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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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吩咐近处几名侍卫将大鼓推近些,“听说鬼卢先生妙手天成,所做之物皆巧夺天工,想来这大鼓也有些门道。”
众臣皆齐声称是。我瞟一眼身旁孙坤,见他口中唯唯诺诺的应着,两只眼睛却淫光四射,只在那舞者□的上身瞄来瞄去,其状甚为可恶。而对面的英湛却神色严肃,盯了那巨鼓目不转睛的细看。
我心中一凛,只觉空气中有些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迫面而来,一时手心竟有涔涔冷汗不断溢出。
执剑侍卫将巨鼓推到大殿正中,离我不过丈余。
江琼端了酒樽,起身向皇帝行礼:“陛下,臣等有幸……”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猛然间空中响起霹雳般的一声大喝,只见那适才跪拜在地的卑微舞者,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前方。
那方向――正是皇座!
我心中一跳,骤然没了声息,而身子如同木雕泥塑了一般,竟是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舞者一根朱红短棒击向皇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陡然间一声清脆的响儿,那舞者手中的木棒势头顿歪,身子也是骤然一晃,竟然生生错开了皇帝。我还没缓过神,耳听得劈里啪啦一阵脆响,原来竟是两只青铜酒樽后发先至,一左一右将那凶器撞开,此刻方一一跌落。
我立在原处,脑海一片空白,手足还在僵直,猛听到有人一声清咤:“边翎护驾!”那人身随声动,已踢飞最近一个舞者,直扑向刺客。
我心神一震,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刚才那危险之极一刻,我手上的动作要比念头快得多,径直将手中酒樽掷了出去荡开那只木棒。而另外一支是……我纵目相望,却是英湛迅捷无伦的身影已掠到刺客身后。

吴钩霜雪明

我长身而立,分明见杀气纵横涤天荡地,然而却是茫茫然不知所措。
英湛身影与那舞者绞缠在一处,一道赤影,一道青芒,起落进退如影随形。而诸多侍卫长剑出鞘,凛冽的寒光伴着一段段朱红木棒,溅出触目惊心的淋漓鲜血。
我双腿如同烙在青石板上一般,竟是生生挪动不得。
恍然间便有大漠烽烟猎猎而过,战士的铁盔坠落在地,红缨映着皑皑雪地,夺目的颜色。
――将军,我们来开拓不世之业,饮马天边!
骤然间长啸破空,英湛猛的一个拧身直退几步,竟不顾搏杀正激的刺客,垫步腾空击向那面牛皮巨鼓。那刺客见状口中发一声喊,短棒脱手而出,直击英湛脊背,英湛似听得风声,不得已向旁一跃,躲开这背后一击。
我胸口一窒,不由暗自出了口气,好个英湛,好个嘉平候!
当此千钧一发的时机,我心中再无踌躇茫然,几个起落越到了最近的侍卫旁,伸手一抬他的肘窝,将他紧握的长剑卸下来擎在掌中,又一个箭步掠到巨鼓前,御剑如风直向鼓面刺去。
当剑尖堪堪触到牛皮鼓面的一霎,猛闻一阵令人牙酸的金戈交击之声,原来里面竟有柄锋利无匹的长剑透鼓而出!
两剑相触溅飞一串火星,我掌中剑乃是凡品,当不得这绝世神兵的一击,当下便碰出了老大的豁口来。无奈之下,我只得一转手腕,横起长剑沿着对方的剑意抹上去。
牛皮大鼓铮的一响,有道白影自裂隙处抢身而出,不管不顾,一剑向我劈来,竟是一往无前的气势!
我趋身而避,就势剑挽顺花,却不能去搅他锋芒,只将腕子一沉向上点他胸膛。
这人却端的是破釜沉舟,全不顾己身安危,一意直行以攻为守,偏生剑法高明剑器无双,我一时竟奈何他不得。
双剑再交的瞬间我们错身而过,电光石火的一霎我看清他脸上那张半人半兽的面具,高额青发,鼻翼处几点猩红,仿佛血泪交融。
沉浮在这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我觉得自己至死也要背负着这些血泪了。
我抵不过他的利剑,只得退退停停,足跟忽然一阻,原来不知不觉剑已触到石阶边――九层白玉石阶上,那便是天子了!
