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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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算起来,我认识这人也逾十四年,可岁月并未在他身上刻出任何痕迹,他依旧如初见时一般清俊文秀,只是不再卑微的弓腰弯背,瑟缩于众人身后,连投向我的眼神,也从当年的小心彷徨转为冷峻轻慢,若细细读来,怕还藏了丝丝怨毒。
正自深思,他已放下茶盏瞟来一眼,笑道:“将军相邀着实难得。却怎地还演了出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总不成咱俩人要再来上十壶茶?”
我哂然失笑,也不说话,只从怀里掏出用丝帕包严实的一件物事递过去。
他伸手接过,略略一掂眉眼便弯出泓月芽来。嘴上虽叹着气,却掩不住笑意,“将军玲珑七窍心,我早知道瞒不过。”
我倒没料到他会坦承此事,见那方丝帕被他展开,三枚精光闪闪的刚镖露了出来,不禁重重一哼,“潘公子好手段,好厉害。”
他夹过一枚镖擎在眼前凝视片刻,淡淡的道:“在下自然深谙将军本领,才设这个小小的局,也不过是为了母子相疑罢了。”
我眉头微皱,很是不以为然,冷笑道:“相疑?不见得吧。岂能如此轻易就为我等区区臣子性命相疑。公子也未免太小视他人了。”
他只将那镖翻过来调过去,目光胶着其上,“将军说我小看他人,我却说你轻视了自己。罢了,就算真如将军所言就算不曾挑起什么干戈,只当杯弓蛇影一番吓吓那老虔婆也好,左右她身子不妥,若是就此吓死实是天大幸事。”
他话音仍是素来绵软轻飘的调子,只是最后两句语色低沉,掩不住的阴戾。
我听得气闷,起身来到窗前推开半扇窗灵,料峭春风迎面而至。
“殿下也是这般意思?”
看不到背后那人表情,唯有掺了凉意的声音逆风而至:“那是当然。非某多嘴,然太子殿下从前待人至厚,对将军更是推心置腹。连某这种刑余之人亦知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何况将军您这种清贵人?且殿下尚在,皇家正统骨血尚在,将军一肩担下血海深仇,又为何而今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我眯起双眼,追逐远方最后几线霞光徐徐散尽,青白天空留下的痕迹也开始淡去,并不曾回头。
“哦?奇了,我倒不知自己何曾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他的答复犹如刀剑相交,杀气森森凛然。
“若换了别人在将军这个位置上,只言片语即可撩拨起风浪来。”
“将军犹豫不决到底为了什么?难不成时至今日,你竟还有什么舍不下,舍不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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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宝拙斋后,我独自骑马来到西苑河畔。
春水徒自滔滔离恨,只流不碧岸边杨柳。
风似利剪,卷起千层云,遮断远山。
长夜迢迢,唯有月如洗。
―――还有什么舍不下,舍不起?
我袖手而立,听楚歌隐隐,而星空下依稀片帆似箭。
不知不觉间,霜透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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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已夜色极深,有人坐在门口石阶上靠着石狮子打瞌睡。本以为是亲丁,却见旁边还围站几人。
方走近,尚来不及挥手阻止,早有侍立的人推醒那鼾声大作的人,那人哼哼两声,迷迷濛濛的目光望来,倏然清亮,两步蹿到身边一把拉住我胳膊向前拽,口中大喊:“边翎救命!”
我被他带得一个踉跄,惊道:“救什么命?怎么了?”
这般大剌剌晚上不睡觉堵我门口的,世间统共不过一个杜明焕而已。
他手间用力,一时却说不出话,借了灯火见他脸色发白,本来丰润的双颊也深深塌陷下去,我心中更惊。
从帝北巡回京后,同明焕往来便不如从前般频繁。这阵子诸事缠身,除了朝中匆匆一晤,等闲间更是难得相见,不知何事会让这瞌睡虫星夜登门,莫非是郡主……莫非是湘儿……
我勉强压住惊悸,反手把住他腕子,“莫急,莫急,出了什么事?”
