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昕不敢逾矩,对於雷霆的新身份他连习惯的时间都还没有就得接受,他只觉得惶恐,本来印象中该是那样的人,突然离自己这麽远,这麽陌生。
「算了。」逸桑暂时投降在他的倔脾气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这麽久不见了……」
顿了下,陆昕还是听话地抬起头让逸桑「好好看看他」。
逸桑一手摸摸他的脸一手东抓西抓地边碎碎念,「都没变,还是一样可爱……」
可爱?!
「怎麽好像瘦了?」
堂堂大男人谁愿意被这样说,陆昕僵著脸回话,「……臣这几年来精壮不少。」
「你是精壮到你的脾气上了。」逸桑笑了笑,视线在陆昕脸上不停缠绕著,「真的瘦了……吃了不少苦对吧,我都知道……」
也算不上市吃苦。父亲死了之後,他理所当然地要担起家计,的确是瘦了些,但那对练武的人来说无伤大雅。本来那些年负担起一切的责任,对他来说不算什麽,但是逸桑这麽一说出口,一股委屈的情绪确实慢慢形成。
因为想著自己要变得够强,所以才咬牙一声不吭撑下来,但那不代表他没有压力、不会难受,原本压在心里的感受一遇到逸桑竟然就全都倾泻而出,就像以前一样,雷霆总会第一个发现他的情绪,安慰他、支持他。
像是看出陆昕的心事,逸桑了然地笑了,抬手摸摸他的头,「见到你我就放心了。你现在够强,还会变得更强,但再强的人也得有依靠的人,你别忘了有我。」
「……谢皇上。」
得到的答案不尽理想,但逸桑也没办法改变这颗硬石头,只得无奈地摇头,「我是雷霆啦。」
将在外 - 3
在那之後陆昕便常常被宣进宫中,宫廷上下虽然不懂为什麽一个新科年轻人会博得皇上如此青睐,但很显然陆昕目前是皇上面前的新宠儿,不少有所心机的人都跃跃欲试想和陆昕攀关系套交情。
单纯朴实如陆昕对这种情况根本无所适从,更不懂为什麽逸桑要不厌其烦地一直找他入宫,除了偶尔和他谈谈国家大事、职位调度之外,大部分时间逸桑都要他把两人分开这十数年的生活一项项告诉他。
包括怎麽读书,怎麽辛苦地扛起家计,平常吃些什麽,只要是有关他的事情,无论多麽细末微枝到无意义的事情逸桑都想知道。
一开始陆昕以为逸桑是对於民间的生活带著点观奇的怀念,想回味自己在乡野间生活的那段时间,但是很快地陆昕发现不是。
逸桑只对关於他的事情有兴趣。
他是皇上,是万人之上的最高权威,不管遇见过些什麽人,做过些什麽事,对他来说都不足挂念,自己甚至根本没想过可以再和雷霆见面,更何况现在知道雷霆就是皇上?
陆昕只有更加地困惑,却不知道该怎麽处理这些让他头痛的问题,他的脑袋可以装进各种兵法和仗阵,但是却无法去思考人类千回百转的复杂心思。
尤其是当遇上逸桑的时候。那一双眼到底想要表达些什麽呼之欲出的话语,他根本不敢去多想一点,不碰则已,如果那层如高山般的薄膜被戳破,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去。
「怎麽可以一整天不吃饭呢?要是搞坏身体怎麽办?」
逸桑边碎碎叨念著边不断夹菜到陆昕碗里,添饭盛汤亲力亲为,陆昕虽然对於他这些动作和关心已经渐渐不在受宠若惊,但侍从传弦就站在一边盯著他看,他还是觉得受不了。
今天他起了大早练武,来不及用膳就被游汛拉出去在宫廷里面乱晃,顺便聊了一点近况,在听见自己没有职位却天天入阁与逸桑谈话时,游汛看著他的那抹耐人寻味的微笑,让他觉得背後忍不住发凉。
游汛带著他跑来跑去还去见了游汛的父亲,前些日子才自狄族边境驻守回来报告的将军游景,两个岁数相差将近四十的男人一下子成了忘年之交,忘情地谈论著战场经验与兵法,游汛怎麽劝也没办法让他们去用膳,一下子就过了午时。
最後还是逸桑唤人来找他,他才舍不得地与将军道别。一向严肃的游景也忍不住开玩笑,说真希望游汛有他一半懂事又有礼貌就好,游汛冷哼了几声,看见传弦来找人的时候忍不住咧开嘴大笑。
