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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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
忽然觉得他的声音实在吵,我一阵头晕,眼皮便有些支不起来。
偏偏他还在喋喋不休:“这次总算你命大,你知道么。我去崇文殿的时候就看到你躺在那儿,身上全是血,怎么也止不住。还好英湛真有点功夫,要不然恐怕……呸呸,说这些干嘛。皇上和太后都来看了你两次,太后还把前年枷兰进贡的什么雪蟾给拿过来了,说是疗伤圣药,不过还真管用……”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倦意上涌,隐约又再度听到塞外笛声。
再次醒来的时候明焕已经不在身边,有几个内监在旁边服侍着,领头的老者看起来仿佛有些眼熟,只是身上还是疼,什么也懒得想,一切且由他们去弄。
过了数天精神稍稍有些好了,想起久居宫中终究也有些不妥,便嘱咐侍从向太后请旨想回到自己的府里去。孰料传回来的却是另一道懿旨,说我身子尚未大好,尚需静养,永宁殿毗邻太医院,适宜安心在此修养云云。字字句句透着关怀亲切。
对此我亦有些无可奈何,上次养心殿闹得不亦乐乎,实实在在的凶险,虽然明焕曾说过皇帝陛下曾在我伤重之际前来探视,可想来也不过是念在救驾有功在人前将君臣之道做足罢了,如今成了他近在咫尺的眼中钉,修养是修养了,静心却未必。然而既然事已至此,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希望能够及早抽身而去吧。
天从人愿,随后两个多月我就如被人忘记一般,除了太后不时派人赏赐些进补的东西,这永宁殿倒十分安静。只有明焕依仗自己郡马的身份,时不时带着家里新厨娘所制的美食来探望一番,毕竟御厨和太医的手艺享受太多了也是实在腻烦。
这一日我终于能走出门去,虽然脚下软软的如踩棉絮,却究竟亲身感受到风声与阳光。
我在床上躺过大半个冬天,如今已是初春,空气中依旧有些料峭的寒意,阳光却温暖而慵懒,远处映月湖光晕淋漓,岸边有些许残雪,近处垂柳丝丝,却已有些弄碧的意思了。
我挑了块巨石想坐下,老太监已手眼麻利的将一块棉垫子盖在石头上,我微微一笑,“劳烦商公公了。”
其实醒来没多久我已回想起原来这老太监是太后身边的人,名叫商文之。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每进宫也多是由他相陪的,只是这些年却不见踪影。曾听说当年因为清颜自尽一事让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恚怒不已,很是处置了些人,怕是其中就这位商公公,这次派这位旧人来服侍我,着实花了心思。
我端坐石上纵目眺望,天边夕阳如新研的胭脂般灿亮炫目。我心思渺渺茫茫的,忽然就想了些平时不想的事,不由渐渐沉湎,直到耳畔忽然传来一片振翅之声。原来是好大一群鸽子自西边飞来,一半在空中盘旋,一半已落在不远处,洁白的羽毛沐浴着一片夕光,一派坦然自若。
身后有个小太监递过一个竹篾食篮,商公公向我告个罪,便从篮子里抓起把东西扬了出去,原来篮子里装的都是些小米之类的鸽子食。
我起了兴致,慢慢起身来到他身旁:“公公好雅兴啊。”
商公公佝偻着背,笑呵呵的道:“老奴啊原来是奉旨在清心殿那边管这些鸽子的。这些日子这喂鸽子的事儿本来都交给了别人,可没想到这些鸟也通人性,不知怎么就会找到这边来。搅扰将军了,还请恕罪了。”
我笑笑摆手,“怎么会?我家里也养了一群。”说着从篮子里抓起一把小米洒了出去。
商公公笑意更深,满面皱纹仿佛发出光彩来,“这些年这城里养鸽子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每到晚上就能听到鸽子哨响,都能把这天给遮住了。”
我默然不语,只一把把将食物洒了出去,看鸽群起落如同一场华美的舞蹈。
商公公高兴了起来,话头便有些止不住,“说起来这宫里的鸽子还是从前公主养起来的,刚开始没几只,后来就多起来了。公主说这鸽子其实也象人,要好好待它自然知道感恩。现在看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唉,要是公主还在,看到今天咱们长安城有这么多鸽子不知道会有多高兴。”说到此处猛然眼神一闪,脸上登时煞白,忙不迭的朝我身后跪了下,连连磕头道:“老奴死罪,老奴死罪。”