他瞪视我片刻,眼圈一红,声音也有些喑哑,“元宝,是元宝……刚刚何太医说伤了心肺,怕过不了几天。”说到最后一句,猛然低头,几滴眼泪扑簌簌落上我手背。
我如遭重击,周身登时冰冷。
元宝正是他夫妇的夭儿杜翎,因为明焕总是满口翎儿翎儿的喊,喊得我遍体生寒,跟郡主念了几次经,总算让他改口叫起了小名――那是因为这小孩虎头虎脑,胖胖的脸蛋敦实得很,十足十象个大元宝之故。只是这孩子尚不满周岁,又是锦衣玉食,何来伤到心肺之说。但明焕情急万状的模样绝非作伪,他叫的提到的何太医更是太医院翘楚,医术最是精湛不过,若他说活不过几天……
我长吸口气,稳了稳心绪,细细问来。明焕心思混乱,前言不搭后语,说了许久才明白。
原来杜家上下也没逃过京中这场风寒,病情最重的便是元宝这孩子,本来以杜家之贵不可言,区区风寒之症就是再严重也不当一回事,不想开的方子虽然对症,药材更加珍贵稀罕,灌到小孩肚子里病势却愈发沉重,眼看不过两三日间原本尚在哭闹的婴孩竟是奄奄一息,骇得明焕硬把刚回京的何太医拖进府内,仔细察看后何太医道,诊治并无差池,只是元宝体质与常人迥异,寻常汤药对他来说直如剧毒,眼下已伤透五脏六腑,药石罔顾,虽有何太医回春之手,备集天下灵丹妙药,也不过多续这孩子数日性命。
明焕夫妇如同晴天霹雳,苦求不止,何太医斟酌良久,才说道尝听人言,内家功夫修到至深至纯时,脉息雄浑日夜流转周身,伤即腑脏处或有痊愈的一线之机。只是他虽不曾修习武功,却也知这等绝代高手举世难寻,到如今去哪里去寻?
我听得明白,嗓子有些发紧,“何太医说一定救得了么?”
明焕摇头,“他只说或许……”
我一把推开他飞身上马,低头见他还在原地发楞,不禁急怒攻心,“你还闲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多日不见郡主清瘦许多,一头秀发也略略蓬松,看到我敛妊为礼,颊边泪痕宛然,并不多言,只转头望向身旁奶娘怀里的元宝,手里一绢帕子绞了又绞。
何太医迎上前施礼:“侍郎大人。”
我点点头,脱下外氅甩给仆从,在暖炉边烤尽寒意,走到奶娘旁边去看孩子,见他已脱了相,原本圆滚滚一张小脸只剩下张皮,正闭紧双眼睡觉,身上一抽一抽的,气息极尽微弱。
我端凝片刻,回头朝何太医拱拱手,“别的杜公爷路上都告诉我了,太医您只管照直说,可真有救么?”
何太医捋着花白长髯微微摇头,神色忧虑,“并无十足十的把握,只不过如今也总得试一试。”
我应一声,低头沉思半晌,道:“可是要内息自天池抵中冲,走厥阴心包的经脉?还有别的什么?”
何太医欣然点头面露微笑:“原来侍郎懂医理,最好不好,只是怕对侍郎……”我抬手截断他的话,“太医只交待如何办就好。”
何太医叹息颔首,当下将诸般紧要之处逐一细数,我边听边琢磨,直到彻底明了于胸方谢过他,转身向明焕道:“我需要一个清净无人所在。你陪郡主先出去休息吧,留下我和孩子就好。”
明焕自打进屋便呆呆木立,此刻闻言一怔,“阿翎……”
我拍拍他肩,“你只管等在外边就成。”回眸望向郡主,见她深瞳莹然,泪光点点,忽然一个万福拜下去,颤声道:“叔叔……”
我恭身回礼,“嫂夫人尽管放心,边翎自当尽力而为。”
我将暖炉移到床边,轻轻解开裹住元宝的襁褓,露出他白净的小小身体。
从不晓得原来婴孩是这般小小的一团。
他不哭,喘气一阵急一阵重。
我盘膝坐在床边,闭上双眼。
其实我所擅乃弓剑之术,师门内家功夫虽然纯正,却并不精深。对能否强以内劲打透元宝的经脉也殊无把握。但事情紧迫,容不得多思量。
我瞑目静思,任内息流转大小周天渐渐丰盈鼓荡,缓缓把手放上了他的天冲穴。
夜色如此深寂,春风悄然拨动檐下风铃。而脉息滚滚流逝而去,每涌出一分,身上便凉却一分。
于极尽空茫旷荡之中,忽然便忆起曾在弓王谷渡过的那些旧日时光。
真是好时光。
若是我不曾离开,专心在谷中修习武艺,现在将会窥到怎样一座武学的高峰?
