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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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西定候差人送过一个紫檀木匣,内里除了一片袍角别无长物。
仲肃便是敦厚至此,即使割袍断义,却不曾有片语相责。
彼时正是隆冬,我攥着那片袍角,独个在屋顶上喝了一夜烈酒,吹了一夜北风。
翌日便卧床不起,病骨支离,几乎不能熬过那个严冬。
如今仲肃已隐为帝党中流砥柱,我虽与他再无干系,却也不愿因为自己让皇上对他有所怀疑,当下便想辩明,又觉倒有欲盖弥彰之嫌,正在两难间,却听太师温言道:“西定候的人才心肠又哪里是这小子能比得了的?就是一时服气,到了现在又哪里真有什么交情了,皇上委实高抬他了。”他顿一顿,又慢慢的道:“不过请恕老臣多句嘴,边翎这毛躁小子是老臣看着长大的,虽是这些年举止乖戾了些,做事没有章法气度,对圣意多有曲解,惹得皇上不高兴,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可是说到底,他对朝廷究竟是忠心耿耿的,心肠也是好的。虽然罪无可恕,情理尚有可原之处。再者他少年时候磨难经得多了些,两个哥哥一个神智失了清明,另一个遁入空门,如今世上再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亲人,委实可怜。想边家世代忠良,到他这一代却人才凋敝,只剩下他这一条血脉,这都是老臣昔日教导无方的缘故,是以每每思之,心中均老大不安辗转难眠。”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步跨到皇上面前,双膝着地跪了下去,“老臣斗胆,边翎虽然忤逆圣意罪该万死,还是请皇上想想边老公爷,想想公主,想想他护驾之功,许他戴罪立功,老臣这里多谢陛下圣恩。”说着一个头重重叩了下去。
我心中大震,到此时才明白老太师为何千里迢迢从定州故乡到了这祭奠大礼上。
原来,原来是为我求情来了!
看着那颗花白的头颅深深埋在泥土之中,我心中一阵酸一阵苦,少时光阴忽上心头。还记得自己怎样在戒尺打下的瞬间溜得老远,还记得如何折一段桂花偷偷插在他衣带之上,原来……自黄口小儿长到而立之年,我背后始终有殷殷关切的目光。
一时热血上涌,我再顾不得许多,扑通跪在老师身后向他磕了个头,随即昂首去看皇帝,第一次直视那两道幽深的目光:“陛下,臣自知罪该万死,忤逆圣意已是死罪,连累老师清誉更是罪加一等,陛下要杀要剐,边翎毫无怨言。”

跃马岁年心自知

山林晚春。
鲜嫩的青翠色已为丰醇浓重的碧色所渐渐淹没,只在树梢最后几分留下一点新绿。
风来如水,有一点夏日初至的温软雍容,在稠密或疏朗的叶片中泛起不尽涟漪。
琅宾西苑。
“好多年没来这里了。”明焕喟然而叹,声音中现出一丝难得的沉重,“十多年了。这里还是和以前一般不差,只有我们变了样。”
我挽起缰绳,远远的眺望少年时最喜欢的猎场。
“文孝,来到这里我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从前奔驰在最前面的,永远是我们。如今只能跟在后面。”
突前与末尾之间的一箭之地,相隔的是我们一去永不回的青葱岁月。
遥遥的望见那些纵马驰骋的少年郎,奔腾在夺目的霞光中,我知道他们的耳旁,只听得到无尽风声。
风声呼啸而来,身上骤然插入一对巨翅,眼前只剩下远处的骄阳,世间如此明亮堂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向前再向前!天地这般浩大无疆,任我风驰电掣欢呼翱翔。向前,向前再向前,我要如后羿去射那天边红日!
时光依稀与旧日锲合,忽然之间忘却此身何处。
少年曾如此飞扬嚣张。
我勒紧缰绳,向明焕笑一笑,“咱们在此下马就好。”
“我还是不太明白。”明焕仰面朝天躺在草丛间,嘴上叼一根青草,懒洋洋的道,“我不懂为什么皇上要叫我也来西苑,更别说是你了,难道他真的很高兴看到咱们么?”
