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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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有人的哭声,可眼前人仅仅在流泪,我愣了好久,才发现是自己在哭,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恸哭。
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哭泣了。
可眼中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潮,于是我选择在泪光中向他笑,对这哭声充耳不闻。
“你刚刚说过,我说什么你都信。你说得不错,太后身体不好,朝不保夕,人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们边家当年的教训够深了,我需要将来的庇护,他需要我手上现在的权利,这样的买卖两全其美。至于成亲……我当然会成亲的,即使佞幸也要传宗接代的。”
明焕静静的倾听,神色在风中一分分僵硬冷却,他的眼泪已干涸,最后甚至已在讥诮发笑,“你觉得老师……你爹他稀罕你这样留后路?”
他目光霍霍,冷厉如电,“扪心自问,你觉得他稀罕!”
我垂下眼帘,不语。
父亲,你在天之灵一定很安慰,这是你昔日觉得不成器的学生。
“说穿了不过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是不是!”
他的眼神无比凶狠,如果不躲闪,或许下一刻就会在这样的眼锋下万箭攒心。
于是我偏开头,挑起嘴角,冷笑,“你不是我,你从来没试过失去一切的滋味,怎么能懂?”
他投来的目光极其陌生,他在慢慢摇头,“我确是不懂,不懂。”
他一步步向门口退去,“我不懂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阿翎……当年的阿翎不会这样的。”有水光在他眼中一涌而过,然而他很快把它们拭净,“我只当我兄弟死了,早在十年前。”
“如今这长安城中的,不过是另一个人罢了。”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如同想通了什么似的绽出一个笑容。
我不知自己在祈盼什么,还想握住什么,然而耳旁一阵轰鸣,心脏在霎那被攥紧挛缩。
他回眸点头:“你好自为之,边侍郎。”
□□□自□□由□□自□□在□□□
孝明十三年三月,世袭忠肃公,郡马杜明焕请知清河州,帝以焕忠直,复悯主去土有年,特有是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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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夫妇出行仪仗从简,随行不足二十车,百余骑,仿佛不过是回乡探亲而已。
我把码头一间酒坊二楼包了下来,坐在靠近窗的酒桌旁,目送眼前人来人往,白帆片片扬起,旗帜于风中翻飞。
酒已冷透,纹丝未动。
身旁亲兵正要唤人温酒,棉布帘忽然挑起,有一青衣妇人抱着一粉嫩孩童挑帘而入,不等人上前盘问,那孩子已自妇人怀中挣了出来,登登几步跑上前来:“叔叔,叔叔!”
不是湘儿是谁?
我心神激荡,一把将他抱起揽紧,猝然百感交集,将脸埋在湘儿小小的肩上,忍了一瞬,转头去看那妇人,原来却是杜府旧识。
她上前施礼,“见过四爷,夫人的车停在楼下,郡主不能自己上来,只让奴婢抱湘少爷上来看看,郡主还说请四爷恕翎少爷体弱,不能冒风寒相见。”
湘儿抱住我的肩,眼珠又黑又亮,“叔叔,叔叔,我们,我,我娘,爹我们要坐船啦,你也坐船。”
我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微笑,“好,好,你们先去,我骑马去。”
他胖胖的小手轻轻蹭过我的脸,碰了碰眼泪,手指对了半天,两只眼睛眨巴眨巴:“不哭,不哭。我,我也想骑大马。”
“好,好,”我咬紧牙关咽下所有哽在喉中的苦涩,“等你长大了……一定去。”