我亦大吃一惊,回身却见当今天子正静静伫立,身旁还跟了两名佩剑侍卫,几个小太监匍匐在地簌簌发抖,也不知到了多长时间,只是商文之说得兴起,我又心绪不宁,竟没发现他是何时来到的。当下顾不得许多,急忙双膝跪倒在地口称死罪,心内暗暗叫苦。
我原来那顶武冠已被劈成两半,如今头上只是随便用根木簪挽起了事,发髻散乱不说,倒有多半披散在肩的,谏官只需奏我一个失仪便能获罪,若是再上层楼,大不敬那更加是要命的祸事了。
我颇有些忐忑,却只是伏于地上不敢妄动,眼角的余光觑见皇帝被夕阳拉长了的影子。
他的衣角在风中簌簌翻飞,仿佛一只孤单的鸟。
胸前伤口忽被扯动,疼得好生厉害,眼前便有些发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高高在上的那人叹了口气,声音却是冷冰冰的,“朕恕你等无罪,平身吧。”说完不容我和商文之磕头谢恩,便转过身径自去了。

天意从来高难问

翌日我便自去往慈宁殿请旨出宫,语意非常坚决。这次太后倒未曾强留,当下温言嘉勉了一番便允我离去,临行又赐了不少珠宝补品。
本来想就此回家,不想却被杜明焕半路劫走。他口口声声说我身旁连个像样的侍女都没有,靠那几个笨手笨脚的亲兵迟早把我饿成一堆骨头。他一意孤行得委实厉害,而我又放不下起杜府厨娘的好手艺,也就任自己被他压上马车。
这段日子倒是颇为惬意的。皇帝既然特旨许我无须上朝,当然乐得遵命。何况十年来深居简出绝少结交朝臣,且为太后办事多了私誉委实不佳,在野名士们当然也不屑与之往来,因此上绝无闲杂人等搅扰之忧,手上的时间自是充裕无比随意挥泻。除了偶尔回家转转外,其余时候要么哄哄湘儿,要么到隔壁荒了的老宅子里拔一拔长高了的野草,修葺几面毁朽了的门窗。
有时我独坐在老宅子的榕树下,午后阳光自枝桠间射落一地斑驳光点,春风潮水般漫过,满园叶片便摇曳出哗哗私语,细诉无数旧日往事,此时心头便平白的生出一层不如归去的怠意来。
只是,退不得了。
我倚在铁锈般的苍苍树干上,嗅到植物年复一年不断重生的味道,不断回闪心头的,却是文渊候府中孩提哭声,还有崇文殿内那千钧一剑。
我已一无所有,这世间再无我任何退路。
如此又过了月余,除了偶尔胸口还会隐隐作痛外,伤势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这日接到礼部公文,原来已至每年暮春时节例行的庙祭,文武百官当伴圣驾一道前往崇光寺祭祀,我既然已无大碍,自然也在征召之中。
我令亲随自家中取来冕服换上身来,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别扭,细细一查原来玉带较去年又缩了几分,衣服也显得宽大了许多,逛逛荡荡的有点空旷。明焕在一旁正拿了一把不知从哪淘来的宝剑鉴赏,瞧我衣裳不适,当下摇头晃脑,口中啧啧有声:“果然十分卫郎清瘦,我借你驾大车出去转一圈,怕也能接来一车果子。”这厮穷掉书袋,直听得我好气又好笑,还未来得及跟他辩,忽然侍从匆匆来报,说宫里来人传边翎速去接旨。我大感诧异,一边向前堂奔去一边奇怪这庙堂上的天子是如何晓得我眼下住在靖安伯府上的。
这道圣旨写的骈四俪六,端的华美异常,大抵是褒奖边翎护驾有功,擢升为定国尉,这是正二品,而我原来是官居安国将军,是从二品,便是升了一级。这本已颇出乎意料之外,更让人诧异的是,皇帝陛下居然还赐了一顶武冠。
我接了旨,谢过传旨的宦官,便对着这顶精美的武弁大冠和明焕二人面面相觑,均觉得天意委实难测。倒是郡主叶萍容色自若,摸着鲜丽之极的鹖尾笑道:“皇上对文孝果然器重得很,这冠当真好看。”
□□□自□□由□□自□□在□□□
崇光寺在京城西郊,从来便是香火鼎盛之地,禅院自是修得雕梁画栋,宏伟至极。这次祭祀随行官员虽众,休息倒也方便。我那间客舍分在大成偏殿的后院。
正值暮春时节,满园桃花灼灼,深红浅红纷繁乱了人眼。我本想早些休息好打点精神以备晚上的沐浴斋戒,只是千叶桃花胜百花,终于一步也踏不出了,正自围着一棵大桃树打转,却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阿弥陀佛。”
这声音好生熟悉,我回身一笑,“大师,您又来渡我的劫么?”
