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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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眼神微渺,慢慢吸了口气,道:“你既已知那修可为是真凶,为何又不逮他归案?”
我咬紧牙关,沉默少顷,终于低声道:“因为臣查来查去,查出那修可为最后落脚的地方,原来是广远总兵府。”
“什么?!”
皇帝和高相一起失声惊呼。
高相顿足道:“边侍郎你可不能乱说,谁不知那光远总兵顾景凯是越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谁辨心与迹,非行亦非藏

我鉴貌辨色,见高相虽然一脸急怒,但眼中却有凛然之色一晃而过,显然对此事信了五成,是以才如此忌惮失态。
听到广远总兵府,皇帝身体微微震了震,“果然是顾景凯?你不曾查错了?”
我俯身拜倒,肃声道:“禀陛下,臣分派两路细作查证此事,绝无差错。臣若有一字诛心,情愿千刀万剐。”
上书房内陡然一片寂然,只剩下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皇帝铁青了脸,一言不发,眼睛定定投视前方,扶在案间的双手细细震颤。
高相眉头紧皱,面上一片忧虑,许久才吐了口气,轻声道:“边侍郎,你为何不早向陛下坦言?”
我垂下头,缓缓摇头道:“此事非同小可,下官实在拿不定主意,只得加派人手详加查探。”
高相哦了一声,“可又查到些什么?”
我不答,只是目视皇上。
此刻他脸色已恢复平静,闻言一笑,从案上抽出本折子轻轻一拍,“边卿的意思是指前些天司闻曹的密报,说光远暗地囤积粮草军械,还养了几千匹顿河马么?”
那是北巡之前兵部例行呈上的奏本,我本没有期冀皇帝真有这份看的心,倒没想到他居然当真读过,不禁有些错愕,一怔点头:“陛下所见极是。”
高相捋着长须直摇头:“莫非果真是越王?只是我大靖精兵十之七八都在嘉平韶烽函雍三关,这些统兵督侯对都朝廷是忠心耿耿,此外便是京中四军,这都在眼皮子底下更不会有什么差池。光远和临回的两镇总兵虽素来和越王相善,也算得上兵多将广,但若说真存了什么贰臣之心无异以卵击石,别的不论,单是韶烽回军便旦夕可平。”说的此处猛然啊了一声,仿佛如梦初醒,连连顿足:“糟了!如今韶烽督侯是任青,他是太后的人,若真有叛乱又如何能去回兵弹压!莫非张督侯果真……太后她……”
这话委实孟浪,我听得皱眉,忙低呼一声:“高相!”
他被我一言截醒,登时收声,这番话若传出去那可是杀头抄家的大事,饶是他贵为丞相也不禁脸色发白,规规矩矩在我身边跪了下来,口中连连请罪。
皇帝脸色已归于平静,阖上折子正色道:“朕知道高卿忧心国事,不过未免有些想岔了。就算顾景远真和张承云遇刺之事有甚牵连,也不见得就与越王有了干系,更别说太后。”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不过今儿个就罢了,以后这话再说不得,朕可是定要重重治罪的。”
高相自是一番叩头谢罪,这当口皇帝又向我轻轻颔首,语意温和:“边卿办事沉稳,朕放心得很。这事你給朕好好查,可也别搅扰太多,切莫传出去碍人清誉。”
我自然知道他言下之“人”指的是谁,只恭声应了。
皇帝命我二人起来,又谈了些在朝纲上不好明说的事,言语间并无丝毫忌惮,显然是把我彻头彻尾归到心腹中去了,倒是高相还有些避讳,不少事均语焉不详。
如此谈谈说说,很快便到了晚膳时候,有宫人请陛下进膳,我和高相对视一眼,便欲告退。皇帝笑道:“才说到兴头上怎么便想走?来,来,跟御膳房说多添两副碗筷,两位卿家随朕一道用膳。”
高相素是近臣,想必对于和皇帝同桌进食这种事相当熟稔,性子也开阔爽直,居然在吃饭时候也能谈笑风生。只苦了我自小便被教导食不语,如今同桌的又是皇帝丞相,心中未免惴惴,纵是珍馐美味亦觉难以下咽,偏偏皇帝又时不时便问上一句,常常便是一口饭卡在嗓子眼,脸涨得通红。
高相在旁看得大笑,筷子点着我向皇上道:“陛下,从前我看边侍郎办事虽历练,可少与同僚往来不说,一天到晚还总阴着个脸,只当他人虽年轻,内里却是个枯木般的老头子,今日才知差矣。唉,让人看看,和当年金殿前请缨出征那阵又有什么差别了?”