一个早上找不到人的逸桑显得有点心烦气躁,尤其在问过他整个早上的行程之後,知道陆昕一直没有吃东西後,立刻著急地唤人被膳,彷佛饿的是他一样。
逸桑是个皇帝,却有些真诚的地方是陆昕怎麽样也没办法拒绝去接受的,有时候这样被他重视著,好像皇上不是皇上,就真的只是雷霆而已……专只属於他知道的雷霆。
陆昕坐在逸桑身边无奈地看著碗中越推越高的食物,觉得光是看著就饱了。
「快吃啊,等会儿我在叫人准备些凉饮来,解解闷热。」
手上随即被塞入一双筷子,陆昕看向满桌的菜肴,复又放下筷子。
「皇上……」
逸桑立刻皱眉,「叫我雷霆。为什麽不吃?」
「……」陆昕沉默了一下,抬头和逸桑对望,下定决心似地开口:「雷霆。」
逸桑一下子呆住了,心头禁不住地震颤,随後漾起一个满足的大笑脸,似乎开口想讲话,却没有说什麽。
「我……很感谢您还记得我,就算您现在是皇上。」
敬词太多,尚有进步空间,但还算满意。逸桑但笑不语。
「但是……我终究是一介平民,是一个方进入朝廷的新官,您这麽优待我,只怕已有人看见不妥之处……」
他不会与人计较,所以那些閒言閒语他也不会去计较,但是流言的内容是自己,他终究会在意,何况还牵扯到逸桑,逸桑是一国之君,万不能因为他一个陆昕而败坏了朝政与名声。
「我对你好,你不开心吗?」逸桑笑著轻声问。
「当然不是!」陆昕连忙摇头,在意会到自己的莽撞无礼後又缩了回去,逸桑好气又好笑地等著他的下文。
「只是,新臣不应得宠……就算皇上您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的约定,」他似乎看见逸桑又灿烂地笑,「可是……入了朝廷不是为了得宠,应该要磨练、为国家人民尽心力。」
逸桑静静地望著陆昕,笑著摇了摇头,「你一点都没有变。」
对於逸桑眼里的一抹宠溺,陆昕觉得疑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好像藏著更深、更难以觉察的东西,呼之欲出……
陆昕下意识认为,他是不应该说破的,属於逸桑的秘密,若是戳破了,就再也回不到过去。
「快吃,别饿著了。」逸桑笑著催他举箸,自己则斟了杯酒慢条斯理地浅酌著。
那笑实在柔和得让人战栗,陆昕被那样带著笑的眼神看著,渐渐地也吃不下了,放下筷子之後立刻招来逸桑的抱怨。
「才吃那麽点?多吃一点啊。」
「臣吃饱了,谢皇上。」
逸桑看了他一会儿,受不了似地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要我这样宠你,那麽你说,你想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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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逸桑用的字是「宠」(远目)
将在外 - 4
「你不要我这样宠你,那麽你说,你想做些什麽?」
陆昕愣了一下,像是没想过会被这样问,眨了眨眼一时也说不出来。
逸桑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再这麽可爱下去,他怕他会忍不住呀。
「说说看你想要什麽,希望可以做些什麽。」
「我……」陆昕低下头躲避逸桑承载太多情绪的双眼,清了清喉咙,「我想到边关去见识见识。」您还记得吗?我……还妄想过打退狄族呢。
没想到陆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逸桑反倒吓到了。他可以给予任何陆昕他想要的东西,却不包括让他离开自己身边。
难道两人分开这麽多年,对於好不容易又重逢了的喜悦,只有他有而已吗?想到这里,一阵无力感不断涌上,看著面前低著头一脸无辜的男人,他却是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头噎不出一个字。