我轻轻摸着云琮的脖颈,它温顺的伫立着,一双深黑的眼睛温顺平静,忽然间仿佛快活起来,偏头在我胸前蹭来蹭去。
“皇上的心思越来越难琢磨了。前些天还为殷墨大闹慈宁宫来着,这么两天又来有兴致打猎?虽说天子能放得下做臣子的自然高兴,不过不知怎么,我总是还有一点难受。”
我将脸贴紧云琮,感受它从鼻孔中喷出温暖悠长的气息,“你还是不要猜了,圣意难测,还是老老实实的尽臣子本分吧。”
身旁人噗哧一口吐出草根,眼光调过来,哼哼道:“好了好了,你又来了不是?好了,反正你乐意闷着就闷着吧,反正我不在乎。”
我不语,手指慢慢梳理着云琮长长的鬃毛。
“其实就算你闷着不吭声又有什么用?可你也要知道自个儿只是不说话,又不是真不做事,要不然太后凭什么容着你?”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声音高了起来,“这些年我真替你不值!就凭你边翎什么事做不成!可如今天下人多少骂你的多少恨你的!五年前的事我当然知道你只是带了呼啸营围了王府,给潞王的鸩酒是太后赐的,潞王妃是太后派去的人勒死的,可别人知道么?他们只当都是你下的手!还有殷墨……”
“别说了!”我沉声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我找这么多借口。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明焕愤愤的瞪着我,看样子似乎想揍我一拳,可终于没动手,转身远远的走了出去。
西苑河水横穿整个山林,河水潺潺,千年不竭。
我溯河而上,看脉脉晚霞斜照一水阑光,草木倒映犹如黛眉,而流水一去如逝,声声耳边轻鸣。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
风自东面而来,扯动衣裳,仿佛催促远离红尘三千丈。
我寻到一处岸边,恍惚记起当年曾在此地洗手濯足,那时并没有怎样也洗不净的岁月与血腥。
倘若时光肯为我驻足……
忍不住笑起来,云琮打个温暖的响鼻,忽然将头凑过来与我厮磨。
天色渐暗。
那一日崇光寺后,桃花园中,陛下神色就如这渐渐暗去的天色一点,有些恍惚,有些凄惶。
一直以来,他在我心中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了清颜的轮廓,着了太后的颜色,透着先皇的风骨,然而直视他的那一刻我才清晰的意识到其实他还是个少年,失了爱人,也失了亲人,只能在夜里独个舔着自己的伤口。
殷墨……
我想起那夜穿堂而入的长风,那凝结在他眉梢眼角的痛楚与深情,象这漫天遍地的风声一般,躲不过。
我咬一咬牙,攥紧双拳。
不能忐忑,不许悔恨,不准犹豫,更不要回头看。
□□□自□□由□□自□□在□□□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霞光渐渐稀薄,暮色将要四合。
时间这么晚了,猎手们想必已开始散去。我便想起明焕赌气离开的样子,活像个抢不着东西的小孩,这么多年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令人不知是喜是愁,不禁摇摇头,到底怕他着急,一声口哨唤过云琮,打算顺原路兜回去,忽然隐隐闻到马蹄声。
侧耳细细分辨,有骏马泼蹄四纵,正向我这个方向飞驰而来。
听这蹄声急如烈火,起落铿锵,果然好马,怕和云琮不相上下,绝不是明焕那匹软绵绵的团花锦,究竟来的是誰?
