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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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个夜里,在昏微的烛光下,无意拧动画轴。
我开启了这世间背后的那扇门。
黑与白,光明与晦暗,就此混淆不清,无法分辨。
郡主的声音依稀传来,描绘着梦里缭绕不去的一切。
“那夜宫里好乱,人来人往就走如走马灯一般,我在宫里长大,都未见过这种势头。”
“我本是去见太皇太后,哦,那时还是太后,请她下道懿旨准我去见清颜。听说自从皇上赐婚东宁郡王,清颜就在栖霞馆里不饮不食长跪不起,说一女不能许二夫,何况边家满门都进了天牢,她虽未过门,却也是边家的媳妇,自当一体查办。”
“皇上气得厉害,把栖霞馆的大门都封掉了,宫人也撤得干干净净,不准任何人前往探望。幸好太后准了请求,我才能进得门去。”
“清颜跪在那儿,天气那么冷,她就穿得那么少直着身子跪在那里。我一见她那样子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那时候我刚刚嫁给焕哥两个月,才明白什么叫做情之所钟无怨无悔,本怀着劝她的心思,可是到头来反倒是被她开解。”
“她说,萍妹妹,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一定等他回来,一定要等到他回来。我哭得说不出话,只反反复复的辩着眼下这情势不好,这事干系到太子安危,倘若太子哥哥万一有个闪失,真着落到边将军身上,那你可怎么才好。清颜定定的看着我,看得我胆子都有些发寒,然后她就笑了。”
“她笑着说,萍妹妹啊,你没见过他,你不明白也不怪你。可他怎么会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是那样的人。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他若活着一定会回来交待个明白,若是真死了,那就更证明一切是虚言。总之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我看着她的脸,呆呆的说不出话来。清颜看看我,这次是真正笑了,她拉着我的手说你别被吓坏了,我离死还远着呢。若真有挨不过去那时候,你记得帮我捎句话,你们家驸马可不是和他要好得紧么,记得告诉他:妾终如蒲草,望君似磐石。”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会是最后一次见她。”
“我始终是劝不得她,皇上遣来的宫人又在催,没奈何只得回太后宫中陪他歇了,傍近黎明时候就惊醒,到处是纷繁人影,急急步声,我吓得狠了,忙催人去探,天亮时候才得知原来公主拿剪子戳透了自己的胸口,就这样去了……”
郡主掩面呜咽,柳肩细细战栗,“她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我当时就如被魇住了一般,什么也听不进去,脑中乱糟糟成了一片,等回应过来才发现自个儿已到了栖霞馆,听人说本来门口是奉了圣旨不让进,却被我一记耳光抡了回去……可我全都不记得这些事,只到了殿中一眼撞见孤零零一口朱漆棺,身上就象冻透了一般。”
“不过几个时辰……不过几个时辰,她还说一定要等着你回来,怎地就如此轻易而去。”
“殿堂好大好空,除了她贴身一个宫女再没旁人,那宫女叫绣履吧,一直跪在棺旁流泪,看着我就呈了个盒子,里面是一副画。我也不记着自己问了什么,绣履又回了什么,等展开那画,我就明白她便是要转给你。”
“当晚上便传来消息,说是皇上震怒,栖霞馆所有人都要殉葬,那必是清颜所不许的,我央太后求个情,正说着就有人慌里慌张的闯进来,说是东宫大火。那火好大,我离得那么远,也看得见火光燎燎,乌烟冲天。”
“那火整整烧了两天,整个东宫都烧得一干二淨,听说太子妃之前便悬梁自尽……这火究竟是怎样烧起来的,谁也不晓得,皇家的事……”郡主凄然一笑,涩然道:“只是我终于没救下绣履她们。只有那画做个念想。”
“从那以后我就怕得很,这些年焕哥也不是不想有所作为,他毕竟是堂堂男子汉,只是我怕得狠了,这朝堂上的事……想来一次次绊着他,他终究是怨我的。”
当年郡主将她遗物交我手时,只是寥寥数句便是珠泪如流,内里详情并不甚晓,而今听她慢慢道来,和自己推想略一印证,些微疑窦旋即解开,听她转到明焕身上去,黯然摇头:“郡主不可如此自责,明焕能不牵扯庙堂宫闱,实在是大幸。他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郡主拭泪微笑,“但愿如此,只是文孝你至今作何打算?你把元宝托付给你师门,是何道理?”
