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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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陵烟树在何乡

书案上那支琉璃箭已被削成两段,切口规整平滑,没有任何参差裂隙,显见断箭之人手法高明无匹。
我对着断箭怔怔出神,心中空落落如坠太虚,直到那阵脚步声自远而近。
拣过两本书将它掩好,我端坐案后等待来人。
任青大步流星跨入堂内,卷起轻风扫动书页微微抖动。
“卑职参见钦差大人。”
我点头示意,并不赘言,朝桌上几张捷报一指,“斥候报我军昨夜破敌。”
任青一震,随即大喜过望,“太好了!”伸手抓起那迭捷报一目十行读了下去,待到最后一张已不禁开怀大笑,挥舞着手臂高声叫道:“好,好,实在太好不过!方将军果然了得!”
我面沉似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他在一派狂喜中与我四目相接,想是见我神色不豫,笑容便渐渐绷紧,擎在半空的臂膀也慢慢放了下来,模样有些忐忑,“我军大捷怎地大人脸色却这般不好?莫非是有什么伤亡?”说着发了急,低头去细查手中军报。
我眼神始终不曾离开他双眼,冷冷道:“是张督候今早上去了。”
任青失声道:“什么?”双颊蓦地褪尽血色,握着战报的手开始簌簌发抖,片刻后开口已带哽咽之音,“这……督候他……”
我心中一阵怆然,慢慢点头,“督候府刚刚来人禀告的。”见他神色悲恸,终于微微冷笑,“恭喜足下终于可以交差。”
任青闻言大震,身子僵直在地,嘴巴张大,一双眼睛向我愣然相视,目光震惊无比,似乎对此言完全不懂。
我再不愿虚与委蛇,从压着断箭的书籍旁抄起一个方形木盒咣当掷在地上,“你无需多言,自己一看便知。”将断箭拾起揣在怀中,起身径自离去。
七日后督候出殡,三军镐素,阖城哀声。
方峻白衣抬棺,神色惨然。
是夜众将为督候守灵,我和方峻独处一室。
他面如死灰,白色的眼仁中血丝怒张,手掌绞得青筋绽出。
你既选了这条路,就无须痛悔,无须回头。
我恻然难言,抚住他肩头,用力相握。
他扬眸,顷刻间泪水夺眶而出。
“我以为自己可以忍心,可是……我并不是后悔,只是……”
他双眼瞬间通红。
我忍住叹息,摇头,“就算你插手也无用,不过多具尸首而已,张督候注定躲不开这一劫。你那日原本说得不错,人活在世总不成对得起所有的人。”
方峻默然半晌,哑声道:“究竟是谁……”
我松开手,沉下脸,“这事我自会料理,不用你管。”
他眼望我,眼中又有水光涌起。
窗外夜风如嘶,尘土飞荡,仿佛不甘的灵魂咆哮怒吼,挣扎于这纷乱红尘间,在愤恨痛苦煎熬,始终不肯归去。
收拢心神,我看着方峻,轻声道:“明天一早我便启程回长安。”
方峻刚抹一把眼泪,闻言失色:“不成!”
我摇头,一字一顿,“此间事毕,我需速归,”不等他反驳便低声岔开话去,“你在捷报上说尚有拓跋部不曾撤军?”
方峻颔首,“拓跋部是我大靖死仇,眼见着大势已去还在负隅顽抗,不过只有寥寥数千人,不足为虑,我回城之前便已留下两名参将和三千人在落雁峡附近驻军备战。”
“可威胁到附近百姓?”
他眨眨眼,摇头,“百姓都已撤进城内,只有些散居的猎户不肯离开,不过他们大都有两下子,打不过也跑得过。”
我一阵沉吟,“前几日我看了张督候留下来的文书,上面说韶烽附近尚有不少马贼出没。”
方峻黯然无语,半晌点头,“是,韶烽离摩洛等国间隔数百里,当中都是些没人管的山脉,这些年来马贼层出不穷,专门打劫商队,行事很是凶残,可毕竟不是大靖所辖之地,就是要管也麻烦得很。”
我点头,“好,那你就借着这次与拓跋部开战之际顺便也把这些马贼给我剿了,切记,要细细的搜,慢慢的剿,一伙也不能拉下。”
方峻脸现迷惘之色,喃喃重复道:“细细的搜,慢慢的剿?”