我纵身上马,一抖缰绳迎面奔了过去。
蹄声渐进,远远来人一身轻甲晶亮无匹,却压不住其下夺目明黄,在这日光消散的暮色中燃出火焰燎燎之态。
我深吸口气,飞身下马,跪在风中静候他的到来。

无情最是江头柳

蹄声夹起隐隐风雷迅速迫近,突然又顿止,擂动地面的铜棰突的收了手,没了声。周遭一切就此自动入静,仿佛那柄利刃终于割裂棉帛,只留下一片寒意流转的余白。
我心中一颤,微微抬眼,借着浅浅月色望见数丈外来人全力扯住缰绳,那烈火似的赤缎子马希律律一声劲嘶,半个身子呼呼腾起,前蹄奋力刨空,仿佛怒火上涌要将马上人甩脱。
那骑手却随马儿俯仰,只岿然不动。
我心中赞一句骑术了得,千百个念头同时涌了上来,背后不禁凉透大半。
骏马终于消了脾气,由着主人勒辔不动。
那人手中缰绳拉得笔直,整张脸孔笼在浅白月光下,隐约看出一线优美的轮廓。纹龙披氅被夜风鼓动着上下飘飞,姿态灵动,仿佛誰的灵魂隐于其中。
而他只岿然不动,木雕般凝停。
我半跪于地,面色恭谨无比,凉意直没骨髓。
他依旧肃立远处。
这一刻时光停摆,我只记得月色下有人慢慢垂落双眸,眉宇之间怎样雪魂冰魄,目光如何凄绝切切令人扼腕。
在血火梦魇中渡过这许多年,这般决绝到尽头的眼神又岂会体味不明白。
原来还是料错了,我感到唇际泛出的一点苦笑。
原来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那人慢慢自身后摘下一张弯弓,墨色弓身铁一般的刚冷,似乎沉淀了无限星光,有一支雕翎被他夹在掌中。
他开始搭扣,认弦。
他的动作如此缓慢,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始终功亏一篑,我阖上双眼,忍不住想大笑一场,原来人生竟如此荒谬可笑。
忽闻破空之声,我能想象得到白羽划破长空仿佛流星,璀璨箭尖包含渴血深望。
灵魂的尽头是哪里呢?
西苑的风这般温柔款款,全不似嘉平关外寂寞旷野上那嘶吼的气魄,风起尘扬这么多年,却依旧埋不尽的数万白骨,都是我的骨肉同袍
世间如此广漠,我却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
我等在此地。
扑的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道骤然袭上胸膛,登时痛楚难当,我支持不住,身体向后倾倒,猛的以手支地,这才稳住身形。
痛入肺腑,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凉意。
我有些惊讶的睁开眼睛,低头看到掉落身前的雕翎,最前方箭尖已被拗断,只有参差不齐的断端。
这是……
头上疼得出了冷汗,我慢慢支撑身体,依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
那人忽然一带缰绳,赤马一声咆哮,奋蹄而来,瞬间便旋风般的掠过我身边。
“跟上来!”
马匹激起的气息割得我面上隐隐发痛,胸口也仿佛在着火,火烧得人发晕,我不能多想,一把扯过云琮,飞蹬上马,沿着他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
星光茫茫,夜色深凉,唯有西苑河上跳跃的点点光芒,如同铺散无尽的明珠,缀着四望无际的旷野,温暖而绵长。
我策马奔驰,掠过凹陷的湿地,跃过兀立的山丘,踏过一条条清浅溪流,西苑河水哗哗作响,水之湄汪起许多感伤。
我御风而行,如同夸父停不了脚步,他逐日而死,我却依旧想要猎取将绝的希望。
那条披氅始终在前方纷飞翻动,象一荧引蛾青火,姿态燎绕艳丽。
寂寞长野中,蹄声搅动夜色,无尽暗涌默默来袭。
我以为大概就要这样奔到天边,直到朝阳喷薄的一刻。
然而前方人终于停了下来。
我勒紧马缰,拍拍跑发了性子的云琮,它扭颈扬蹄,甩甩雪白的鬃毛。希律律对月一声长嘶。
胸口刀割般的痛楚,想来是剑伤再度破裂的缘故,我跃下鞍梁上前数步,跪拜在地:“臣边翎冲撞圣驾,请陛下治罪。”
那人微垂了头向我瞧来,俯览众生的神色中隐约透出绝望与伤悲。
“你真的知罪?”
压下喉口升起的些许腥膻,我稳住声音扬起头来,“微臣知罪。”
他凝视我,眼神渐渐笼出薄薄的阴翳,仿佛虚空开始破碎,鲜血将要涌出。
我低头不语,听到自己血脉汩汩流动的声音。
风声徘徊,心念空茫。
许久之后,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有一点颤抖,有一点瑟缩。
“他……他说什么了?”
任这世间如何繁华明亮,若失去了你,永生苦狱不过如此。
“殷候爷问……是不是皇上的主意。”
他身子在马上颤一颤。
“你说什么了?”
我吸一口气,“微臣接的是皇上的旨意。”
他突然跳下马,眼神凶狠凄厉如同嗜血野兽,“你胡说!”
