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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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看不到我眼眸中的阴影与恶意,只是专注的打量着,视线从右颊,一寸一寸的挪动,终于直面我的眼睛。
我们相视良久,我发现他的瞳仁正中,映着跃动的烛光,亮到刺眼。
然后,年轻的天子笑了。
他的双手自我肩头撤回,揽过我的腰,另一只则捏紧了我的下颚,近在咫尺的目光毫不掩饰的诉说着欲望。
我已很久没有与他人这般暧昧纠缠,更加不曾被当成一件物品轻慢亵玩。如果不是心头最后一缕微弱的火苗终于熄灭,我可能已拧碎这个人的腕骨,无论他是谁,代表了什么高不可攀的神意。
但如今,这种境况却只令我觉得荒谬和疲惫。
我扭颈,试图挣脱他的掌握,只是他手上的力度居然不小,再度掰过我的下颌,直面他的脸。
“边翎,你到底想要些什么?”他唇角勾起,笑容妩媚又锐利,让我想起他的母亲,果真血浓于水。
他们露出这种笑容的同时,也在宣布着志在必得的决心。
这笑容不能不令我警惕而厌恶,蹙紧了眉心,我颇有些不耐的睨视他。
他目光锁住我,字咬得很慢很重,“你该明白,我已容忍了你很久,也想了你很久。”
我轻轻哦一声,感到他自细腻掌纹间渗出的滚沸热度,忍不住笑了。
“这么说臣该跪下叩谢陛下皇恩浩荡才是。”
他盯着我,并不说话,只是揽入腰上的手掌忽而一紧,随即慢慢压住脊背上移,我衣襟自后扯紧,呼吸也有些滞,而他却还是合拢五指,一丝不苟的挪入颈间,在颈后突出的脊骨上微微一抵,随即抬手抽去冠冕上的簪子,将象征着朝廷体统的武冠摘了下来。
头发刹那散落一肩。
他似是并不餍足,几根手指在我发间绕来绕去,终于缠紧一绺头发,忽然用力向下一挣。我略略吃通,不由扬起了脖颈,蹙眉仰望。
他怔怔垂望,只是不错眼珠的看,眼眸中全是苦涩与迷离,良久才慢慢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那日便是这副模样,挡在朕的身前替朕挨了那一剑。那时我本已恨你入骨,便是你救了朕也注定难逃一死。只是你虽躺在一片鲜血中,却还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反复说等着我,我一定回来,你说得那般轻,只有我能听得清……你若当时就死了,我也不必这般烦恼。”
我茫然失措,依稀回想起生死关口,曾有一双水样的眸子,泛着淋漓波光,曾有一只手须臾不曾离开,握紧我生命的微光。
“是……你。”
“你以为是谁?姐姐么?”他似乎被刺痛,眼神陡然一黯,声音却冷厉异常,“她早就死了,死了十多年!她已转世投胎,这个年纪都快嫁人了!你还在想她做什么!”
我已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每年九月的夜晚都会在半羽湖畔默然等待。
湖面上有许多小舸,采莲的少女这样多,她们穿着嫩绿的长裙,笑靥如花绽放,霎那间便照亮了整个人间。
可她们都不是她。
不是常常能够想起,甚至连她的模样都无法记得真切,只是,偶尔会想不通,怎么就会错失。
会头疼。
我曾问过叔祖:世间究竟有没有鬼神,人是不是能够轮回。
如果转世,而今她已豆蔻,再过两年便将及笄,只是不知,那个幸运的男子又会是谁?
奈何桥上,她一定喝下了许多碗孟婆汤,要不然怎么才能忘掉,惨烈绝望的今生。
下颚忽然疼痛,沉郁的光影中,我看到如出一辙的清丽眉眼,一时竟然痴住。
“别用这种目光看我,边翎。”他的眼睛里下着暴雪,眉梢被憎恨深深雕刻出几道笑纹,“从来就没有人敢视朕为另一个人,朕也不许!”
他刀锋似的笑容逼过来,凌厉的痛,“你对不起姐姐,难道就对得起我!朕的殷墨,朕的殷墨,你要拿什么才还得起!”