皇帝闻言停箸,自对面望来一眼。
他睫毛深处一对眼珠亮晶晶的,唇边笑容似有若无,口气也是淡淡的,“朕看的,总不会有错。”
总算勉强熬过这顿食不知味的晚膳,皇帝依旧没有放人的打算,又将我二人拉回御书房商量些或大或小的事,直到月上中天。
高相已上了年岁,连着几个时辰下来已面现倦色。
皇帝见状笑道:“今天晚上了,卿家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正等他这话等得心焦,闻言暗喜,和高相一道告谢便欲退出,堪堪走到门旁,却听不远处的皇帝咿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边卿,你且慢走,朕想起函雍有道折子未曾递交兵部,你留下看完再走不迟。”
我心中咯噔一沉,双腿顷刻便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勉强回声应了声事,转眸看到高相不疑有他,已经出了门去。
□□□自□□由□□自□□在□□□
宫人自外合拢门板,片刻前还回荡着高相笑声的上书房忽然透出异常的凄清冷寂。
我垂首立于门框前,眼见着烛光掩映中那道阴影步步迫近,胸口一片冰凉。
那影子在面前立定,耳畔忽闻一声叹息,我的手已被握住,温柔恳切的声音响了起来,“边翎,你怪朕么?”
从他的手心传来丝丝潮热,我想抽开,却又不能,也只得由他,再听他开口相询便有些懵懂,摸不清是哪一桩,是张家上书一事么,还是行宫那夜相迫……念及此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一片,交煎俄顷才勉强道:“禀陛下,臣自小便明白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绝不敢稍存怨怼之心。”
身前人长长呼了口气,似有些嗤笑,“朕便知道你也只会給朕说这样的话,也罢,来日方长,朕也不急在一时。”手便更被握紧了些,“从今以后你再不必左右为难说话吞三吐四的。其实你心思沉稳,办事妥贴,朕很喜欢。”
这话听得我心惊肉跳,原以为那夜不过是皇帝一时起了狎兴,想不到他竟做起了来日方长的打算,正惶乱间腰间一紧,已被他揽了过来。
我大惊,直想一拳将他击开,终不敢造次,只得抬起手肘抵住他胸膛,头偏过去,脑子里想到的是门外如林侍卫,来往宫人,一时汗透重衫,连连低声道:“陛下切莫如此”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中带着恳求与哀告,心头便是一凉。
他攥住我肘弯,紧紧的,手指隔着衣服反复摩挲,笑道:“你刚才不还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么,这么会就变了卦?”他的声音也同样轻,轻得压不住其下浓重□。
我一时无言可对,正在愣怔,却听他含了笑的声音有些变调:“你若不喜欢这里,寝宫也好。”
顷刻间浑身血液一起倒涌,我眼前发黑,只感到支撑在彼此胸前的那支肘臂,慢慢软了下来。

欲辨已忘言

灯花扑的爆开,满室光影霎那抖了一抖。
原来是案角上一处残烛燃尽,落上窗纸的亮光灰了小半。
宫人请求更换灯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虽极低柔,却惊得我心中一沉,手上中衣登时攥成一团。
皇帝枕着手躺在厚厚的紫毡毯上,眼神自我脸上上晃过,忽然一笑,懒洋洋的应了声也好。
我惊怒至极,反手就要去挡门板,却听他顿了一顿,又道:“罢了,一会再换吧。”
内侍恭恭敬敬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
我微嘘口气,一颗心犹自砰砰跳个不停,却见他自地上撑起身体,右手已环上我脊背,凑进耳旁悄声细语:“朕不过逗逗你,看你吓的,脸都白了。”眼中全是惬然得意。
他此刻身体□,这般牢牢贴上来让我眼睛全没着落处,心中又感愠怒,也不出声,皱了眉拧身去辗平已被窝出皱褶的衣裳。却感到他的手指正自脊背慢慢下行,轻一点重一点,偶尔还会停手揉搓拧捏,直搅得头皮发麻,一层层寒毛都炸了起来。待那手移到腰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挡住他手腕,低声恳求:“陛下,已到三更,陛下还要早朝……”
我知道这话实在说得……说得……只是长夜流逝,决计不能再任他胡闹,一时全身热血都滚了上来,烧得眼眶火汪汪的,眼前一切都有些模糊不清。
他停住,静静注视我片刻,微微一笑,终于从腰上抽回了手去,“你放心,朕不过是摸摸看你的背,是不是还有鞭子留下的印子。”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现出安慰之色,“还好,要不然朕的心里……”终于不曾再说下去,只是五指摊开,扣入我的指缝,用力握紧。
我的手指被他夹得有些微微的痛楚,五脏六腑也仿佛被股无形巨力递次的碾动与挤压,喉咙间有些难忍的窒息。
那些伤痕存在与否,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在我颊边吐了口气,目光闪动,“在想什么?”