眼前老僧年迈八旬,须发皆白,却是大名鼎鼎的慧云禅师。不过对我而言,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叔祖,那便是这世上除了兄长之外唯一的血亲了。
这位叔祖甚为有趣,他年轻时舍弃盛名毅然出家,佛法自然也高深精湛,却不知为何总是对我们兄弟青眼有加,常常想要说服祖父送我们几个兄弟出家为僧,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他只孜孜念念,始终弃而不舍。十余年前我大婚之前,只有他一力阻拦,说我与佛门结有深缘,应该视红颜为白骨,快快皈依佛门才是。游说未果便又说这是为我渡劫。长兄才思敏捷,当即恭恭敬敬的回道:“既然这是四弟命中之劫,那便不可逃脱的灾厄了,大师注定渡不得,却也不用渡了。况且佛家讲败而后成,破而后立,且让他先在红尘爱欲中打滚,方能做到六根清静,无常无我。”父亲闻言大怒,将长兄狠狠斥责一番,说他目无尊长。倒是禅师不以为忤,口诵佛号而去。想不到今日又在这桃花树下与他相见,少不得又要听一番红颜白骨的道理。
只是,却再没人挡在我身前振振有词的胡说八道了。
禅师又是一声阿弥陀佛,“今日却不是渡劫,而是渡魔了。”
我失笑,想不到多年不见,叔祖依旧是有趣如昔,当深施一礼:“难道小子已经不是人?而是魔了?”
叔祖微微而笑容颜慈和,隐约让我忆起祖父的模样,“贪嗔痴疑慢,檀越已五毒深结,是以戾气大盛,如今定是烦恼无比,还是早早皈依三宝,方能斩却心魔。”
这话更加有趣,我忍不住笑起来,“大师是说我只要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么?”
叔祖深深点头,凝视我的目光全是怜惜之意。
……不如归去……
我摇摇头,“难道一个人做了一千件坏事,只要躲到寺庙里忏悔一番就去那西方极乐世界么?我不信。”不等叔祖张嘴辩驳便摆摆手,“我知道这是歪曲佛法,可是我从来只信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怕死后去见那十殿阎王,更不怕来世进什么三恶道,我只要今生无愧无恨无怨无悔,就算真成了魔又奈我何?”
我话甫脱口方觉近处有异,有几人拨开桃木走出来。
当中人明黄袍色,神色淡淡有些讥诮。
“成魔又如何?真是好胆色,好口气,就是不知道边爱卿你真能做得到无愧无悔么?”

少年不管 流光如箭

我心头一凉,迅速后撤几步,垂首俯身跪倒在地:“微臣鲁莽,冲撞圣驾,请皇上降罪。”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待我大礼已必,才淡淡的道:“罢了,你起来吧。”
我起身,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头也不抬,却听到一阵苍老豪迈的笑声响起:“皇上果然厉害,这小子从来就不曾这般服服帖帖的。”
这声音好熟悉,难道是……我略一抬眼,却见到有两人跟在皇帝身后,左首那老者已年逾古稀,清癯消瘦,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捋着长长的白须向我微笑。
我心头一暖,却不敢动,定在原处深施一礼:“边翎见过付老太师。”余光觑到右手那人紫龙冠冕,身材挺拔,微黑的面庞上桃花眼笑意浅浅,却是最不想见的越王子舒了。
天子向慧觉禅师问了声好,便转头向老太师的淡淡的道:“听太师的话,莫非边卿家从前脾气大不相同么?”