我竭力遏住越来越深的疼痛,“圣旨上盖着玉玺,臣不敢妄言。”
他瞪着我,眼神狂怒犹如烈烈野火,若一旦燃烧将旦夕而烬,突然扬起了手中马鞭。
我沉默不言,静待这雷霆一鞭。可许久许久,意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来到。我微蹙起眉,稍稍抬起了头。发觉他两道目光胶着在我胸前衣襟。
那处有一团血渍正渐渐扩大。
他忽然转过身,狠狠一鞭抽上地面。
“滚开!朕要一个人呆着!”

风波有险 不是留君处

“黥江桃花汛刚过,水势尚凶,学生还请太师缓行。”我斟满一杯银毫递上,垂了双手恭恭敬敬的站到一旁。
太师就着袅袅热气浅浅一啜,微微点头,“不错,这是从漪澜新采的吧,香嫩不过雨前新芽,你小子倒是好享受,好风流。”
我微笑起来,“这二泉银毫是太皇太后赐给鼓瑛郡主的,学生借花献佛。太师要喜欢,学生再去杜明焕那里取就好。黥江……”
太师眼睛一瞪,大声道,“唉,我说你这牛嚼牡丹的小子怎么会突然转了性,敢情还是别人的。想想也是,以前好不容易淘来的涌溪火青,你就当涮肠子似的吞,把你老子气得半死。”
我垂着头任他教训,好容易得个他饮茶的空,赶紧又把岔开的话头接了回来,“太师,黥江素来风波险恶,依学生看您还是等个把月再走不迟,要不然绕道曲水也成,那里究竟太平些。”
太师放下茶盏,捻了须微微点头,“是这个理,也算你有心了。不过怕只怕有人明知道风波险恶还不肯回头。”
我唯唯称是,提起砂壶为他续满一杯。
太师看我一眼,“罢了,你伤还没好,坐下说话吧。”
昨夜刚下了场小雨,花气清新,细细槐风穿过窗棂,带来莺鸣脆生生。
“我听说这些年你没住在这座宅院里,另寻了个地方。这宅子年头虽久了些,却是难得的布局气象,你还是不要独个在外边乱逛,早些回来是正经。”
他这话语带双关,我又何尝听不出,只能佯作不懂,“太师教训得是。只是学生总觉得自己一个人,住这么大宅院未免空旷。”
太师轻轻摇头,“太师教训得是,哼,说得谦逊,一口一个学生学生,实则真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么!”
这话说得重了,我忙起身告罪,“学生不敢,请太师明训。”
他重重一哼,“从打崇光寺回来就没见你的影,敢情看看老师就没时间,去西苑打猎可不亦乐乎得很。”
我略觉尴尬,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半天讷讷道:“是学生的疏忽,请老师治罪。”
太师面沉如水,“要是今天我不来找你,怕是等老夫都回了定州了你还装着不知道。想来也是,老头老了朽了糊涂了,你也用不上了,知会一声都不必了。”
我汗流浃背,忙深深一辑,“是学生的错。学生是想,老师名盖京华,乃是天下名士楷模……”说到此处喉头有些发紧,“学生觉得,觉得自己行为不谨,实在有辱师长……”
“罢了,别说了,我不爱听。”
我低了头,心中暗暗长叹。
太师风度学识,名动朝野。我边翎又算得什么,又怎能为白玉填瑕?
室内一时寂落。
“你从前骄狂得很,连旁人一句重话都受不得。今天居然讲得出这种自轻自贱的话,我这心里实在不好过。”
他眼睛已不如记忆中明亮清澈,眼白也有点点浊黄,然而凝望我的目光却一如往昔。
从前我不懂,如今才体会到其中是怎样的慈爱与厚望。
我心中一酸,调转目光不忍多看。
“这些年不再管事了,很多从前想不通的东西反倒有些了悟。我也算在这朝上打了几十年滚的人,从元和到平党,什么事没看过什么事没经过?潞王之变,那是太后在和皇上斗法,嘿,这世上的事,是非黑白还真个说不清,清流们不过是看皇帝亲政却握不住权柄子不服,可话说回来,太后也算得上女中尧舜,这些年天下大治百姓富足,没什么可让人诟病的。你又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作所为虽然心狠手辣,却算不得助纣为虐,我绝不因这个责难你。旁人再说三道四,哼,老夫都要入土的人了,还怕别人说什么闲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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