把湘儿送回家人怀中,摆手催她们速速离去,来到窗边向下望去,见她抱着湘儿下了楼来到一辆赭色马车边,有下人拉开漆门挑开车帘,她钻身而入。
车帘依旧留了条窄缝,郡主一双眼眸轻轻晃动,水光潋然。
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她朱唇轻启,做着无声的告别。
珍重。

戚戚一西东,十年今始同

两日后刑部着人送来公函,却是已定下夏居泓等人腰斩之期。我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有夏氏族人上告监察御史台。
本朝御史台脱离六部自成一格,向为朝中大臣,尤其是刑部同僚所忌惮。此案牵连重大,御史台接不接此告还在两可,若是他们真承下来,再翻了案,刑部诸位的脸面也不用要了,想必眼下主审的几位大人头正疼得紧,只是不好明里插手,这才来知会一声,个中意味不言自明,这是要兵部施压,最好把前些日子边境动荡的责任全推前任兵部侍郎身上去,务要敲死此案。
“……御史台那边的意思是若真要翻出些什么来,怕是与大人有碍。”
我笑笑,“不碍事,他们行的本就是饬查冤狱抚慰百姓之责,怕这个怕那个还能做成什么事。何况这人虽是本官拿的,审案定罪的却不是我,又碍着什么了。”
端着茶的兵部主事含混应了,不掩目中惊讶深思之意,想来正在揣摩我真正用意。
话既说到这个地步,不妨索性说透。我叹了口气,道:“真在任上了才知道非能员不能处之稳妥。夏大人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走也总要他走个清楚明白才是。就我本心而论实是觉得事有蹊跷。虽三司会审有了定论,究竟不能心安,若是御史台诸位能给查个明白,给个交待,不仅夏居泓服气,相信就是故张督候于地下也会心怀感激。”
主事肃然起身,微微拱手,“大人霁月襟怀,下官钦佩之至,只是刑部那边……”
我挥挥手,“不要管,他们挑不出什么理来,若真有什么事,尽管全推我身上便是。”
始终不能无愧于心,竭尽所能,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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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回府,马踏过浅浅春泥,啼声沓沓,虽有从人在侧,总觉寂寥难遣。
低头去看衣氅,已落满月光。
晚些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一片一片织成了雾,濛濛荧荧。
这场雨来得正好。
我推开书房那扇窗,初春的雨滴依旧散出漠漠的寒气,拂到面颊上,切切的凉。
后院仿佛有声,侧耳去听却又消失,过了片刻又隐隐响起,愈来愈近。
少顷门已被轻轻叩响,亲兵的声音在门口低低响起:“大人,有客来访。”
我拨亮了灯,门旋即被推开,有人快步而入。
来人身穿深棕色油布披风,被灯火一映雨水宛然,头上戴了顶硕大的斗笠,遮住大半面孔,只露出方方正正的下颌。
我端坐不动,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得心口被狠狠撸起,说不出的酸痛激荡。
来人伸手摘下斗笠,露出对精光四射的眸子,抬眼注视片刻,眼中渐渐蓄出泪水,忽然抱起双拳,“末将简卓参见边将军。”
他的声音在微微发着抖,而我喉头哽住,好像塞着块又苦又涩的核,不知怎样才能囫囵吞枣咽下去。
对面将亮依旧维持着立姿,身上雨滴串了一串串细珠链,从披风边滚落在地上,象无数摔碎的泪滴。
这惊醒了我,我抚案起身,拉过他,“仲肃!”
十年生别,彼此疏离,相煎何急,也不过是为了终究有一日能够这样相见。
而多年以后,昔日锦衣玉袍的少年已蜕变为威严高峻的公侯,再不见翩翩玉树,只有俾倪一方的大将。
我和他四目相对,时光流去,岁月沧桑如许。
“该是我拜见西定侯才对。”潮气从瞳孔的最深处涌出来,一层又一层,热浪翻涌,我不得不略略眯起眼,勉强微笑起来,“你糊涂了。”
仲肃仿佛要笑,又仿佛要落泪,最终只是昂然正色,沉声道:“那是对别人。你边翎又怎么一样。”
我握紧他手用力晃了晃,又有一阵不知说什么好,灯下仔细打量他,只见一条刀疤自额角划过眼角入鬓,虽然时日久远瞧起来已浅,却仍可想象这一刀当时该是如何凶险。