劲气从丹田聚起,线线缕缕融会交集,再自掌心奔涌。
这是弓王谷传载数百年的玄永筋。
这些年耽搁了太多,时至今日也不过是初窥门迳,想我那位掌门师兄如今一定已然修练到神鬼莫测的境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息渐渐枯竭,五脏六腑再无一点暖意,而掌下那片柔嫩肌肤终于隐隐透出一丝温润。
我催出最后一丝内力,耳旁但闻一声鸡鸣,放眼望向窗外,原来天光已然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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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帘出了卧房,等在外堂的人便齐刷刷涌了过来。我请何太医去看孩子,自己靠上最近的椅子坐下,只觉神思困乏肢体无力,身上空落落的,一直相伴的丰沛暖意已是丧失殆尽。
明焕并未跟进去,贴着我定住,两只熬红了的眼睛胶在我脸上。
我皱眉,“还不去看看孩子,傻在这里干什么。”
明焕嘴唇翕动,猛然偏过脸,攥起拳在我腿上重重一敲。
我握住他拳头,微笑,“多说一个字,你便不是我兄弟。”
隔着门帘突然传来一声呜咽,随即门帘扑动,眼前一花,郡主已奔至眼前:“文孝……”她只吐出两个字,便伏在丈夫怀中恸哭失声。
不远处是孩子匀净的呼吸,眼前是相拥的二人。
这些年,从未有一日,如同此刻般平安喜乐。
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上天待我究竟不薄。
在等待的时辰里,郡主按何太医的嘱咐备了不少汤汤水水的补品,又是乌鸡又是雪参的,强逼着我一一灌进去。我笑道自己好像做月子的妇人,还不等明焕吱吱哇哇乱叫,郡主已然柳眉倒竖,又端上两碗参汤。
送走何太医后,郡主于一派喜气洋洋中露出些微忧色,“哎,刚才何太医说元宝虽然过了这一劫,只是到底伤了,怕是这日后身子虚……”明焕打断她的话,神色坦然,“保住小命已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别的咱们也不用提了。”
我晃晃头,“话可不能这样说。”眼望泪光闪闪的郡主吁口气,“嫂夫人若是舍得,等这孩子长上几岁便把他送入弓王谷,请我掌门师兄传授他功夫,活个百十来岁也不稀奇。”
郡主一怔,旋即笑靥如花,“真能如此?那太好了!又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只怕你们弓王谷门槛太高……文孝你说,那,那位掌门肯收么?”说到最后神色热切无比,却也有些忐忑不安。
明焕却是眉头大皱,嚷嚷道:“什么什么,为什么要别人来教,等两年元宝三四岁的功夫,阿翎你自己来教他不好?”
……元宝三四岁的功夫……那时候,他该是胖胖的多么可爱。
我眼中一阵发潮,咕咚咚仰进一碗雪参汤,道:“我怎么赶得上师兄万分之一,自家的孩子总盼望他比自己强。”
明焕嘟嘟囔囔道:“那有什么……也不巴望他能中个武状元回来。”拍拍手笑起来,“不过你说的总没错,好吧,就听你的。”
郡主却目光深邃,一双眸子只捉住我不放,张嘴想要说什么,眼角瞟过丈夫,终于不言。
我看在眼里不由暗自苦笑,早知道唬弄明焕这直脾气容易,要瞒过郡主却是势如登天。
明焕捞起根乌鸡腿大口大口咬着,“别欺负我不知道,你们弓王谷可不是轻易能收徒的,你师兄还是掌门,他真肯?”
我拿起筷子在碗口敲了一敲,笑道:“出谷之前师傅曾给我两截翡翠断箭,也就是应承我两个心愿,之前已用去一次,还好留下一根,这是弓王谷的规矩,师兄他不应也要应。”
明焕已几日滴水未进,此时吃得心花怒放,连头也不抬,“你那个掌门师兄……对对对,我记得我记得,从前看过一次嘛,长得挺白的那个,就是不爱笑,冷冰冰的,看着怪瘮得慌。原来你们师门还有这个规矩,有意思,诶?那之前那个愿望是什么?”