“是,越细越好,越慢越好,能拖上一两年最好不过。”
方峻皱眉:“全歼马贼自然没有问题,只不过那边不是我大靖的领土,我怕向朝廷不好交待。”
这个榆木脑袋。
我在他脑门上啪的一拍,“拓跋部为什么会不撤军,居然敢在落雁峡与我大军对阵?定是已勾结了这些马贼无疑,我军出击破敌保家卫民有什么不对?”
方峻眉毛越皱越深,听到最后简直抽到一起,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也似,“将军差矣,这些马贼都无国无家惯了,一个个穷凶极恶,不单是劫我们的商队,就是摩洛拓跋他们的商队也劫,拓跋部恨都要恨死他们了,绝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勾结。”
真是不开窍。
我向他怒目而视,低声斥道:“我得斥候密报,我说是就是,你还敢顶嘴?!”
方峻目瞪口呆“可……”眼神一晃忽而恍然,惊道:“将军您的意思是……”
“我什么也没说。边关危急,大将不得擅离,你必须留在韶烽。”
方峻搔骚耳朵,愁道:“可,可这岂不是养贼自重?”又嘘口气,摇头,“重就重吧,其他人倒没关系,我就怕瞒不过任青。这人是太后亲信,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可几年下来耳目也不少,恐怕……”
我微微一笑,“这个你不用理,只管做自己的事罢了。”起身兜隔圈子,心中斟酌许久,慢慢开口,“三年之内,哪怕是皇帝或太后连下几十道金牌来催你回京也绝不可奉召,概以战况紧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推脱过去,切记切记。”
方峻脸色微变,“将军说三年内长安将有巨变?”
好小子,我忍不住笑,还好他并非真的一根筋,只是不愿分心旁骛罢了。
“用不上三年,许是明年就差不多。只是凡事还是稳一稳的好。”
方峻遽然起身,神色肃穆已极,“末将请将军留在韶烽,不要回去!”
他站定彼侧,背膀削挺,犹如一面昂扬战旗,碧血黄沙中飒然飞展。
我伫立原地,凝目许久,而后上前拍拍他肩,“你如今也是大将了,莫要孩子气,坐下。”
方峻凝立不动,沉声道:“末将恳请将军留在此地。”声音已在发颤。
我在近处看着他,忽然很想象从前一样揉揉他的头发,手才动,便又紧紧合拢,不由微笑。
看啊,当年那个总是莽撞犯错的少年校尉,如今已是大鹏展翅,翱翔九霄。
这段人生又值得什么?
“别冒虎气,坐下。”手上发劲强将按在椅子上,我掌间感到他峥峥筋骨在一根根拧紧,一根根绷起,犹如烈火一般烧灼着肌肤,不由将语气放得更是温和,“你不信我么?难道我边翎会自己找死?”
“将军……”
“如今我身兼朝廷兵部侍郎和虎啸营都尉,这次出来不过是奉旨巡边,怎么可能就此留在此地,那不可和造反差不多了么?”
方峻咬牙,“就算造反……”
“闭嘴!”我厉声喝止,目眦尽裂,“方峻方允冲,记住这二字你永远不准再提!若你稍有异心,就算天涯海角我也决计放你不过,听到没有!”
方峻直瞪着我,胸膛起伏,面上肌肉抽动不止,喘了半天粗气突然嘶声道:“那我也绝不能看着将军你去送死!”
我怒极,飞起一脚将他踢个倒仰,“胡说八道!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我说不会就不会!你少给我瞎操心!”
方峻匍匐在地,双膝跪行数步一把抱住我的腿,将头埋在我小腿间,只听得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却战栗不止,震得我胸前疼痛难忍,“……当年我就该去牙口关,将军你说你一定会回来……你是回来了……可那也算回来么,两千人,只剩十七个,全是伤,全是血,差点死掉,那也算回来么,也算回来么……我每天都在后悔,我就该不管不顾跟去牙口关,可没去……如今你又要去牙口关……要么不去,要么一起去……这回我不会再听你话了。”

孤怀拟共谁倾倒

这么漫长的时光都过去了,那些曾碾碎骨血的情感仿佛已然稀薄,有如长夜尽头默然殆尽的火。
有时我想,人生的河流或许就是在不断的告别中渐渐远逝,洗刷那些比血更浓稠的回忆,掰开牢牢攥紧的双手,毅然离去,绝不回头。
还有比这更令人厌弃的生命么?