我小心回避他不着寸缕的肢体,目光落上他身后的毡毯,困难的开了口,“禀陛下,臣想……是时候走了,还需回去沐浴换衣,这样上早朝……不成体统。”
他扑哧笑出声,蹭过来和我并排坐着,仍紧锁着我手不放,“这样吧,以后在朕这里多备几套衣裳,也省得如此麻烦。”
我失声惊道:“陛下!”
他哈哈一笑,将头搭上我肩胛,“逗你的,看脸又白了。
我被他的惫赖气得有点晕头,忍了又忍,好歹将一口闷气压回胸膛,感到肩窝处他的面颊柔腻温热,不禁有丝心慌,便想撤后,他在这个时候听他嚅嚅的声音:“别动,让朕靠一会。”转转脸,更多的肌肤帖服而来。
他的呼息悠长匀净,心跳稳健有力,一声声的回旋在耳旁,忽然让我彷徨无措。
“边翎。”
“臣在。”
“其实朕一直想跟你说……嗯,你也知道。”
他散落的长发自肩头漫散垂落,没过我半个脊背,随着声调起落而颤颤悠悠,骚出一阵微痒。
我不接口,只默然聆听。
“那次大火……其实朕知道与你没有关系……只是一时急火攻心……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这句话他顿了三次才说全,似如那夜几番坎坷波折。
我转过头,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夜倾泄的火焰隔绝在身外,再不会被它燎痛双眸,只是心肺依旧似如火钳搅动,直欲恸呼。
睁开眼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沉静无波:“陛下其实并没有罚错,臣当初确存有这个心思。”
指间骤然剧痛, 随即一空。
皇帝甩开手,身体退去尺余,一双眸子森然相对,寒潮如涌。
我不动声色,自顾自套上中衣,在两道冷冷目光的注视下扎好衣带,同时等待预料中勃发的怒气。
“你曾有这个心?你居然敢有这个心!”
他开了口,果然,口气冷厉,是掩饰不住的愤怒与憎恶。
然而,还是有些东西不太对。
这种刀锋中的恨意中,仿佛有某种东西在哀哀战栗,渐趋破碎。
我模糊的察觉出什么,只是抓不住,一个恍然,它就这般滑了过去。
总是无法想得太多。
“陛下留宿民宅,兹事体大,臣不得不如此。”
他冷哼,不再言语,只由眸子正中的一点针尖般挛缩,良久又缓缓重新扩开。
他仿佛在喃喃自语,又仿佛对我安抚。
“可你究竟没做。”
我想躲闪他的眼神,却终不曾退让,迎头碰了上去,“不敢欺瞒陛下,若再晚一天……便轮到臣自己动手。”
他凝注的目光一瞬间溃散,看着我,又象看我身旁这片虚空,半晌才微微扯动嘴角,“是么?”他问,目光依旧不曾聚拢,不曾遮掩那砭入魂魄的剧痛。
我胸臆间一阵挛缩,声音却镇定如初:“正是。”
他的眼神逐渐汇聚,定在我脸上,笑容有些惨淡:“这话你倘若不说,也好。”
“臣……”
“只是你连瞒的心也没有,连几句诳语也懒得讲。”
“朕说的,不对么?”
我无言可对,只能蜷起双膝,直直跪在地下。
他静默许久,脸上神色一变再变,终于回复了最初的温煦,两只手伸出来压上我肩头,“罢了,从头到尾便是朕在迫你,你能说这个话,也算……”忽然说不下去,便是摇了摇头,重新靠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笑了笑,“你总归没做。”
不知为何这笑容逼得我一阵胸闷,不自主的挪开眼,腿上也有些发软,缓缓跪坐到了毡上。
他再度拉起我手扣紧,“你当然不会自己就打这个主意。可是,你这样……这样听她的话,是为了她有恩于你们边家?”
