是如何……
巨响传来是瞬间开始的事。从敌军的後头传来冲天的嘶吼,除了人的喊叫,还有快速的脚步声和马蹄声,陆昕暗觉不妙,敌军的人数众多,还来了气势那麽强大的援军,只怕连撤退之後都很危险。
咽了口口水,陆昕举起刀准备扬声撤退,眼前却出现异象──
狄族军队後面再来的军队确实也是狄族的,但是攻击的对象却是正在和己军厮杀的狄族军队,这下不止他们愣住,连狄族都被打得莫名其妙。
「大家别发呆!总之先趁机一起打退敌军。将受伤的弟兄们送到营区去,催促後援!」
有了「狄族」的帮助,对战的军队不一会儿便溃不成军,很快地控制住了战况,收拾俘虏、清点伤兵的动作快速而有条不紊,陆昕一行兵力全都愣了好一会儿。
陆昕先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吩咐手边的部属们善後的工作,赶紧策马向前想问援军来历,便看见一个高大男人骑著壮硕的美驷,一旁随著几个随从,慢慢走往方才敌军的将领面前。
「狄九,我说过别想动脑筋。」男人眉宇间散发傲然的无双气质,启口便有难掩的王者气息,「你们抢不过我的。」
被紧紧捆住的狄九紧咬著牙,愤怒地瞪视男人,却说不出一个字。
陆昕脑袋里将今天午後和游源的对话转了一圈,大概已经猜出眼前这个傲然群众的男人是谁了。整了整装束,陆昕向正笑著踢狄九的男人抱了抱拳。
「承蒙援救,狄绍将军。」
男人挑了挑眉,挥退身边的人,策马往前,打量了陆昕许久才微微笑了,「我可受不起『将军』的称呼。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娃娃?」
狄绍後方的将属们耳朵尖利地听见,全都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陆昕倒没怎麽生气,只淡淡点点头,「在下陆昕。」
「我倒不知道,中土还有这样的『人才』。」
方才鼓噪的战士们又忍不住笑,「老大是不是又『饿了』啊?这个娃娃可很合你胃口!」然後一群人又是一阵毫无节制的哄笑。
对方意有所指的笑闹让陆昕沉下脸,他才不管对方是不是刚刚才解救了他们的危机,敢拿他开这种玩笑,让他火大到了极点,「阁下管教属下的方法真特别,『放任』得让人不敢恭维。」
被陆昕反呛回来,狄绍吃了一惊,忍不住挑眉,向著後头被回得不敢再乱说话的部下们笑著,「把这群笨蛋带走吧,你们惹不起陆将军的。」
陆昕轻哼一声,回过头远远看见游源和几个将领正要驱马而来,看来应该是平息得差不多了。
「我有耳闻,贵境内似乎也是谈不拢。」陆昕望著狄绍,想问出点端倪,搞清楚未来戒备、作战的方向。
狄绍饶富兴味地笑了笑,轻拉马疆更靠近陆昕身畔,打量著陆昕的眼神赤裸不加掩饰。
「你的个性真直率,我以为你们的人都很无趣。」狄绍的笑容又加深了几许,「另外,你长得真好看。」
陆昕不喜欢他轻慢嘻笑的举止,寒著脸退了一步,「在本朝当官看的是能力,不是脸蛋。」
「呵。」狄绍笑得更深了,眼睛因为笑而眯地细细地,更难看出他在想些什麽。笑著的同时马蹄跟得更紧,伸手便扣住陆昕的下巴,「那麽,今天的援助,亲爱的陆将军打算给我什麽奖励呀?」
陆昕被狄绍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抬手要推开,却不知何时以被紧揽住腰,力大无穷地箝制住,还在想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该不会刚刚都是做戏,要杀了他攻进城里,嘴角便传来一阵温热。
「钱你应该不比我多,命我也不想要,你就用身体道谢吧,你的味道一定不错……」
边说著,在腰边的手带点不正经地挑逗往上抚摸,唇瓣作势又要覆上──
不一样。
和雷霆的不一样,还带著让人厌恶的恶心……
脑袋只有一瞬空白,随即陆昕便提起真气用尽全力挣开了狄绍,抽出腰间的刀,不留隙缝地底在狄绍颈上,「滚开。」
除了被轻薄的羞辱感、熊熊的怒意之外,还有一点不知所措。陆昕不知道为什麽在那一瞬间会想起雷霆,想起在他临行前那个吻,想起他的眼泪和他的温柔。
为什麽那一瞬间会想起这些?
