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惦记的却是别的事。你是我从小看大的,什么样的心性脾气最清楚不过。我只怕你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会断了你们边家断了这最后一条根。”
我说不出话,五脏六腑纠都结成一团。
“老夫也没有别的想头。也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只是,边翎,凡事给人给己留条后路。那日你跟你叔祖说不怕入那三恶道,你是不怕,老夫却怕你真坠了妖魔道。想当初你们边家都是何等风流人物,只因为一招输,满盘皆落索。你更要谨慎,千万不能行差踏错,更不能一意孤行啊。”
“殷墨的事我也听说了,皇上究竟年轻,又着了一道。我来之前心里忐忑得很,怕保不下你,可看崇光寺里皇上的动静,却又不象怀恨在心的模样。无论如何你总算逃过一劫,只是圣意难测,从今以后你更要加上十万分小心。记得,皇上终究是皇上,这天下迟早是他的。你还是凡事少出头得好。”
太师讲得口渴,将茶水一饮而尽,喝完抹抹嘴,忽然自己个笑起来,“老夫今天也是牛嚼牡丹,嘿嘿,有趣,这番话要是一传出去,老夫还哪里是什么名士了,分明就是一个祸国殃民的老贼。”
我撩袍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个响头,“老师关爱,学生永远铭记在心。请老师放心,学生虽倒行逆施,陷老师于不义,却只是要个天理昭彰,绝不会危及江山社稷父老苍生。且待此生事了,学生自当带三尺剑,还天下一个清白。”
十年梦事消歇 空倚剑
午后暖风微熏,窗外绿荫婷婷四垂,千红万紫争竞,惹动暗香满怀。
我独立慈宁殿上,冷汗淋漓。
“不知卿家对这道折子怎么看?”声音隔着珠帘传来,高在云端。
奏折在手中熊熊燃烧,明黄锦缎便是那滔天烈焰,将要烧断多少条性命。
我垂头道:“臣惶恐,还请太后明训。”
上位者幽幽一叹,似含无限心事,“哀家就是不知真伪才找你来,边翎啊,你不用绕圈子,心里有什么念头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吧。”
折子上不过寥寥千余字,蝇头小楷清清秀秀,却掩不住肆意流淌的血污遮天蔽日的刀光。
我深吸了口,一揖在地,“臣鲁钝,实在是想不明白,请太后训示。”
明媚日光洒入殿中,那一席珠帘点点流翠,仿佛滴滴血珠活生生滚来。
“哀家不是要听你这些空话的。唉,怎么原来一个一个以为贴心的,要么私结朋党要么明哲保身,倒把哀家独个竖在这庙堂上做了聋子瞎子,连句真话也听不到!”
刹那间寒意彻骨,我双膝委地,“臣有罪。只是这事来得实在突然,臣如遭雷击,眼下还如置身梦中,理不清一点头绪来。”
太后静默无语,半晌方缓缓道,“罢了,平身吧。这事也怨不得你,就是哀家又何尝不大吃一惊。誰料到倚为柱石的重臣能做出这些勾当?哀家这心里也不好受啊。不过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你需得给哀家好好的查,细细的查,一分一毫也不能漏掉,便是一只猫一条狗,只要牵扯到这里面,你也必须记着呈上来。”
她声音依旧慈爱温和,溢满关切。
我神色郑重,拱手道:“太后明训,微臣定谨记在心。”
“千万小心行事,不能打草惊蛇。”
“臣遵旨。”
一阵轻风扫过,珠帘簌簌颤动,里边那人又是轻轻一叹。
“皇上年幼,尚理不得事,哀家又整日价被这些事搅得心力交瘁,唉,当真是越来越难过。边翎啊,哀家心里可总当你是自己家的人,你可得尽心办事才成。”
“太后圣恩,臣铭感肺腑,敢不万死以报。”
太后仿佛有些疲惫,“别说这些话了。对了,燕国婚使今早已经到了,皇上今晚要在崇文殿设宴谒见,你也跟着去看看吧。”
我心里翻了个,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应了声遵旨。
“边翎,你跟我说心里话,是不是咱们这次和燕国结亲让你心里不痛快?哀家也知道你们这些武官向来就是以此为耻,可你也要知道,咱们如今比不得从前,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再度叩首:“太后苦心,微臣钦佩之至。”
□□□自□□由□□自□□在□□□
漫长夜色。
崇文殿。
促管繁弦华宴如沸,金殿上红裙翠袖学飞琼,翩翩霓旌笼起脉脉疏烟,良辰美景万宇皆欢。
是誰在唱三十万家风月、共流连。
几许薄醉翻上心头,我将肘支于短案上,缓缓揉搓鼻翼,抵抗着越来越深的烦倦。心中却不免对自己暗暗讥笑。
年年岁岁,似这般风月相酬,累也不累?