「皇上……」看逸桑脸色发青,陆昕就知道自己太超过,连忙紧张地又低下头,「臣、臣没有要向您要求什麽……」
「陆昕……」逸桑连忙摆摆手,他的考量才不是什麽要不要求,「你想发配到边疆去?」
「……」陆昕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逸桑只有非常无奈、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一国之君日理万机,除了巡视民情时,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皇宫内,但是逸桑却总有些时候,会完全不见人影,搞得宫内人仰马翻,人人都在找皇上。
宫女晓恩一听到皇上又不见了,放下手边的工作,趁著大家兵荒马乱地再宫里跑来跑去时偷偷离开了负责的岗位,往人烟希罕的後宫走去。
人们说逸桑对於女色欲望淡薄,所以连自己的皇后妃子们都是为了必要而立,自然不会有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有的只是上一位老皇帝留下的遗妃,平常就更不会有人来这儿了。
晓恩绕过还有人迹的走廊,朝著屋顶小声喊:「皇上。」
另一边的屋顶上传来的不大不小的回应,晓恩抓紧裙襬,艰辛地爬了上去。
会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逸桑完全是出自意外。记得那时候也是皇上又在宫中消失了两个时辰,她正好经过冷宫外的回廊,看见屋顶上有个人影便一探究竟,发现是皇上之後,怕是发生了什麽意外她连礼教矜持都不顾了,万分辛苦地爬上屋顶,皇上竟然还笑著称赞她很会爬墙。
从此她就知道了皇上这个小秘密,只要是心情烦闷的时候,他都会到宫中罕有人迹的屋顶上沉思或喝酒,因为宫中的人们从来都是低著头或者看人们的脸色的,不会有人注意到屋顶上是不是有什麽东西。
而且在屋顶上,可以看见宫外的市井,皇上是从那里被找回来的。
她在那里看见了皇上的另一面。在屋顶上时的皇上不是皇上。
皇上说,在屋顶上,别把他当皇上,如果她愿意听他倾诉的话也可以留下来,只要别告诉那批大臣他的位置就好。
通常皇上心情会不好,不是因为公务繁忙,而是因为他很想念一个人。她知道皇上从来就只心系在那个人身上,但是似乎总是在等,之後她就知道,原来黄上也不是要什麽就有什麽的。
皇上想念的那个人是他在民间生活时认识的,两个人曾经许下的约定,虽然令人莞尔一笑,但是时间的流逝并不能给人任何确定,她不知道为什麽逸桑可以这麽确定那个人会记得。
等著那人的皇上,实在有点傻。
「皇上。」晓恩万分艰辛地上了屋顶,有点埋怨皇上怎麽不拉他一把。
逸桑手上拿著一壶酒,朝她笑了笑,视线又转回原本看著的远方,「欸,你来啦。」
「大人们都快把宫里掀起来了。」晓恩跪坐在一旁,有点担心地看著逸桑已经有点微红的脸颊,看来他今天心情很不好,「您已经许久不曾上来了。」
逸桑自嘲地笑了,「我也以为我不用再上来了……」
看见过他心情不好或很想念那个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麽苦涩的表情,晓恩实在觉得再放任逸桑在这里喝酒不是好事,才刚想劝,逸桑已经先开口了。
「你让我喝吧。」
皇上都这麽说了,晓恩也只好在一旁陪著不说话。
「我还以为……见到他,就好了。」
「您见到您想念的那个人了吗?」
逸桑想起陆昕,想起在录取名单上看见陆昕的名字时的激动,微微垂下头,轻轻笑了,「是啊,他一点都没变。」
见到了,那为什麽皇上还是一脸苦涩呢?「他忘记和您的约定了?」
啜了一口酒,想起陆昕说出他没有忘记那个约定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开心,「不……他记得。」而且还记得,他是雷霆。
晓恩更不懂了,到底是为什麽皇上会这麽不开心?皇上要的是什麽?