「狄绍,别玩弄我们副将军了。」
游源的声音传来,狄绍同时也抽开了身子退後两步,哈哈乾笑了两声。
「好久不见了游将军,我好像吓到他了。」正确来讲应该是他被吓到才对,他根本没想到他会拔刀,看来是他小看这个娃娃将军了。
游源来到陆昕身边,拍拍他的肩安抚他。刚才远远地他就看到狄绍在乱来了,只是没想到一向冷静的陆昕反应竟然会这麽激烈。
「多谢你们来帮忙,这次是狄九吗?」
狄绍耸耸肩,一边还在偷偷观察陆昕,「死孩子敢动歪脑筋,被老头利用了都不知道。」
「那之後……」
「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多注意点,如果他们真的想要打进去,我好像也没有多大的立场去阻止。」
游源和陆昕对看了一眼,「确实是这样,但最好你别趁乱又来火上浇油。」
狄绍只是淡淡微笑著,「我看情况吧。」
乱事暂时摆平,几人便也没再多说,陆昕一直到最後心情都还无法平复,狄绍还不知死活地朝他抛了个媚眼,陆昕瞪了狄绍一眼才回过马往营区归去。
「欸,他好像讨厌我了呢。」
游源也回过马准备回营,「别闹了,他不是你惹得起的」
狄绍笑了笑,「难道他就是逸桑的那个人?」
「……」游源没有回答,只沈默了一会儿,和众部属策马跟上陆昕回去了。
狄绍看著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只是继续若有所思地笑著,想到和陆昕的短暂对手,笑容就忍不住更深了一层。
将在外 - 13
陆昕手上的那一刀砍得不轻,虽然不至於伤及筋骨,但是又长又深的伤口不容易好,在医疗较不方便的域外,还轻微地感染,受伤几天之後陆昕还发了几天的烧。
因为狄绍的帮忙,确实这一段时间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小规模的犯境却不时骚扰边境居民和商人,百姓们过得心慌慌,陆昕更是烦恼著该怎麽让百姓们脱离这样的苦海。
手臂上的伤还一跳一跳地疼痛著,但他就是没办法放下心好好地休息。该怎麽样才能一劳永逸?难道这样的情形要继续持续好几年吗?如果狄绍的态度变了,不想管这些事情或者倒戈去和那些主战的人合作,未来如何就难保了……
「副将军。」身後走来的是陆昕的副将之一莫梓方,手上还捧著一碗药,「不是要您好好休息的吗?」
陆昕看到药就想逃,但是身为堂堂副将军怕喝药好像很没面子,陆昕连想个理由逃避喝药都不行,「药让医官遣人送来就好了,还让你到这来找我。」
「因为大家都知道不把药捧到你面前你是不会喝的。」
游源在一旁搭腔,和莫梓方眨了眨眼。陆昕脸上红了一阵,接过碗豪迈地一口把药灌完,换来两人的窃笑。
「你的伤好些了吗?」
陆昕因为苦口的药而皱著眉头,觉得喝药比受伤还难熬,「总会好的,不要紧。」
「说得好像不是你的手一样。」游源望了望他包扎著的手,又想起让他烦恼的另外一件事。他和儿子两个人卡在中间,还真是难做人。
陆昕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眼前的情况,「情况会一直这样下去吗?连狄绍的心态都还不是很清楚,难保他不会和那些人连手……」
游源和莫梓方对看了一眼,轻轻吁了口气,「战事不是短期就可以决定结果的,我们有目前可以尽力做的事。」
「我只希望百姓们可以赶紧脱离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
因为那样的日子他也曾经经历过,无论面对的是什麽样的困难,平凡安稳地过日子一直都是大家最卑微的愿望。他就是太了解底层人民们生活的苦痛,所以才更无法看著他们受苦。
「想带领大家,你要先把自己顾好。不说弟兄们担心,至少该为你的家人好好保护自己。」