对面上手处坐了燕国婚使,一正一副,那正者仪表端严,虽在歌板中容色亦极沉静淡漠,那是戎马倥偬堪破生死方能砥砺出的沉稳。
初见这人的一瞬我不期然有了些恍惚,似是经年风霜忽而潮水般退却,而我正策马嘉平关前,穿过寂寂烽烟要去寻那金戈交并的瞬间,秋风似薄薄的刀子刮面而来。
然而很快便回过神,低垂下眼睛。
丝弦声忽止,周遭彩声一片。我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一时头痛难禁,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人声纷乱异常。
身旁内侍甚为乖觉,忙俯下身轻声相询,“将军,您有什么吩咐?”
我本想让他去取些清茶,念头又一转,只摆了摆手,“你把这壶酒重新换过吧。”抬头看看周遭同僚,已是金樽翻倒玉山将倾,尚书江琼素来量浅,此刻更是满面红晕双眼迷离。
英湛在我这一侧上手处,什么模样虽看不到,但想来定是心头如绞,也不知这酒喝得是何滋味。
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不过说得好听,有誰不知朝廷素来重文轻武,将领贬了一拨又一拨,如今北边虽有天纵英才的嘉平候,却依旧时时被扰,他虽力保不失国土,却是无力反击,若说御敌千里之外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靠和亲这一招结燕之欢心,想我堂堂大靖,居然要靠一个女子的终身来维系安宁。
这是一根最深的刺,扎在无数人心上。
昔日跟从均桓太子出征时,他曾立马扬鞭,神采飞扬的许下宏心大愿:“待一朝为帝,孤定要剑指北燕戟扫南羌,雪我大靖百年膳腥!”
为他这一句话,素来心高气傲的我衷心倾倒,自此踏上万里征程。
如今立志做马上天子的人早已音讯渺然,再无人能够记起。而我那些肝胆相照的同袍,却依旧还是那大漠中累累白骨,魂魄至今未曾还乡。
怎么酒还没有上来?
耳旁仿佛有阵窃窃私语声,让人心烦意乱,我抚住额头支案任凭醉意上涌,忽觉衣袖被人急急扯动,转头一看,辅国将军正冲我不断打眼色。
我微微吃惊,抬起眼冷不防撞见一团阴影,原来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汉子已端着酒樽站到了我的案几前。
来人浓眉大眼面孔黝黑,一身青色服饰粗犷简洁,却是燕国副婚使萧正。
我们目光在半空一接,他便咧嘴笑了起来,“你就是边翎?”他有着浓重的北地口音,我的名字自他口中说出来,掺了股刚硬异常的味道。
大殿一时静默,觥筹交错之声皆做云散。
我推开案几站起身,“区区贱名,难为萧副使知道。”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声音也抬高几分,“边翎!难得在这里遇到你!来,我萧正敬你一杯!”说着自己仰首喝尽酒水,呵呵一笑反手将杯口冲下,示意樽中已经一滴不剩。
我向上望了一眼,见到年轻的皇帝正笑吟吟的瞧着,似乎对这一切颇感兴味,当下微微一笑,拱手道:“副使美意在下心领了。不过边翎位卑,当不起这份大礼。”
萧正眼睛一瞪,“什么当起当不起?我萧正说行就行!你喝不喝?”
原来是个混人,怎么燕国会派这么个人过来?我刚想推脱,却听他又高声道:“边翎,我知道你很了不得。嘿嘿,我们萧帅的胸上到现在还留着好大的疤,就是你当年在嘉平关射的那一箭!”他放声大笑,回头向那正使道:“萧帅,我说得没错,就是他对不对?”