方峻的两只手扯住马缰,我的马缰,死死的,象烙上了一般。
我低头看着那双手,手背纹理深刻,伤疤累然,虎口处厚茧虬结,而青色的脉管从掌骨中挣出,一蹴一蹴的跃动。
委实不象握着大把好时光的手啊。
我仰头望向天空,青色的苍穹凝出一天新霜,刀子似的反着白光,无尽明净中透着灰败与萧瑟,好像即将到来的,雪意方涌的初冬。
此去长安的路途中,北风会凛冽入骨吧。
我提起马鞭,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敲,看那双风霜打磨过的双手微微颤了颤,随即重新稳如磐石,不禁苦笑。
风声回旋,将我的声音扯得这般凌乱。
替我守着这些河与山,做张督候的眼睛,看着这河山,这血火河山,靖的山川,你我为之枕戈待旦的山川,所有的青春和血汗为它淌尽的山川。
不为任何人,除了我们自己。
有时候,睁着眼背负重荷,更加艰难。
方峻仍旧不肯松手,身体几乎要挂在马腹上,这样的姿态有一点软弱,实在不应为一名领所有。
我想大声呵斥,却对上那双发红的眼睛,黑白的边界爬满血丝,深窈的瞳孔稍稍抽动。
总是喝不出口。
将军,你会回来的,是吧。他仰着看我,忙又摇头,我是说,会再见面的,对吧。
他的手指开始发抖,细细的,颤抖,眼神却毫不退缩。
呵,我知道你在执著些什么,可是,知道么,生与死,对我而言,从不是如何重要的事。
但如果那令你很记挂的话。
低下头,答案在风中撞击得七零八落,我只是微笑,与他坚定的对视。
那是当然。
长剑脱出,缰绳已断,小腿一夹马腹,云琮箭一般的蹿了出去。
萧萧长风扑面而来,断缰扬起,打在手臂上,一点鲜明的痛。
可你知道的,方峻,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尘世的躯壳行走人世逆旅,终究挣脱不过命运的手。
我不敢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能分辨它是淅沥沥或沙沙响,拧不干的水迹或无人烟的荒凉,
□□□自□□由□□自□□在□□□
一路风霜凛冽,落叶铺满归途。
终于看到了长安朱红的城墙时,所有人都长舒了口气,风尘仆仆的脸上绽出笑容。
反倒是自己,越近长安心思越怯,待一眼望到城门口那些遮天蔽日的旗帜时,心中猛跳了一下,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冲动。
我一面唾弃自己无稽的懦弱,一面欣然发现迎上前的是兵部尚书罗子鸣。
“呵呵,没想到边大人看到老夫如此高兴。”
我微笑,作揖致意,“劳烦尚书大人大驾,边翎受宠若惊。”
“边大人身负皇命,劳苦功高,就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只是辛苦边大人,还要再走一趟。”
我心口似被一把揪起,神色自若,“自当先回覆皇命。”
罗子鸣负手摇头,“这次却猜错了。陛下这几天忙得紧,傍晌午才睡下,怕是明天早朝才能见到圣驾。还是先去慈宁殿吧。”
还没见着头场雪,慈宁宫前几树红梅倒是早早打上了骨朵,点染着枯干冷硬的枝条,于一阵阵冰泉似的风里静静等待促放。
我怔望梅花,良久失神,直到有内侍传我入殿内。
太后一如往昔清雅端丽,只是双颊更白了些,有如敷了层厚粉。
跪倒,见礼,平身,寒暄。
种种场面上的活计都熬过去后,太后单手支了额,微微捻动手腕,声音中透着倦怠,“你的奏章哀家看过了,语焉不详,倒让人疑惑。眼下也没有旁人,且说说看这韶烽到底是怎么档子事,那张承云怎么无缘无故就死了?”