果然有内监尖锐之急的声音响彻殿内:“快来保护皇上!”
皇帝还没离开么?
我转身荡开凌空一剑,回旋旦夕间转眸而视,果然皇帝紧靠玉石屏风已退无可退,而他面前几名侍卫与两名刺客舞者正殊死奋战,稍远处英湛看模样焦急愈恒,却被那黄金面具者羁绊在原处,一时难以突围护驾。
今天赴宴者虽多,然而却以文官居多,寥寥数名武将要么垂垂老矣,要么卸剑解甲,撑在此处的不过是百余名侍卫,只是这舞者个个武功高强以一当十,怕是挨不了多时。
我稍一分心,耳旁已有风声割过,当下来不及多想,忙一个矮身躲过这一剑,终究闪得慢了些,咔嚓一声,头上武冠已被削成两半,头发登时散落一肩。
当此时候,我来不及多想,只得又向后退了两步,明知道身手皇帝危在顷刻,竟是丝毫缓不得手!
对面人攻势丝毫不减,犹如狂风暴雨雷霆闪电,一股劲气锋锐无比,似要劈开寰宇中最后一分黑暗。
这人就算无名剑相辅,也称得上是绝代高手了。
这性命相搏的一刻,我心头突然窜上一句极其荒谬极端不合时宜的话来。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这奇异的念头一起,就有许许多多牵扯不清的情绪纷至沓来。随之而至的,便是空气中那杀戮与鲜血的味道,还有丝丝醇淡的酒香。
忽然之间就有些倦怠,连剑几乎也拿捏不住,懵懂间只觉这被血意笼罩的长夜不过是一枕黄粱。而自己依旧是那个缩在马腹下垫着铁鞍鼾声大作的少年郎,梦里依稀嗅到长安的一线繁华。
怎么转瞬之间,我会置身于这满是恶意暗礁的杀场上?
恐怕脸上泄露了些许情绪,我的对手瞳孔中忽然乍出道极刺眼极灼亮的光芒,他口中大喝一声,猛一记直剑破向面门。我被这蓬生的剑气逼得一经,心中登时凛然,脚下错步避开这力道千钧的一击,剑尖一旋刺向他虎口。
眼见着一式将要得手,却见他足底点地身形陡变,游鱼般自我身边滑过,一声呼喝竟是直冲向皇帝!
我看得真切,此刻屏风前几个侍卫已被另一个舞者引到一旁,皇帝孤身怔立身后再无退路。而他似乎也意识到断无生机,也不闪避,只是愣愣的望着刺向自己的一剑,脸上一片煞白。
眼下就算我飞剑将这刺客立毙,这凶猛剑势也仍旧会要了皇帝的性命!
那一刻再来不及多想,我飞身上前,猛一剑砍入那刺客脊背,趁他剑势一斜之际,出腿勾住他下盘,将他搅开尺余,而自己早扑向皇帝将他推到在地。
那刺客厉声断喝,竟罔顾深入背部的长剑,又一剑劈空而来。
这一剑迅猛无匹,风驰电掣,而我掌中已无剑,身后便是皇帝。
这剑将透过我,扎入他的胸膛。
一刹那间心思骤然空明。
我将目光越过那柄寒光必现的长剑,越过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具,与对面人的视线碰撞在一处。
刹那间竟仿佛看到那眸子中的笑意。
会死么?
我抬手沿剑身而上,指间感到森森寒意。
两根手指猛然用力夹在剑柄前三分。
同时胸口一阵冰凉。
不是痛楚,而是漫无边际的冰凉。
对面人已经全然脱力,濒死的目光紧紧锁住了我不放,目光中带着刻骨的不甘与不平。
我将全身力道灌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而这柄绝世利剑如同毒蛇一般被我生生扼住七寸,再也前进一步不得,突然之间觉得有些好笑,昔日与朋友打赌赢来的拈冰指决今日居然会救了尊贵的天子。
只是,救不救得我呢?