逸桑只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眼睛看著天空,看著远远的宫外,心里的苦涩却怎麽也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见到陆昕了,他真的很开心,恨不得将他就留在身边,拚命地对他好。但是他的心思,却难以对他倾诉,只能笨拙地给予,连告诉他心意的日子,都遥遥无期。
他知道自己用的方法不对,而他的身份和陆昕的位置,也由不得为所欲为,但越是这样,他就越舍不得不见他。他不是没听见宫中那些针对陆昕而来的流言蜚语,但是要他放手,太不甘愿也太难。
而现在,陆昕却用他的方式要离开他,明知那是他从小的心愿,也是身为一个皇帝应该要觉得欣慰的好下属该有的抱负,但他就是忍不住生气,忍不住难受。
只要他一天是逸桑皇帝,一天是男人,那些情愫就不可能有所回应,说出来,只会让一切无法收拾,无法回到过去。
就连让那人安心地待在自己身边都不行了。
「他想到很远的地方去……想要离开我身边。」逸桑又饮了一口酒,古人说举杯消愁,但是每多一口下喉,却是更加地难受,苦楚更是明显。
他想念了这麽多年,他却要离开,用最难以拒绝的方式。当然他大可以用不适合的理由反驳,但是他也不舍得让陆昕继续待在宫内受攻击,彷佛被宠信的臣子,那不是陆昕想要的方式。
「他怎麽可能懂呢……」怎麽可能懂他的心思呢。
晓恩在一旁看著,忍不住也为逸桑觉得难过。她不是傻子,在宫中这麽多年,也看尽了许多人生百态,他看得出逸桑对那人的感情,肯定不只是儿时好友。
但就是这样,才更让她觉得皇上的难处。身为皇上什麽都有,就是感情事无法完全由己的,尤其他爱上的,还是个男人。
逸桑看起来痴傻地想念那个人,但却其实是脑袋最清楚的,他比谁都知道这段感情的不可言喻,更了解在守住与舍弃之间,有多少无法决定、无可奈何的事,
将在外 - 5 补完
尽管万分不愿意,逸桑还是慎重考虑了陆昕的要求,并且召集了几个老臣商讨。近日来陆昕因为经常被逸桑召入宫中,早已引起许多人的不满,老臣们考虑了几点利弊,虽然陆昕实在太年轻又没有经验,但还是多数同意了让陆昕到边疆见习见习。
边疆现在镇远的大将军是游汛的父亲游源,为人虽然有点严肃但是很照顾後进,陆昕这样的孩子的个性他最喜欢,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但是……无论有再怎麽万全的准备或者安排再多的人跟在一旁,他……还是无法放心。
边疆不似在宫中有自己的庇佑,环境也较恶劣,更不用说经常犯境的狄族有多危险,不管陆昕从小吃过多少苦,这些危及性命的事都和过去不一样。
他不是没想过踏入宫廷的陆昕迟早有一天要面对这些险恶的环境,但是他都还没有让他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要他去吃苦……
最重要的是,他要离开他的身边。
「逸桑。」
呼唤声将逸桑自思绪中拉回,抬起头看见的是应宣而来的游汛,原本沉静没什麽表情的脸立刻就垮了。
「哇哇哇,怨夫快哭了。」游汛笑著拉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发现逸桑不像过去一样找他吵嘴或者一脸傲慢地反唇相讥,也就不敢太过幸灾乐祸,「真的不开心的话,你大可别放手。」
「我还没有放手。」逸桑纠正,却连自己也觉得没有几分把握,「但是我也不能将他绑在我身边……他有应该发展的空间。」
「那麽你呢?」游汛忍不住为他的隐忍不满,「是你说你不会放手,但是这麽做又何异放手?当初说多麽在乎他的,不就是你吗?」
听见游汛这样质问自己,逸桑原以为自己会大怒,但出乎自己意料的,他只是吁了一大口气,一股无力感从心里汹涌而上。
「我的勇气还不够,我害怕他不愿意为我……去面对那些。」面对那些太理所当然的逆境,「我是一国之君,却连保护他的力量都没有。」
游汛看他痛苦,只是旁观者清地摇了摇头,「你自己很清楚,要嘛就是早日说清楚,要嘛就是完全地放手。你两个都不敢,藕断丝连,陆昕才最是无辜。」
逸桑当然也知道。但他无法确认如果说出了自己的心意,看见陆昕无法接受的眼神时他会做出些什麽事。一线之隔,自己痛苦,或者两人都难堪,他甚至连下定决心都不敢。
「所以呀,你想喝酒吗?」游汛无奈地笑了笑,不知从怀中哪里摸出了一壶酒。
酒精只能麻痹人,却不能解愁根,喝再多,那人也不会懂他的心思,「你自己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