我笑而不言,端起碗和他碰了一碰,“哪那么多废话,还不快吃!”
用过饭,明焕想拉住我絮叨,瞧得出这阵子真正憋闷坏了。只是他连熬数夜眼眶通红,才说了几句话就禁不住哈欠连天。郡主在一旁笑道:“夫君便是自己不睡,也要顾着文孝辛劳通宵,先歇息才是。”明焕连连点头,勉强支起眼皮道:“也好也好,阿翎你也去睡,醒了咱们再好好聊,我怎么觉着这些天你总是避着人,这下好,可得好好唠唠。”回头向郡主道:“萍儿……”郡主握住他手温言安抚:“妾身自会安排妥当,文孝常住的那屋子可是每日打扫,一天也不曾落下。”明焕兀自不放心,转头叮嘱:“你可别跑了,好好休息。”见我点头应承,这才心满意足的起了身,摇摇晃晃走出门去。
郡主让贴身侍女送明焕离去,又示意周围家丁仆从退出屋外,亲自去合拢门窗,又放下缎面门帘将门口遮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忽然碎步来到我面前,深深万福拜倒于地。
我吃了一惊,站起撤身退后,“嫂子你折杀边翎。这,这是何故?”
郡主抬头相望,剪水双眸泪光如涌,声音打颤,“多谢文孝救命之恩。”
我叹口气,“元宝和我自己孩子又有什么差别,嫂子说这种话可也太见外了。”
郡主的眼泪珠帘般坠下来,“文孝莫诓我。焕哥他心粗,只知可能耗损你些内力,我却细问过何太医,他说……元宝这命便是你用内力生生换来的,我虽弱质女流,不懂什么武功,可也知文孝你苦修了这么多年才有了今日成就,一生抱负皆在此……如今,如今……”终于说不下去,以袖掩面呜咽难言。
郡主素来端庄精干,从来在人前便是言笑自若,从无半分失态,而今却是以泪洗面情难自禁。
我心中恻然,默默思忖片刻,轻声道:“不瞒嫂子,若隔在十几年前这倒也真能算上个了不得的事,可如今什么功夫不功夫内力不内力的,难道还会放在心上不成?元宝既是你们的孩子,也就是我边翎的骨中骨,血中血,能让些再也用不着的东西抢下他一条性命,实在是天大幸事,嫂子切莫往心里去。”
郡主抬起盈盈泪眼,哽咽道:“文孝……怨我,怨我……我这当娘的舍不得孩子,到底亏了你。”
我哑然失笑,只是摇头,“再说这种话我可走了。摊上这事你们不找我难道找外人不成?嫂子巾帼英雄襟怀博大,可莫学那些姑娘家娇滴滴的做派。”
郡主本在流泪,闻言扑哧一笑,“好,好,文孝你便笑话我罢了,等你娶进那娇滴滴的姑娘,看还有没有这空说嘴。”
我心中一沉,默不作声。
郡主本堪堪破涕为笑,此时一双妙目怔然相视,脸色又渐转阴郁,涩然道:“文孝,你别瞒我……你,你自己不教元宝,是为什么?”
我慢慢坐回椅子里,纷乱的心绪此起彼伏,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
我并不想对她有任何欺瞒。这世间,有些人,有些秘密只铭刻在我与眼前女子的心底。
只是会当此刻,毕竟无法开口。
郡主拭干泪水,慢慢道:“文孝,你这些年行事我都看在眼里,虽然还不甚明白你到底要做些什么,可定是同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
“我虽身在内宅,可外边的风风雨雨也多少能听见些,焕哥他在我面前不知叹了多少次气发了多少次牢骚,总是不忿你自甘为人左右,为天下清流所诟。可我总觉得不是这样,总是知道不会这样。能让清颜倾心托付的那个人……绝不会轻易为世间风雨所摧折。”
“我只是不明白,这么多年也不明白,”郡主靠在墙边,泪水潸然而下,“清颜既然能说那一句‘妾当如蒲草’,能发下要与你生死相随的誓言,不曾相见又怎会轻易就舍得自尽。”
回京的那一日,郡主也是这样流着眼泪,把那副耗尽清颜心力的画交到我手上,告诉我那女子曾许下的誓言.
当时我只是憎恨狂怒,也是这样不停质问着那已消逝了的人――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又为什么不肯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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