我稍一环顾四周,果然周遭除了太后身边几个常年陪伴在侧的内侍使女,再无旁人,微舒一口气,重又跪倒:“启奏太后陛下,臣无能,只查到点细枝末节。”
太后揉着太阳穴,慢慢的道:“起来回话吧,哀家知道这么短时间委实也难查出什么,不过还是先说来听听。”
“多谢太后体恤,臣遵旨。”我起身站稳,眼神一滑,看到太后涂着猩红的指甲在明亮的烛光下熠熠闪亮,“禀太后陛下,臣月余前奉旨去往韶烽,固然是为了安定军心,却也是为了查明此事。待臣到了边关,才发现情势危急委实刻不容缓,实不能于此时大张旗鼓彻查此事动摇军心。臣无奈之下,也只好愧对张督候,一边暗地派人探明情势,一边盘问督候府中的人。”
太后凤眼微扬,眉宇间凝着一抹沉思,“大局为重,自是对的。讲下去。”
“是。臣查探的结果就如奏章上所言,无论是韶烽兵将还是张府上下,都认定是张督候新纳妾室所为。臣查到那房妾室名唤黎蔻儿,原是韶烽当地有名的歌妓,因为年轻貌美且持身清白,颇令人倾慕。“
太后冷冷一哼,“这等女子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少些瓜葛最稳妥不过。”
我点头称是,全不理她言外之意。
太后略略沉吟,再摇头,“她一区区女子,便是手持利刃又怎能伤得了张承云这等勇将?边翎,你可曾细察?”
“太后明鉴。臣亦有此疑惑,问过给张督候诊治的郎中,几个大夫都说督候致命伤在胸前,是刺破了肺,又流了许多血。只是有一点奇怪得很,督候右边肋骨被切断一段。”
太后皱眉,“哦?”
“在督候入棺之前,臣又看了那伤口,果然右边第三根肋骨切断一块,且切口极为整齐,其力量之强横,手法之巧妙,就是换了臣自己亲为也不过如此。臣叫仵作认真检过黎蔻儿的尸首,发现她肌肉柔软,手足细嫩,显然绝非习武之人,而那行刺用的匕首虽然锋利,却也并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器,若说是黎蔻儿行刺,那只能说另有人握着她的手用力刺下去,只是看切口平整,并无任何划痕,臣以为绝无此种可能。”
太后微微合拢双眼,面上颇显苦涩,“卿家的意思,是说行刺者领有其人?”
我端正神情,沉声回答:“臣以为正是如此,臣还查到虽然坊间传言督候是迫人为妾,但之前督候曾多次与黎蔻儿在憩荷塘相会,皆神色欢愉,并未起争执。”
太后睁开眼睛,轻轻一哼,“边翎,别给哀家绕圈子,有什么话就统统说出来吧。”

但风烟 杳杳迷空阔

一阵冷风从微敞的窗棂中泄入,金猊狻口中吐出的青烟忽而飞散,瞬间渺然。
我的目光定在地上一点,沉声道:“启禀太后陛下,臣迄今不过认为黎蔻儿并非刺杀张督侯之人,但到底何人是始作俑者,又为何要在大军压境之时如此行事,恕臣无能,并无丝毫头绪。”
太后的声音从高处飘来,寒冷如二月冰泉,泛着丝丝凉气,其下暗流如涌,“说了半天却原来还是什么都没有,明白说,你心里到底在疑着谁?”
我单膝跪倒,行的是一丝不苟的武将之礼,声音愈发沉肃恳切:“请太后恕臣直言,臣忝为兵部侍郎,所长并非断案如神。且臣分掌一国军务,心思须得纯正无私,绝不可因为莫须有的念头轻疑他人以至干戈之祸,望太后明查。”
太后低低一哼,嗔道:“这便是你的直言?你提的这莫须有三字,这么说,你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个想头。”
我俯身如弓,缄默不言。
太后黯然叹息,“哀家本以为你此去定能把一切查个明明白白。怎地如今却如此束手束脚,什么话都藏着掖着?”
一股寒意自膝下漫起,渐渐噬骨。我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低声道:“太后恕罪,只是臣绝不能妄言。”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绛红烛泪暗自滴落,血泪斑斑。
良久,太后终于击碎这结了冰般的一刻。
她的声音并无怒意,却有着说不出的乏意与消沉,“原来你是怕哀家疑你。不过能有这种心思也好,到底是老成的人,不曾一口说不知道。罢了,恕你无罪,平身吧。”
我谢恩,慢慢起身,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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