我与皇帝肌肤相接,他的喘息声吹动我散落颈间的发丝,急促而温热。
刺客终于缓缓倒地,在他咽下最后的气息时两只眼睛仍旧死死的盯着我,似乎想知道我究竟是否会与同他一道步入黄泉。
我左手撑住地面,慢慢移开身体,回头去看被我压在屏风前的皇帝,见他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眸子却是黑黝黝的泛着水光。
真象,实在太象了。
力气一分分退却,单臂几乎无法支撑身体,我咬了咬牙,听到自己极低极低的声音:“陛下,无恙否?”
他眼神分明是极震动惊骇的,嘴唇哆嗦着却开不了口。
一颗心放了下去,同时手臂一软,险险就此一倒不起,只是却还不能,长剑依旧在我胸口轻颤不已。
究竟离心脏多近?
浑身渐渐发冷,眼前也有些晕黑,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然将宝剑拉出身体,同时扑倒在地,在鲜血尚未肆意迸溅之前用左手按紧胸口。
要是止血得当,我就会活下去。
我死死按住伤口,即使意识开始模糊也咬牙不肯松手。
慢慢呼气……喘气……呼气……喘气……
平稳心神,止住鲜血,就可以活下去。
还有很多很多事……我要活下去。
一只温暖的手摁在我的手上,开始有些犹豫,随之便加重了力道,我模模糊糊分不清誰的容颜。然后,有风声袭面而来,另外一股极强的力道覆盖上我的胸膛,有个急促的声音不断撞击我渐趋混茫的神智。
――――边将军!撑下去!
――――边翎!

犹闻出塞声

我知道这是在梦中。然而,这梦能不能织得更长久些,将日日白昼都化作深深夜阑。
衰草在北风中簌簌作响,碎雪趁风扬起,在深邃的天幕下轻旋回转似袅袅尘烟。
白天被雪遢透了的衣袍在寒夜里坚硬如铁。
不能再等了。
吞入最后一口烧酒,喉口处烈烈灼热,我遽然起身,将酒囊猛掷于地,扫视着周在身旁的一群将士,大声道:“我已下定决心,今夜三更突围!”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突然无数人齐声高喊:“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我看到月色下那一张张在冷风中血丝横亘的脸孔,胸中仿佛有团野火在熊熊燃烧。
“少给老子说什么死不死的!咱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留待此身当有为!不能都撂在这!听我将令,我自己带两千人向北冲击;仲肃,我把剩下的一千三百名骑兵都拨给你,等我冲乱燕军阵形,你以骑兵开道,护着剩下的七千步兵朝南冲出去,无论如何要回到嘉平关,记得,无论我部怎样都不得回头营救,违令者斩!听到没有?”
仲肃,我那虽千万人吾往亦的将军忽然扑通跪倒在地,咚咚咚将额角磕出血来,“情恕末将不能遵令,将军,你另派他人吧,总之我简卓是跟定了你!”
他头磕得响亮,连带着周围人一起跪倒宣誓。
反了你了!
我大怒,上前猛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滚!你们他娘的都把老子当死人么!别说区区五万人,就是他倾国之兵而来我也不放在眼里!什么叫男儿膝下有黄金懂不懂?看你们那窝囊样,真他妈的丢人!滚!都给我滚回嘉平关!”
仲肃被我骂得面红耳赤,却依旧犟着脖子死也不动,旁边人有样学样,都是一脸倔强。
妈的,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一时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仲肃不闪不避,任凭铁盔坠地,只是挺身静跪,月色下只看得到一双晶亮的眼眸和一道不断溢出血渍的鞭痕。
突然之间热血上涌,天地间一切都如此模糊。我脚下发软,几乎不能站立。
我转过身背对众将,压下胸臆间翻腾的情绪,将鞭子丢在地上,反手将佩剑抽了出来,同时听到自己意兴索然的声音响了起来。
“罢了,既然你们各有各的主意,又何必要我这个将军在这里指手画脚?”我大笑,“也好,反正在你们眼里我已是个死人,倒不如现在就去跟燕军拼个你死我活,也省得在这里被你们活活气死。”说着起步欲行。
忽然间腿上一沉,原来是仲肃猛扑过来牢牢抱住了我双腿,周遭一片低低的抽泣,间或有人不停呜咽道:“将军!将军!”
我咬紧牙关,死死扯出一个冷笑:“你们这是干什么?难不成我管不了你们,还管不了自己了?”