付太师笑而不答,旁边越王已笑出声,“驰宝马、飞金鞚,少年豪纵踏长安。皇上,边将军那时当真是神采飞扬,天下英雄莫能当。”
我掌心密密的渗出细汗来,只盯着满地桃花流影,恭恭敬敬的道:“王爷说笑了。”
太师忽然大踏步走到我身边,一记巴掌打在我脑门上,“小子这般老实当真奇怪。皇上你可莫被他骗了,这小子以前可是飞扬跋扈得很,昔日先皇在位时拿他也是无可奈何,呵呵,老臣还记得平党三十三年的秋天,那时这小子刚满十七吧,先皇带了他去琅宾西苑打猎,他连环十箭射了十头虎豹,闹得别人有力气没地方撒,都憋气得很,少不得跟先皇诉苦。谁知这小子这样骄狂,居然亲手把铁箭头都折了,说自己就算凭这些断箭也一样能猎得野兽,当时也没人信,没想到当晚一算计起来,果然还是他射杀最多。嘿嘿,老臣到现在也没明白这没了尖的箭怎么就这么好用,后来听简卓他们说这是什么内力劲气的,老臣也不懂,呵呵,总之从那以后,简卓那帮家伙可是乖乖听他的话。”
付太师曾做过先皇的老师,也教导过当今天子,学识渊博为人洒脱,无论太后还是皇上都对他十分尊重。只是年纪已大,早在十多年前就已致仕还乡。想不到这次庙祭又将他请了回来。
他与祖父相交莫逆,我们兄弟都是在他跟前读过书的,不过我少时顽劣不堪,不肯用功读书,常常气得他吹胡子瞪眼,气极了伸手便打,我哪肯乖乖就范,自然撒腿就跑,闹得整个太师府邸都是鸡飞狗跳沸反盈天。
此刻我听他提起旧事,脸上一阵阵发热,低了头不语,只觉得连脖子火烧似烫得厉害。
皇上嗯了一声,似乎颇感兴味:“边将军这些年谨言慎行,朕倒想象爱不出还你当年豪气的样子。”
我躬身行礼:“皇上圣明。微臣少时无知莽撞,望皇上恕罪。”
皇帝挥挥手,声音似有些不耐,“罢了,朕不想听这些虚头话,还不如你无知莽撞来得好。”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少顷才讷讷称罪:“皇上所言甚是,微臣这便改过来。”
这话说得委实荒唐,越王在旁忍不住一声轻笑。
我不敢抬头去看众人的表情,只低头一心一意去看自己在风中翻动的袍角,心中暗自叫苦。
皇上却不睬我,转身向太师道:“太师刚才说的简卓,便是现在的西定候简卓简仲肃么?”
太师应了声是。
皇上沉吟片刻,忽然失笑:“听太师的话边将军似与西定候交情不浅。倒是朕疏忽了,亲政四年也还不知此事。”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我听得心中一沉。
我与简仲肃自从当年嘉平一别便即各奔前程,他投身西关以抗羌戎,十年来所向披靡,累积军功官拜西定候,与英湛一西一北交相呼应,天下人皆衷心钦敬。我则置身庙堂,许多年浮浮沉沉,在无边宦海中漂泊,昔日骄气早已如沉水止戈磨朽殆尽,少时拼出来的稍许盛名更是烟消云散。
皇帝虽在四年前便已亲政,但太后依旧执掌权柄,事事掣肘之下,皇上便竭力拉拢朝中重臣,久而久之朝廷上便自然分了两党,一党是以越王为首的太后拥趸,都是些庙堂上下颇有实力的人物;另一则是些渴望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虽有才华爵位却并无实权,殷墨便是其中佼佼者了,因此上这次太后辣手屠殷氏一族,固是不满殷墨自身行为不端,与天子有了断袖私情,最重要的却还是殷氏力挺皇室正统之故。
至于我……昔日曾蒙太后重恩,许多事明知不得已却也不得不为之。
而仲肃却执身严正,封疆大吏更需谨慎小心,所以从来都是尽力不偏不倚。
然而即使他如此想置身事外,即使我二人怎样相交甚厚,但想必这些年来的我种种恶行实在人神共愤,便是相隔万里也令他无法不闻不问。他曾多来信相劝,大致不过是做人要俯仰无愧天地,切莫因私废公等等。
他当然是一片好意,然而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
五年前我奉太后懿旨率虎啸营以平叛之名捉拿潞王之弶,此案干系重大,因此入狱殒命者不下千人,事发后举世哗然,天下清流虽不敢责难太后,对她的鹰犬却皆恨不得生啖其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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