陆昕没再回话,他也知道自己理亏。但是他不想待在营帐里休息,什麽都不做就会东想西想,除了担心战事外,也会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恶质地跟他开玩笑(那真的是开玩笑吗)的狄绍,想起对自己做过同样事情但是却没有那种明显厌恶感的雷霆……
对於那些事情一直不断地胡思乱想的自己,他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又陌生。
当晚换过手上的药陆昕就及早歇息了,不知道是因为这阵子思绪实在太过混乱,还是因为手伤真的没有好转,到现在还在发著低烧的关系,他老是觉得头晕头痛。
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陆昕睡眠很浅,尤其来到这里之後,更是很容易被惊醒,就是因为浅眠的关系,他时常会作梦。
他不喜欢做梦,因为所有他害怕的、担心的、焦虑的事情,都会在他的梦中变相出现,他脾气从小就硬,不喜欢这种软弱的感觉。
今天他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弟弟妹妹都还很小,娘在房里照顾他们,他和雷霆两个跟著父亲去做事,在路上边走边玩耍,不小心跌倒受了伤,雷霆急得像受伤的是他一样。
「我希望受伤的是我。」雷霆这麽说,父亲听到了还在一旁笑得很开心。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去世,母亲老了,自己也长大了,扛起一家的生计和所有的事情,受伤的时候也只会随便处理了事,不管大伤小伤,自己忍过去也就算了。他都忘了曾经有人那麽心疼自己。
睁开眼睛,梦境灭了。但是那一瞬间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开心的情绪还环绕著胸臆,陆昕看著漆黑的上方,头一抽一抽地痛著,和脉搏一样抽动著,一路痛到受伤的手臂上。
耳边空气突然震动,陆昕这才发觉身边有另外一个人呼吸的声音。心下一惊,转过头去看,一道身影坐在床边,一双眼正直直地望著自己。
「雷霆?!」
真的是他吗?陆昕不敢置信地坐起身,而坐在床边同样看著自己的人,的确就是雷霆……他不会还在作梦吧?
被陆昕惊讶不已的表情逗得笑了,逸桑伸手整整他额前的散发,望著他的眼里装不下更多的温柔,「睡傻啦?这不是作梦喔。」
「你……怎麽会在这?我……将军……」陆昕还没从惊讶中缓和过来,忍不住结巴,每想到才刚在梦境中梦见的人现在会就在眼前,心脏到现在还快速跳动著。
原来自己是这麽想他的吗。
「游源还不知道我来,我是偷偷来的,宫中的人以为我是下乡微服。」逸桑低沉的嗓音里也带著一丝难以自抑的亢奋,「我都一整年没见到你了……」
一句话似在埋怨,陆昕突然想起出发前发生的那些事,忍不住脸上发热,原本要说的话又全吞了回去。
逸桑在亢奋过後,脸色也慢慢歛了下去,脸色不是很好看,深深吸了一口气,担心和不舍全都写在了脸上。
「为什麽一年不见,又瘦了这麽多?你除了拚命操练之外,难道就不懂得多吃点?」说著,手以和口气完全相反的温柔动作拉过他受伤的那只手,皱著眉轻叹,「还让自己受伤……受伤都个把月了,还──」
「你怎麽知道我何时受伤的?」一直乖乖受教的陆昕突然插嘴疑惑地问。
逸桑觉得好气又好笑,这笨蛋有时候还真傻得让他发不起火来,「我好歹也是个皇帝,犯境有战事而且你还受伤了,我可能不知道吗?」
他怎麽觉得雷霆的重点似乎摆在他受伤了这件事?「所以你是来……探访军情的?」
「我……」陆昕这小子是单纯还是装疯卖傻?「……你想不想我?」
「啊?」
「还是说,分开了这麽久,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想得快发疯吗?」
「……」
逸桑忍不住苦笑。
他以为没问题的。以为先前分隔了这麽久都等到了,这样至少还接收得到音讯的距离应该不算什麽的。但是他太高估自己,他没想到一旦见到了陆昕,更加深了对他的感情之後,要在分开竟然这麽困难。