不是她,这种凄绝锐利的仇恨,不是她。
滚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令我有些微微不适。与此同时,我也忽然觉察到自己此刻的姿势,竟如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女子。
然而居然未曾觉得一点羞耻。
这夜之前的那个边翎,还是头蛰伏在深夜的野兽,在风刀霜剑中觊觎着人间的灯火。
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连最后一分可以凭持的痛苦也沦丧了。
我尽力向后仰了仰头,让绞紧的发缕松弛下来,同时冷笑着盯上了他的眼睛:“不错,人死灯灭。我自然还不了陛下一个完整的文渊侯。所以陛下您思来想去,竟会想到拿我边翎去替代他么?”
他的眼睛象是被什么尖锐的物事狠狠扎了一下,倏然没了光彩,捏紧我下颌的手也慢慢松脱,只是纠缠发丝的手指依旧垂在背后,动也不动。
他的脸色那般颓唐迷惘,宛如初冬的残荷。
我一眼扫去,见他眉宇怔忡纠结,长长睫毛投下的,全是异样的不解与愁闷。
或许天子心中正在梳理着旧日欢爱的点滴,多么显而易见的天真,然而那已与边翎全无干系。
我不动声色的将手背向身后,揪住将那几绺与他牵扯的烦恼丝,指间稍稍用力,发丝已是悄无声息的迸断。手指仍将断发捏紧,再缓缓放落,这中间交替是如此的缓慢,年轻的皇帝竟浑似没有发觉,只顾陷进他自己的心思里。
我慢慢直起身体,襟袂缓缓展起掩过跌落在旁的木簪和武冠,曲起腿,准备于起身后退时迅速拣起,总不成这般披头散发的走出行宫去吧。
我的手撑住地面,便抬脚欲走,怎知才起个身,冷不防一阵酸麻自小腿簌簌蹿起,原来跪得久了血脉不通,双脚竟一时无法支撑身体,膝间一软,又重新摔回地上。
这番变故终于惊醒了一直低头沉思的皇帝,他剑眉一扬,仿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目光终于落上那在指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断发,沉默的凝视许久,嘴角慢慢弯了起来。
眼见着功亏一篑,我不免暗自苦笑。
要是能卷起袖子打一架来分个输赢就好了,可惜这不由我边翎决定。因此我只能再度挺直身体,跪立于地。
皇帝一扫适才颓然,脸上回复了那副欣欣然的神色,他兜手围着我转悠一圈,低低笑出了声,“边翎,边翎,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这难道不是我该提的问题么。
却也只能沉默不语。
“你嘴上说得多么漂亮,实则只是拿朕当小孩子看待。”
他脸色渐渐沉郁,忽然嗤笑一声,伸出手去碰触我的脸颊。
我下意识的偏过脸,感受到他指尖擦过的羽毛般的轻柔。
“你也不用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朕只不过想试试你那眼泪是凉的还是热的,原来早就干了。只是不知朕到了那一天,你是不是一如待燕国王公一般待朕。”说到此处忽然自失般的一笑,“不过朕稀罕么?那般待朕就行了?”他目光霍霍射了过来,“朕要什么,边翎你很明白。”
我叹口气,低声道:“恕臣鲁钝。”
“你鲁钝?”他忽而大笑,“这话倒有意思。”
他的笑声竟有些凄惶。
我沉默一瞬,只是不能不开口:“陛下若始终耿于文渊侯一事,不妨现在就治了臣的罪。要杀要剐,臣绝无怨怼。”
皇帝指间揉搓着几绺断发,笑容仿佛有些漫不在意,“这你大可放心,朕说过了,朕很后悔当时错失了杀你的机会,酿成今天这种狼狈尴尬的境地。只是到了如今,就算天下人人欲手刃边翎而后快,那里也不会有我……朕。”
这几句话说得淡淡的,他神色也是淡淡的,可我听了竟是只觉酸楚,一时惘然难言,怔了半晌方低低的道:“臣只是不明白……”
他手腕一翻,将断发紧紧攥入掌心,笑道:“你这种聪明人,又不明白什么?”
我踌躇片刻,终于咬紧了牙关,“本朝本不忌南风,若陛下中意男子,世间实在多的是美少年……非臣妄自菲薄,然微臣已过而立之年,容貌性格实非上乘,且不擅此道……”说到此处但觉难堪之至,止住不言。
他拢起袖口,定定看我半晌,目光多了几分温和,“你能说这样的话,便比唯唯诺诺好得多了,也不象适才那般刻薄,我……朕希望你永远这样。”
这话我却听不太懂,只懵懂觉察到他清亮的眼波间溢满怜惜渴望。
“你说得不错,世间多得是美少年,朕贵为天子想要什么没有,只是他们都不是边翎,所以朕统统都不要。”
夜色深邃,风声已止。
此时,我只能听到这人浅浅的呼吸。
“现在你明白了么?可应允了朕?”