他轻声一笑,摸了摸那道疤,“七年前的事了。当时追击西戎四百余里,那一仗确是险了些,却实在痛快。”
我扯过他坐下,摇头只笑,“我看到朝廷战报,还道你何时学了这般做派,竟而学起张承云喜欢孤身犯险。”说到此处感到一颗心深深沉了下去,“你实在不该来这一趟。”
仲肃不答,凝视我半晌,忽然叹气,“你可和从前大不一样,乍见险险没认出来,竟统成了个文人模样。”轻轻一哼,“我又怎能不来?”看我还要说话,忙摆手截断,“你且放宽心,这些年我在函雍也不是白混的,虽然尚不能说西边是高枕无忧,但一时半会不在倒也不妨事。至于那些眼线细作么也早在掌握之中,除了最心腹的人之外,旁人都道我在如今清光寺养病。”
我拊掌轻叹,“终究是太大胆了些。我早说过京城有我,你不用惦记,如今此地情势一触即发,若是被旁个人知道……”
仲肃目光森森似剑,直戳我心口,“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不悬心。当年我们击掌为誓,终有一日要为我嘉平关枉死男儿洗冤,明辨天下,这才一人在内一人在外,一人效忠太后一人扶持皇帝。可当时我终究阅历不够,虽料到你要比我艰难得多,却无论如何想到竟是一至於斯。”

知此风波恶

那年的秋夜,郡主双手颤抖,泪落如星,把那副画交付我手中。
对着一窗星火端凝宿夜,我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反复拧动摩挲画轴,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温热。就在如此的无意间,画轴一端开始慢慢松动,待留意时已然大半旋开。
郡主保存它这样久,可连她也不知道,画轴里的那幅白绢才是清颜真正想要交给我的,也是她不得不终于离开的全部缘由。
这绢我只给一个人看过。
那人名简卓字仲肃。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那时仲肃跌坐在地喃喃自语,双肩连着脊背一道哆嗦,犹如风中落叶,生命之色随时便会褪却。他牢牢抓着薄绢,脸色比那白绢还要惨淡。
我转过头,窗外风高云淡,苍天如碧。
边郎如晤……
那些字字句句从心间流过,带来灼热的痛与恨,宛如利剪穿透真相,一生憧憬与信仰皆被割到破裂粉碎。原来扬尘万里的征程,激荡慷慨的情怀,怎样也抵不过那些深心藏过的陷阱,巧言织出的网罗。原来忠臣血,赤子泪,三万黄沙下的白骨,不过是皇权博弈间曾做试探利用的弃子。
仲肃挣扎哭泣整整半夜,终于抱着头抬眼看我,眼眸已被血丝浸没,那是杀意凛凛的血。
“我以为……我以为只是奸臣蒙蔽圣上,可……”
“那我们算什么?”
他嘶声质问,泪水已干,喉咙喑哑,双唇扯得毫无血色。
“告诉我,边翎边将军,我们究竟算什么?那些死去的弟兄算什么?英帅算什么?在那帮王八蛋眼睛里,我们是不是连灰都不如?”
这些问题我早已问过自己,反反复复,辗转反侧。
然而答案只有一个。
“大抵如此,或许比尘土高了了一点点吧。”
我回望进他的瞳孔,只能看到一片灰色。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从小到大被教导的不就是如此么?世间只有被佞臣蒙蔽的明君,那些皇族又哪里来的错?圣上圣上,那可是天生的圣明?”
“放屁的神圣!”仲肃霍然挺身,身体拔直如长枪锋利,“我只知血债血偿,谁欠了我嘉平男儿的血谁就要用命来偿,就算玉皇大帝也一样!”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中耸出吃人般的寒光,似野兽将脱笼咆哮,他的手攥紧剑柄晃动长剑咣当作响。
他死死盯住我,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
――反了吧!
这样的反应必定出自仲肃,不是一帆风顺的明焕,不是稚气犹存的方峻,也不是彼时尚在囹圄依旧祈盼有朝一日沉冤得雪的兄长。
这便是仲肃,和我一道历经腥风血雨幽冥绝域,唯一能交托全部底细的同袍兄弟。
“靠什么反?”
我慢慢问他,手指敲击几案,沉闷连续的响声回荡一室。
“兵还是将?我们的兄弟都埋在嘉平关外了,这辈子不用指望再相见。别人?还有谁?”
“权贵?皇家是他们的根,你听过谁能自断根脉?”
“清流民意?天下人皆知你我都是待罪之身,嘉平男儿乃是败军之将,谁知晓其中冤屈?仅仅凭这一方手书?”