我身上酸软,寒意一层层席上四肢,不欲让她看出痕迹,左手暗暗捏住右腕,竭力打起些精神,沉思少顷,“明焕必定跟郡主提过我们少年时的事。”
郡主神色微愕,旋即点头,“不错。”
“那郡主定知我自小便性子偏颇,丝毫拗不得,”我自失般笑一笑,“明焕说我睚眦必报,确实也没有说错。”
郡主脸色发白,目光如钉:“文孝你……”
我打住她的话,脑海昏沉沉的,眼前有些发黑,勉力支撑道:“嫂夫人且放宽心,诸事我自料理得。”见她还在犹疑,扬眸定定相视,“相交十年,怎地郡主信我反倒不如当初?”
郡主脸色变了变,终于肃容相拜:“妾身自然相信叔叔。”
我虚搀一记,强自将一身凉意按捺下去,“嫂夫人剑胆侠心,边翎素来佩服得很。”沉吟片刻,“太皇太后既去,嫂子在京中并无其他至亲,可曾想过回清河州?”
先皇乃是自宗室中择出,并非太皇所出。郡主虽然身份清贵,但实则与当今圣上血脉并不近,京中也无甚牵挂,尚不如在清河州的叶氏宗族来得亲密。
郡主柳眉一扬,神色有些凛然,“文孝是要焕哥远走避祸么?”
早知她性子刚硬,如此明白倒也不出意外。我攥起拳头,尽力敛住暖意不必散去,“郡主多虑了。只是究竟故土难离,郡主离开这么多年,也是该回去看一看,且清河菁华宝地,风物鼎盛不下京城,天气又絮暖得多,对元宝……孩子身体也好。”
郡主默然半晌,面上现出戚然之色,忽然盈盈下拜,低声道:“既劝不得,也只好相从,不过郡马虽可知清河,但焕哥他……定是万万不肯离去。”
我长吁了口气,心口胀得难受,眼望烛光跳跃,缓缓点头。
“郡主放心,他一定肯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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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陛下宣我养心阁见驾,面上颇有不豫之色。
“一个刺客查这么久也不见些点消息,朕养得好废物!”
宫中行刺,传出去大失皇家体统,因此追查刺客之责便交给班值督司查处,奈何那刺客倏忽一现,令人无从入手,至今仍旧丁点头绪也没有,也难怪皇帝雷霆震怒。
大内侍卫在册,此事并无我置喙余地,只能袖手静听,暗自思忖皇帝召我何意。
果然他怒气冲冲训斥几句后,便挥手让一旁面如土色的几位正副督司退下,几名侍从宫人也被斥了出去,养心阁中除了皇帝,便只剩下我。待最后一名宫人也诺诺而去,陛下脸色忽变,显是大为郁悒烦闷,剪手在阁内走了几个来回,忽然深深叹口气,向我瞪来一眼,“你就干站着不成!还不跟朕说说话!”还不等我开口,猛撩起一脚狠狠踹上金狮香炉,香炉倒地咣当倒地,骨碌碌向旁边滚去。
我见他脸色铁青,心中微微一动刚要开口,已有内侍匍匐门口,颤着嗓子请罪。
皇帝更见烦躁,一挥手怒道:“朕没有召你们谁也不准进来!都滚远些!”
门口侍从顷刻间散去一片。
我暗叹一声,也不去看他脸色,俯身将香炉正起放稳,抬头正见到他一双皂白分明的眼睛火烧火燎一般,不禁恭身道:“陛下……”
他一拍案几,显是怒极,“你管那炉子干什么!难道朕还不如那炉子要紧!”