我心中一沉,没想到事隔十年,那人居然还能认出我来。
燕国督鼎公,兵马大元帅萧策在酽酽烛光中笑了笑,眼神静切声音温和:“昔日嘉平关前,边将军神箭荡云而来,犹如惊鸿紫电至今不敢稍忘。想不到弹指十年,今日又能再次相见。”
夜半金戈忽枕上
秋风疏旷,卷起匝地霜叶径自逐去,而苍苔千里,漠漠青空云自来。
我站在嘉平城头,听旌旗猎猎如吼拍上甲胄铮然作响,目之所及,燕国营盘遮天蔽日无边无垠,仿佛横亘天地的狰狞巨兽。薄薄的夕光投过去,犹如坠落沉渊,溅不出一丝丝波动与涟漪。
疆场内每一痕空气都已被绞紧,渴望着鲜血的腥热。
背上的帝夜弓正一点点勒紧它的筋弦,扯动弓身跃跃低啸,伴着号角清越风声萧萧,似于这秋阴稀薄的暮色中拨弄出一曲铿然战歌。
不知伫立多久,直到星光漫布四野,身后传来低缓的脚步声。
我没有回头,仍旧紧紧握住筋弦,纵目眺望那隐没于杳冥间的敌国联营,它如此近在咫尺,拢起手掌即可碎为齑粉,这将是我不世功业之始,将是我千秋名扬之基,大丈夫得以饮血疆场报效国家,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有人在身旁发出低沉的笑声,“看这架势怕今晚是要睡不着了。可别明天到了马背上再补觉去。”
我想保持着肃立不动的姿势,却还是笑出了声,“就算我在马上睡觉也不会掉下来,倒是英帅您可别到时候发了老寒腿躲在最后面。”
英帅-嘉平关总督候英渠大帅,这个浓眉大眼,有着明亮眼神的中年汉子-伸手重重拍落我肩头,哈哈大笑,“到底是年轻人,说话就是不绕弯子,也不知道给我这个大帅留点情面,好,好!爽快!亏得付老太师还写信给我要我对你多加照拂,如今看起来要照拂的倒是我这个老寒腿了!”
我被他手上的力道拍得一呲牙,又想起太师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忍不住一缩脖子连连告饶,“大帅您可别跟太师告我的罪,末将可是真怕了,要不然大帅您明天改派我做先锋以示惩戒,怎样?”
英帅盯我一眼,竭力想做出气愤的模样,却终于仰天大笑,“好你个边翎,跟我玩花花肠子,这也叫惩戒?怕正和了你的意吧。也对,年轻人就该这般朝气蓬勃一往无前。这先锋是换不了了,而你明天指挥第二波的步卒,担子也很重,千万不可轻敌啊。”
我敛容正色,拱手施礼:“大帅请放心,末将定当不负所托。”
英帅点了点头,偏过头望一眼鸦翼般漆黑的燕营,星色淡泊,在他鼻翼和眼睫下勾勒出浓重的阴影。
突如其来的,我恍惚发觉,对面这个人在他的笑容与豪情后,隐着与这阴影一般无二的重重忧虑。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探寻那对眸子中渐渐遮入的阴霾。
□□□自□□由□□自□□在□□□
崇文殿上。
丝竹已止,舞影却仿佛流连婆娑,空气中一派浓欢婉转,醉意氤氲如烟。
皇帝陛下斜靠在朱椅上,明黄的帝王服色在烛影中流出炫目的光晕,他笑容也仿佛有些意味深长,“哦?这倒有趣。朕从未听说过边卿家还有这般过往,若萧婚使不在意,给朕讲讲如何?”
萧策微笑起身,“陛下有命萧策怎敢不从,何况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萧策便是真的折于边将军之手,那也是将军神勇无敌,萧某纵然鲁钝不堪,又怎能稍存怨怼之情。”
我不应声,只垂下眼眸,慢慢去寻自己斜映脚下的影子,看它在残烛下衣袂瑟瑟,有一种无所遁形的茕茕凄惶。
陛下的声音那么高,那么远,听到耳中几乎有些刺探的恶意了,“边将军当年真的这般神勇无敌么?只是这些年韬光养晦,倒真看不出来。”
“启禀陛下,当年嘉平一战,前有边将军纵马驰骋,三军不能撄其锋,后有英渠总督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几乎杀得萧策没有还手之力。为将帅者,能与当世之雄一争短长,实为平生一大幸事。萧策当年轻身犯险亦是无可奈何之举,而将军神箭无敌,势如流星,千军万马之中一箭凌空而至,正入胸膛,若非那时内里多罩了件金丝软铠,到现在萧某坟头的青草也过人高了,”
原来如此。我强忍下一点苦意。
原来如此。
□□□自□□由□□自□□在□□□
那是连战第十二日。
我还记得那一日天色是这样昏茫,诺大旷野杀意滔滔如涌,连天边浮云都被染出汪哀艳的血色。
我却记不清自己已是第几次血透战甲,记不清这是敌人亦或自己的血,记忆中只有不断的突前,迂回,包绕,歼敌!