“武林江湖?甘愿得罪皇权的门派你知道哪个?你又知道大内网罗了多少高手?”
“当然还有最后一条路,也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条路。”我将眼睛定在他脸上,微微冷笑,“不过你要这样做,先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我嘉平男儿可死,可冤,却绝不可自侮。”
话一句一句的出口,仲肃脸色也随之渐渐铁青,到最后已凝出一片森然。
“照你这样说岂不是已无路可走?”他声音尖锐刺耳,“难道我们要一辈子做狗?天上地下,那么多眼睛看着,你边翎可要忍得!”
我抢上两步,和他直面而立,“莫非你才知无路可走!你说得不错,天上地下这么多眼睛看着,活着还是死了都要被看着,谁人能忍得!”
“可是如今不忍也要忍,因为无路不过是眼下无路,只要挨过去……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待有日天下在手,血海深仇方可得报。”
仲肃气息剧烈,胸膛上下起伏,“我等不得!”
“等不得也要等!”
“你怎知何时才能掌这天下权?现下你我都背着重罪,家人兄弟都在牢狱,连明天的太阳看到与否都不晓得,又如何想那么长远!”
我长长出一口气,贴近仲肃耳侧低声耳语,“……今日有人来找我,那人是潘白。”
仲肃眉头微锁,潘白?
潘白!
他遽然抬头,瞳孔刹那挛缩如针尖,几不可置信。
“东宫秉笔!”
我深深点头,“正是此人。”
“他不是,不是在那场大火里……”
仲肃双手撑住长几,身体摇摇欲坠。
我转过头,惨笑,“如何?如今才知遍地陷阱,你我这种单凭意气的人居然能活到今日,真是侥天之幸。”
仲肃狠狠咬牙,冷眼相睨,“你信他?”
“你呢?”
“从前自然一定信,究竟是东宫的人。”说到此处他忽然用力摇头,“可如今不信,除了你和自己我谁也不信。”
我微笑,这次却是真正的笑出来,“不错,我也有所疑虑,不过他答应过几日让我去见那位,如果当真如此,我们也就可以凭借的力量,单靠你我未免也太勉强了些。”
“即便是真的,那也不过是暂且可以凭借的力量。”
仲肃纠正我,目光中透出警示。
我拍拍他的肩头,点头赞许,“说得不错,我等永远不会再做任何人任何局中的棋子。何况还有一事有些奇怪。”我伸手接过在仲肃手中被攥成一团的薄绢,一点点展开,用掌心慢慢碾平,叹了口气,“我只是奇怪,公主居于深宫之中又如何知道这些魑魅魍魉的勾当?东宫大火,公主自尽,这事发生的未免太过巧合些。”
“如果不去一次栖霞馆,我心始终不安。”
“你说得不错,我们要争一个青红皂白,却绝不再被奠为无辜的枯骨,即便那是东宫。”
仲肃声音很低,目光也转为幽深。
我目不转睛的望定他,让这神情一点点烙入心底,仿佛看到镜中的自己,有一些安慰,更有一些惨痛酸苦。
我知道从此之后,世间再无那相逢意气为君饮的青年将领,剩下的,是重重心机和麻木躯体。
明知此行是走向地狱,却还拖着同伴,因为只靠刚刚开始学习阴霾肮脏的自己,实在无法支撑,有人注定将与我分担这一切。
我愧疚难言,却不悔,也深信简仲肃不悔。
因为天上地下,这么多眼睛在看着。
--你打算怎么做?
仲肃的问题沉沉传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冷酷决断。
――先从狗做起。

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翻遍厨房却只能找出三个烧饼,我倒了碗凉茶连着烧饼一起推过去,看到仲肃一口茶水一口烧饼狼吞虎咽,看得只是笑。
“笑甚笑甚?”仲肃从喉咙中含混不清的吐出话来。
“堂堂总督侯却在我家后院拣剩饭吃,我怎能不笑?”
“切,这算什么。”简仲肃嗤之以鼻,囫囵吞进大半个烧饼,径直对着茶壶嘴大口大口喝水,咕嘟做响宛若牛饮,冷不防打个响亮的饱嗝,这下我再也忍耐不住,捶下桌子哈的一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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