我被呛得说不出话,只皱了眉看他怒气冲冲的走来走去,再度飞起一脚将那香炉踹倒。
72, 长沟流月去无声 (五)
他兜兜转转数个圈子,脚步愈来愈迟慢,终于在窗边驻足,随之长长吁了口气,叹息幽幽如许,掩不过不尽苍凉行尽水穷,侧脸愈发苍白如雪,又染出些许铅灰色,全不似青春年少,竟仿佛期期暮艾之人。
“朕本下密旨追查你遇刺之事……”他并不回头,肩头微微耸动,窗口透入的离合光影中如斯单薄稚弱,“只可惜并未查到那日馆中刺客,却,却查到了另外一些事。”他声音苦涩异常,“在洗月池发现四具宫人尸首,死去不过几月。”
我隐约晓得洗月池毗离恕心庭,都在皇宫极为偏僻处。那恕心庭乃是待罪嫔妃深居之所,先帝殡天多年,当今天子后宫也不过寥寥一妃两嫔,这恕心庭可谓荒弃已久,居然能于此处查出不妥……
我眉宇一紧,躬身奏道:“陛下,此乃天子家事,恕臣不能与闻。”
他嗤笑一声,意极惨伤,“朕从没当你是外人,你也不要拿乔。”也不管我进退不得尴尬难言,自顾自续道:“朕的心思从不在宫中,统共没多少人,不曾想出了这么多人命,朕居然毫不知情,追查下去才发现,那些宫人全是慈宁宫的,母仪天下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啊。”他最后一句话的调子百转千折,好像极好笑,又好像极悲恸,沟沟回回的溶漾许多情绪。
我口干舌燥,倏然跪到在地,颤声道:“陛下,边翎乃外臣,不可……”
皇帝蓦地转头暴喝出声:“闭嘴!”
他的肩膀连同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发抖,好像风中残烛随时将熄,清亮双眸一瞬间已裂开道道赤红血丝,隐在闪闪发亮的水光下,象将要暴起伤人的凶兽。他怒目相视,双唇因为抽搐而全然煞白,慢慢自牙缝里挤出字来,
“你,你要么马上给我滚,要么听下去,朕,朕,只要个人说话……”
他的身体近乎痉挛的颤抖着,却又绷得笔直,虽在狂怒中,下颚依旧高高扬起,让我一瞬间想起万仞之巅的鹰,即使垂死,亦在挣扎着拢起最后的骄傲,我心头一痛,如同被重重擂了一拳,双眸已不由自主的微眇,“陛下……”
他胸膛起伏许久,一霎不霎的瞪视我许久,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又转回身对着合拢的圆窗,沉沉道:“朕的母后……呵,朕以为她只是醉心权柄,怎么会想到……始皇戮杀二十七人犹不能堵茅焦之口,而朕空有天下,徒留笑柄。”
他的身影映着缕缕夕光,仿若孤竹。
事发!
突然之间,幽幽养心阁内鸦雀无声。
我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必定面无人色,而汗水自鬓角额头大滴大滴渗出,蜿蜿蜒蜒流下,坠落,一点点打湿身前毡毯,却不敢捻袖相拭。
“朕的心里就象火烧一样,胸膛好像要挣开,到现今都不能信,朕不信,不信……只是铁证如山,朕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是朕的母后,朕一直退,退了一步又一步,潞王,章涧,芝妃,阿墨,小越,张承云……如今,如今居然……朕何以立足于世,她到底要逼迫到朕到怎样的地步才行!”
每一个名字都侵满了鲜血,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辛秘,他的语气也因之越来越怨毒,最后简直咬牙切齿,不共戴天。我俯身聆听,竭力抑制胸口一阵阵无法遏制的悸动与怆然。
“也好,也好,原来是留恋这母子之情的就只有朕自己而已……从头到尾就是朕自己。”他声音渐趋微弱,低不可闻,“也好,也好……就此恩断义绝,永无挂念。”
耳旁忽有异动,我一惊抬头,只见他身体仿佛铁弦终于绷断一般,忽而软软前倾,双臂扶上窗前,头埋人肘间,些微哬哬之声自喉间涌出,压抑嘶哑到了极点。
我怔在原地,扬眸注视那个伶仃身影,灌了铅一般,只剩头晕目眩。
这个人,九五至尊,却连哭泣也无法纵情,没有亲情可以倚靠,可以支撑的,只有一面孤窗。
我可以伸出手臂拥抱他吧,胸膛贴胸膛,传递血的热度,温热他冻僵的肺腑。
我不是做过许多次么,不是有许多人为我那样做过么。
在寂冷长夜,兄弟袍泽的体温……
可是,他们容许我传递么。
看不见的九天之上,那么多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我低头垂视自己因过度用力而僵白的指节,染过太多的血,洗不干净了,不是它们把岸边的人推下去的么?