他眼神中透出隐约的危险气息。
我心如乱麻,半晌才涩然道:“多谢陛下厚待。只是臣没有的东西……实在给不了。”
他缓缓舒了口气,笑容忽然变得琉璃般炫目,声音却有些空渺,“这件东西你倒能给。”他的手指慢慢探向我的项间,嗓音渐渐沙哑低沉,“你不觉得这屋子里的味道有些奇怪么,朕一早吩咐了人燃了龙涎香。”
□□□自□□由□□自□□在□□□
他有着白皙颀长的手指,解开衣带的动作从容而灵活,单是静静看着已是一件赏心乐事。
当然这副衣带不曾系在我腰间自是最好不过。
只是世间始终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吧,如果皇帝志在必得,臣子又能奈何?
除非鱼死网破。
可叹我不能。
□□□自□□由□□自□□在□□□
翌日下午,出巡的皇帝便回到长安城,文武百官出城数十里相迎,杜明焕亦在其中,看到我时眼睛一亮,绽出了笑容。
散了朝,他便要拉我去骏马府喝酒。我只摇头不允,说一路颠簸乏得紧,要赶回去歇息。
明焕望着我,眼睛写满不解,末了摇摇头:稀奇稀奇,看这精气神儿的,倒象换了个人。
他的眼神明亮而坦荡。
大抵所有生活在阳光下的人,都有这种清澈雪亮的目光。
我也没有回老宅子,那里披红挂绿的,无处不在炫耀着即将大婚的喜庆。
那种分量,担不起。
萧策送来的英雄血一早被我吩咐送到独居的院子里,一共两坛,听燕国送酒的人说,他们萧王公忙活了几个月,也就酿出这两坛,本来打算自己留一坛,可到了最后身子已撑不下去,就让人都送来了。
――你们王公还说什么没有。
――回将军,没有。王公只吩咐我们把酒送来。
――也好。
院子后面有条浅浅的溪水,溪头打山顶上来,雪水化的,很洁净,只是眼下是冬天,多处已然干涸,剩下的地方也凝了冰。
我找出把犁头,忙活了一整天,总算把小溪从头到尾刨个通透,提了两坛酒来到上游,一滴没剩全倒了下去。
美酒汩汩流动,殷红如血。
这条小溪是南北向,向下走仓流河,再曲曲折折的,经过无数道融合汇聚后,最终流入堤江。
堤江穿过连城。
如此这般,哪怕有一滴英雄血没有被冻结在这片靖国的土地,而是终于融入堤江,那么萧策也会尝得到。
这个世间,从头到尾,原本除了你之外,就再没人饮得起这英雄血。

(番外)春风几度

博山炉中透出袅袅烟雾,缭绕一室,暗香幽幽。
他被年轻的皇帝从背后环住,自散落鬓发间传入耳内的喘息声濡热潮湿,渐渐趋于急促。隔着薄薄的一层亵衣,那与他紧密贴合的肌肤,从每一个毛孔内都喷涌出无可阻挡的强烈欲望。
这令他战栗。
他少时醉心兵法武学,便对床笫之事殊无兴趣,抱憾多年更加隐忍自苦,除了偶尔会在素姬处小宿外,竟是与风花雪月绝了一切干连。现下却任自己被一个年轻男子搂在怀中,感受着那绵绵不断的涌起的,深邃浓烈的□。这种境况让他羞怒不堪,却只能低垂了眼,望向自己撇落地下的影子,它们微微颤抖着,仿佛幽魅于暗处不住的哧哧讥笑。
他着了魔似的凝视着那些幽魅,全转不开眼,直到两只细长的手指按住他的下颚,将它慢慢旋向一旁,然后柔润的双唇压上来,掩住他的视线。
他吻上他不知道正看向什么地方的眼睛,感到那双睫毛颤了颤,羽毛似骚过自己的唇,带来丝丝酥痒,一时心荆摇荡,稍稍撤身去捕捉怀中人的眼神。
然而他只能看到那双睫毛下的暗影。
不知他的心思又飘去哪里,无论何时,它们永远不在自己身上。
这种认知让年轻的皇帝郁郁而愤懑,手指加了力道,将他的下颌捏得更紧,不出意料的发现那两道漆黑的眉因为痛楚轻轻蹙起,
心头不由窜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是的,他的确不曾住进这个人的心里,却一定会让他的身体烙过属于自己的印记。
手从胸前探进他的亵衣内,指腹接触到光滑肌肤的一瞬,明显感到臂弯中的人瑟缩了一下,似乎想要逃离,只是以眼下两人这种纠缠的姿势,这种反抗的后果只是更深的被压入他怀里罢了。