仲肃抱紧我不松手,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热泪透过我坚硬的战袍,灼伤我的肌肤。
“简仲肃听令!今夜三更你必须击破燕军联营,回军嘉平关!”
“……末将……得令……”
然后他们就这样,逐一向我行礼,然后一一消失在我眼前。
一名年轻的校尉排在最后,起身的时候已哭得一塌糊涂。
“将军,让我跟着你吧,我怕,我怕再也见,见不到你了。”
我笑了起来,“方峻啊,你的功夫可是我一点点训出来的,怎么胆子还这么虚?”
“不,不是我……那边……那边是牙关口……从来没有人……呜呜,将军……你不要去……我替你……”
一阵深沉的情感激荡而来。我眼眶隐隐发潮,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胡说八道!这天下从来只是我边翎纵横的战场,管他什么魑魅魍魉的,见了我统统都要让三分!倒是你小子好好看着自个,平白生得这么好,别最后连个女人毛都摸不着。”
他咧开嘴,似乎想笑笑,却终于忍不住号啕痛哭。
“将军……都是……都是朝廷那帮混蛋!咱们,咱们一定要杀回长安,报仇!报仇!”
我摁紧剑柄,冷笑不绝。
“这个你放心,只要我边翎活着,这帮人一个也逃不了!”
我想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朦朦胧胧间仿佛置身于一片乱影中。
我听得到匆忙的脚步,焦虑的催促,从北方刮过的风声带着清寒的气息,还有飞檐下叮叮当当的铜铃,它们交织在一起,邈远而令人惆怅,好像那年曾响彻联营的一曲嘉平长调。
这笛声为什么会如此苍凉。
仲肃啊,我是不是从没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是怕的。
怕失败,怕死亡,怕不能从那全是沙砾与狼群的牙关口逃出来,怕看见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去。
可是我不能怕啊,我甚至不能退后一步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背后的敌人,面前的敌人,只要我稍微迟疑一下,他们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把我们吞下去。是的,我们,我,你,我身旁这一万名士兵。
我既然能带他们从嘉平关出来,当然也要带他们回去。
我也想回去,我也想回去。
有人在等着我。
我答应过的。
是誰的脸孔。
水一样的眸子,泛着淋淋波光。
恍惚间我伸出手去,握住那人的手。
那么好,那么温暖。
恍惚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远,上一世的声音。
“等着我,我一定回来。”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身上有些发冷,我打个哆嗦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的就见明焕那张带着黑眼圈的圆脸凑了上来。
“醒了醒了,总算醒了!”
他又笑又叫,忽然停住不动,猛然捂住脸,整个人簌簌发抖。
无端端的做什么女儿态。
我想笑他两句,可嗓子却仿佛塞了把钢针,一根根的扎进去,痛得人说不出话,眼前白花花汇出一天碎乱的光影。
身旁人用袖子重重擦了脸,忽然伸出手,象是要当胸擂我一拳的样子,贴近我胸膛的时候又停了手,恶狠狠的咳了一声,“你这小子睡得挺好啊。”
喂,你不要想趁我病要我命啊。
我想对他扯了笑脸,可是每一寸皮肉都这样沉重,连嘴巴都张不开。
“你还得好好休息,想喝水么?”
我很想摇头,却只能转转眼珠。
我睡了很久么?
明焕的眼神清澈明净,能把我心肺都照个透亮。
“你都躺了六天了。你这家伙,只顾自己睡,可把我累惨了。”
“这是永宁殿,太医说你一时动不了,皇上下旨特许你在这里修养。”
是么?那么说……
“你放心,皇上一切都好。”
“其他人也没事,英湛也挺好,说起来要不是你们俩都在,当时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儿呢。真是的,我离着也不远……唉。”
一切都好……除了……除了……
“我知道了,你想问刺客是不是?誰也没想到能出这事。不过可惜了,一个也没抓住,这帮家伙性子可真够烈的,一个一个都不怕死,本来有两个重伤的可没过多久也死了。听后来的那帮太医说原来这些刺客早就吃了毒药,本来就挺不过一天。还有,你猜他们为什么戴面具?敢情他们的脸都已毁了,被刀子割得看不出五官。太后为这事发大火呢,下了懿旨追查与此事有关的一切人等。这些天大理寺关进去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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