他不知道该拿已经控制不住的感情如何是好。
「我……其实是想来带你回去。」
原本还尴尬著的陆昕一下就变了脸,「不行!我不可能和你回去。」
「我就知道你会这麽说。但我无法忍受你出任何意外。」逸桑的态度也很强硬,「我说过,如果情况危险,我用绑的也要把你绑回去。」
「现在正是狄族各方伺机而动的关键时刻,这里的弟兄和百姓们正努力地要撑过去,我怎麽可以现在离开?我走了这里怎麽办?」
如果你怎麽了,我又该怎麽办?逸桑想大喊,开口却只剩冷然的语气,「你是我的臣,我命令你回去。」
陆昕咬了咬牙,同样不想软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好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逸桑气得眼眶都怒红了,他只是想保护他最重视的人啊。「你连我用逸桑的身分,也不愿意听吗?」
「雷霆,你应该明白的啊。小时候我们吃过多少苦日子,而我又是多麽希望能帮助所有的人,所以我们才会有那样的约定,不是吗?」
「……」
「而且你会安排我来,应该不只因为是我要求的吧?你信任我有能力可以胜任这个职位,不是吗?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话语最後堵在逸桑厚实温暖的胸膛,他那麽用力地紧紧抱住陆昕,彷佛如果两人之间有任何一丝空隙的话,距离就会再无限地扩大下去。
「你怎麽就不懂呢?陆昕……怎麽就不懂呢……」
陆昕任逸桑抱著,他也需要这麽拥抱来平息他对雷霆的思念和对未知未来的害怕。他并不想和他吵架,也了解雷霆顾虑的是什麽,他又何尝不害怕?
这样亲密地被抱著,他才感觉到逸桑也瘦了不少。他何德何能让他这麽在乎自己啊。
「雷霆。」
「我都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雷霆……」
怀抱又更紧了点,是专属雷霆的霸道和在乎。
「雷霆,我答应你,一切平息之後,我会还给你完整无缺的陆昕。」
夜晚的风吹来有点寒意,但是围著自己的怀抱好熨热,一切紧张和不安都暂时从脑海里消失踪影,眼里心里,好像都只剩下这个执著得傻气的男人。
陆昕轻轻闭上眼睛,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将在外 - 14
那之後的隔天陆昕醒来的时候,逸桑已经离开了,早上端水来的士兵也一如往常,没有人知道皇上来过,彷佛昨晚都只是梦境,但营帐里残留著的些微的气味,却又是那麽熟悉。
前一夜谈到後来逸桑没有再说什麽,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麽,陆昕坐在床上无语,也许是逸桑真的就在身边的温度让他昏昏欲睡,在一室沉默中忍不住打呵欠。
逸桑就这样和他一起躺下,看著他慢慢睡著,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也不喜欢把他当皇上看。整个晚上他真的就像只是他的雷霆,和以前一样,两人窝在一起睡觉。
不一样的是他竟然一夜无梦,深深地睡得很熟,也许是因为有那个人的体温和气息,也许是因为知道有他在就可以暂且好好休息一下。
原本对很多事情都犹疑不安的心,那麽轻易地就被放松了,只要雷霆像以前一样那样地安抚他,他就可以得到勇气,去面对那些硬仗。
他知道自己自私,对很多事情都是,雷霆却还是一样包容他,给予他安慰和适时的鼓励,当回头发现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滥用太多他的温柔,要抽身已经太难,同时却也在伤害著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