我不承认,也不否认,默视着毛毡上两道影子彼此交叠依偎,在极浓的夜色中,竟透出些微的悱恻。
“你如今肯这般待朕,是因为朕……还是因为,你认定了那场火?”
我一声不吭,他似是也不期望我的回答,声音有些恍惚:“那火好大,什么都烧没了。朕贵为天子,却保不住一个人。呵,若是朕那天晚上也在……”
我听不下去,重又跪直:“陛下切勿做此想,绝无此理。何况个中疑窦重重,也未见得就真是……唔。”
他伸手掩住我的嘴,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下去。
他弯唇而笑,笑容惨痛,眼角似隐泪光。
我任他的手按住口唇,心头涩然难耐。
良久,他松开手,眼神复又清澈明亮。
“边翎,你可知罪么?”
我一愣,全没想到他说出这话来,却也不得不请罪,“臣知罪。”
他板起脸,神色郑重,“朕要罚你。”
“啊……是。”
我见他虽模样一本正经,目光却十分脱略顽皮,不由暗自叫苦,他罚我什么?难不成……想到不堪处,身体便绷紧如弓。
他见状笑出声,“你想到什么了?怎么怕成这个样子?放心放心,朕还要早朝,不会那样罚你的。”
我脑中嗡然轰鸣,想有千百个铃铛儿齐齐做响,真恨不得一头抢地里去。
他嘻嘻的笑,“好啦,不说笑了。朕倒真要罚你,这样吧,跟朕过来。”也不容再问,将我一把拉起,连推带搡到了几案边,松开手,自己挽起袖子朝砚台里倒了些墨汁,又拿起根狼毫在砚台上掭了几掭,这才把笔杆塞进我手中,朝书案上摊开的那沓白纸一指:“这些纸都要給朕写满了,一张也不能落下。”
我看看笔,看看纸,又看看他,只觉一头雾水,茫然半晌才道:“陛下,臣不明白……您要臣写什么?”
他望着我,只是笑:“朕只要你写两个字―――初辞。”

日暮途远

隔尽憧憧绡幔,隐见斜倚在朝凤玉椅上的太后着了件掐金广袖缎袄,一条蓝狐里的鹤氅斜遮过大半个身子,于极雍容极华贵透出几抹憔悴消弱来。
我目光一纵即收,垂首而立等着她的训示。自从上次韶烽一案后已有两月有余未曾谒见太后。虽然从前太后传召也并不频繁,但这段日子却连着有京中大火,太皇太后之薨和皇帝北狩几事,桩桩件件都是风云变色的大事,慈宁宫中却尘埃不起,实与平素大相径庭。若非太后着意避了我去,便是她自身精力不济无暇顾及其他……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我面上神色恭谨,心中所思如千头万绪,只等她一言而决。果然,在一位年长女官捧上手炉之后,太后便开了口,声音中有着不易觉察的倦怠,“这些日子忙坏了你吧。”
“启禀太后,臣资质鲁钝,又初掌兵事,确有些为难,实在辜负太后圣恩。”
太后慈音一如既初,“前日沛国公进宫还说这边侍郎是越来越忙了,亲事拖了又拖不说,且除了下聘那日居然连未来岳丈的门槛也没凳过,所有事体都是杜家夫妻俩一力操办的,他口气中很是怪你。还是哀家跟他辨着,这孩子素来就是一心为公,何况皇上也倚仗得多,放宽心罢,等成亲之后定错不了。”
她口中的沛国公正是太后妹婿,兰芷郡主之父。
我闻言俯身相拜:“多谢太后,太后提携眷顾之恩,臣纵粉身无以为报。”
太后轻轻一笑:“你也不用谢,其实哀家自己也有私心。以你气度人才,怕有不少人惦记着罢,早点定下来大家都省心。”说到此处语调更加婉转柔和,“兰芷自小没了生母,虽有哀家顾着,终是不如寻个可心的人稳当。哀家眼看了这么多年,挑来挑去,还是你始终心性如一值得托付终身,望你莫辜负哀家的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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