无辜吧,也许么。
可是你在那个位置上,浮在血海上的位置,那么就要承担,也只好做孤家寡人……
只是为什么,我的胸口会如此冷热交迫,百般交煎?
如果闭起眼睛就可以看不见,
如果赌住耳朵就可以听不见,
……那成为又聋又哑的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吧……
只是,却始终还要抬起眼睛,支起耳朵,来感受这一切。
我咬紧牙关,眼前逐渐模糊。
无论如何,这是我边翎选的那条路,从无差池,永不回头。
恍惚间夕光远逝,暮色四面八方拢了过来。
而他的哭泣之声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我迅速张目凝神,眼前刹那清晰如洗,稍稍抬头,窗前陛下默然无语,负手眺望窗外。
他的肩膀依旧有些僵硬,发髻因为适才埋首呜咽而有些凌乱,而脊背却已挺直,头也抬得高高的。
究竟还是有一点青涩与执拗的痕迹,全不似昔日太子殿下的豪气天纵。只是,那份骄傲和无惧如出一辙。
茫然间掠过的念头忽而令我微微失神。
“朕已下令秘密彻查此事,到底要看看那奸……那人是谁,三族算什么,朕要灭其九族!”
他的声音冷如冰锥,将我自迷惑中刺醒。
我不敢接口,依旧保持着挺跪的姿势,只感无尽寒冷自手足端处袭来。
“你怎么看?”
他始终不曾回头,淡淡的问,口吻已归于平静。
那是一种终于熄灭的死寂。
我心中莫名一痛,随即警醒,此事轻不得重不得,虽是等待已久的契机,然稍一行差踏错,便是抄家殒命之虞,最稳妥就是置身事外。
只是眼下情势,容得袖手旁观么?
我沉吟许久,还是无法回答。
他声音在夜色中传来,“你始终就是如此,只能如此。我当你是这世上唯一可亲可靠之人,即便如此,即便此存亡断续之时,你还只想到抽身而去。”
说不出的寂寞疲乏。
……无可恋的世间……颓败荒漠的人生……
我掌心一热,唤了声陛下,略略咬牙,颤声道:“此事……果真?”
他冷笑一声,信手向案上一挥,“都在那里,你自己看。”
我犹豫少顷,终于未曾起身查看,清了清嗓子,“陛下,臣以为此事虚谨慎,圣朝以孝治天下,若是一个不妥,怕……”
皇帝冷冷道:“如何,母……她还能迫我逊位不成?”
“臣不该妄议君非,然陛下亲政虽久,却少有重臣依附,太后握有京畿四军之三,又有越王手中两郡,韶烽顾青相随;嘉平藩属亦未曾表明心迹,臣以为……”说到此处微微打个颤,噤口不言。
“你但说无妨,朕不怪你。”
我一横心,低声道:“此事虽失皇家体面,却是绝好时机,若陛下肯……”
“别说了!”
他霍然转身,几步踏到我面前,恶狠狠俯视我,“事关此事者朕一个不留!绝不容许这等丑事传出去!”
一个不留么……
果然如出一辙。
我垂下眼眸,竭力掩过将要泄出的冷笑,轻声认错:“臣知罪,请陛下熄怒。”
他气呼呼伫立许久,终于一声长叹,俯身重重按住我肩,“朕知道你是为朕好……可是朕不能……如果此事泄漏一星半点,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他语意红悲怆中透出隐隐傲然,“我大靖历代皇帝,从来天纵英明不曾犯错,又岂能白壁染瑕?”
肩头愈来愈重,我头也垂得愈来愈低,只感一股笑意直透心底,于极其荒谬的笑意中,心口那处灼热的痛楚一点点冷却,结痂。
他重重跌坐在地,长长叹息一声,平摊四肢躺了下去,沉默许久再度开口:“此事……朕会斟酌着处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你插手,知道么?”
我低声应过,遍体生寒。
他发出轻轻一声笑,猛然伸手攥住我垂落在地的袍袖,“朕不是不信你,只是无论如何不想恨你,你明白么?”
他仰卧的身姿恍与这沉寂下来的夜色溶为一体,而声音中有种深不可测的东西令人心惊,我在暗影瞑起双目,“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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