仿佛跋涉于连绵不绝的山川间,任我怎样奋力挣扎,蹈死不悔,却还是永远看不到归途与明天。
燕军,周围全是燕军。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剿灭一重又一重的敌人,马蹄下全是他们的碎骨与血肉,竟然还会有这样多的燕军汹涌而来。和他们相比,我的士兵宛如流入大海的水滴,转瞬间即消失不见。
伏兵呢?
这念头象条冰冷的虫子,在不断蚕食着仅存的清明。
仲肃紧随在我身后,他满面血污,膝上的铁甲已被撕下大半,此刻他策马奔上来,眼神中全是愤怒与愕然,“将军!我们的伏兵在哪里?”
应该早出现了。我们这这些将士做为诱敌的棋子,如今破敌过万,已可以风风光光的回关交令,然而,我们的主力伏兵在哪里?
所有人的眼光都凝注在我脸上,我识得这些目光,我的将军,我的士兵。
那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窜上心头,然而我很快将它摒弃在外。
如果没有希望,此地便是我们的绝域。
我咬紧牙关。
“吵什么吵!难不成你们还对英帅和越王心存怀疑?!大帅自有安排!这正是给咱们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跟我冲上去!”
就这样,他们跟在我身后,象扑火的飞蛾,涌向那必死之境,不曾稍有犹豫。
他们在我身边倒下去,汩汩的鲜血流入离故乡万里之外的泥土中。而我的马蹄不断跃过他们的尸骨,不能驻足,不能回头望。
我已麻木,最初的热泪已然冰凉,然而仍旧怀有最后一点点期冀―――我们在为国而战,伏兵也会在最危难的关头呐喊冲出,彻底将这一乱局打破。
忽然,纷纷嘶鸣与金戈中,我听到有人似在放声大哭,有人隔着嘈杂人声中向我呼喊:“将军!大帅……帅旗倒了!”
梦尽身已穷
“誰人在此扰乱军心!”
捻枪刺死一名突前的敌卒,我拨转马头冲回就近队伍高声怒斥。
无人回答。
将士们血透重甲,许多人已堪堪不支,我扫过一张张风霜料峭的面孔,直视着那些或惊疑或镇定或惶恐或呆然的目光,沉声道:“军法官安在?誰在此搅乱军心!”
前方厮杀声依旧不绝于耳,飒飒旌旗染透了血污,仲肃打马穿过侧方烧得正烈的烈焰闯到我身边。
他漆黑的瞳孔凝结着锥心痛楚,似是针尖上一滴白露,明晃晃的让人昏眩。
他的声音分明喑哑低沉得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得见,却仿佛晴天霹雳。一时间烽烟遁远,厮杀沉寂,凄凄风声掠过空旷野地,袭来刻骨的寒意。
他说,将军,帅旗倒了,我亲眼看到的。
那一瞬三界寂灭,世间一切忽而静止。
我想不起己身何处,这世间怎样觥筹交错的盛筵,亦或如何炽然不息的火宅,皆已与我无关。只有城头那一夜的漠漠星光,夹着秋日的清寒扑面而来。
为何三业红莲火不起?烧尽一切烦扰忧痛?
痛楚象根冰凉的刚椎,一寸一寸钉入胸膛,痛得我几乎握不住掌中长枪。
但是我许诺过,绝不会有负所托。
我想自己一定沉默了许久,不然仲肃的脸色不会苍白得如同新雪,当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交,他明显有些吃惊,挽着缰绳的胳膊也有些发抖。
“简仲肃,你少在这里给我乱传消息!”
他睁大眼睛,张口大呼,“可我说的……”
“闭嘴!”我一声斥责堵住他的话,“你敢再说一个字军法从事!”
他向后退却两步,眼神晃了晃,随即低下头去。这时有一将自他身后跃到面前。
他眸中布满血丝,左肩一道新伤鲜血淋漓。我愕然,这中年将领我是认得的,英帅麾下骑兵总都尉,他本该一如箭簇突在最前,如今却转到步卒中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