心情忽然变得好极了。
他勾起唇角,手指不住在他的亵衣内游曳着,自他的锁骨开始,那里硬朗而峭拔,几乎让他产生了种自己指腹被割破的错觉。
一如他想像中,这个人身体消瘦,肋骨历历可辩,肌肤却光滑细腻――如果忽略那些或远或近的岁月带来的伤痕。
果然是生于钟鸣鼎食的人家。
他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崇光寺的桃花树下。
那是暮春时节,满目深深浅浅的桃花,香蕊殷殷,熏风如醉。
他看到有人负手立于几树桃花间,眉目含笑,正与须发皆白的老禅师侃侃而谈。
那人绛紫的冕服有些空旷,玉带紧束腰间,愈发透出削挺清瘦。他一双眼眸漆黑深邃,双颊却有些失血的苍白,许是剑伤未曾痊愈的缘故。
他看到他头上的武冠,那是他赐下的,鲜红的鹄尾此刻正在馥郁的春风中不住抖动。
他的脸上忽然一热。
他的手挪到他的胸口,轻柔抚摩着那里的一处剑伤。
如今它已早愈合了,只有细细的摩挲,才能感到那道扁平狭窄,不过寸许长的疤。
它离他的心脏只有毫厘。
年轻的皇帝吻着他的脖颈,有些怅然,要是它再向左偏一点该有多好,那样他对他而言,永远只是个舍身护驾的臣子罢了,或许他心情好了,还会不计前嫌,在他的墓碑前写下些悼念的文字。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反复的犹豫,矛盾,一次次的示好,一次次试探,直到了忍无可忍终于用强的地步。
是的,用强。
如果他不是皇帝,他大概已一剑削掉他的头颅,然后在喷涌的鲜血间不顾而去。
可是,很不幸,他微笑着想:他是君,他是臣。所以无论他是怎样的不甘,也只能如其他的男男女女一样,承欢于他的身下,还要感谢他的临幸。
他在得意与欢娱中隐约感到一丝痛苦。
他终于除尽了他一切遮身之物,将他压上了床榻,随即皱起了眉。
身下人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一处,幽沉沉的不知在看什么。
他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只有半空中一片虚无。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原来这个人就算到了他的龙塌之上,居然也摆出这样虚幻的表情。
他曾远远望见过他生动的笑容。
在那场比武后,那位素来刮躁的郡马不顾他这个万乘之君,跑到这个人面前,叽里呱啦大呼小叫。
然后他看到这个素来只会低声嗫嚅“微臣知罪”的人,拍着他朋友的肩膀,摇头微笑。
隔着蒙蒙的雨帘,他也感受到那种勃勃无限的生机。
那时他所有的笑容与嗔怒都如此活泼新鲜,宛如阳光纵情流淌。
他一时有些迷惘,好像何时何地,见到过这种生气,只是反复思量许久,依旧不能够想起。
便有些苦恼。
他轻叹了口气,决定忍耐下来。
毕竟他已忍了很久。
他时而也不解,自己为什么会为这样一个人而迷惑。
他不是他的阿墨,虽然他有清黑隽秀的眉目,可他不是他的阿墨。
他的阿墨,有秀美的容颜,柔软修长的肢体,情热之际,婉转相就,呼唤他的名字。
长一声短一声,蕴满化不开的情意。
――初辞,初辞。
无论什么时候,他想起阿墨,总感到甜蜜而餍足,情人该是这般吧
不象他。
皇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苦笑,不象他。
每每想起他时,胸口就象泼了桶滚沸的油,烫到灼痛,烧到憎恨,恨不得生生扼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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