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世上所珍爱的一切就此烟消云散。
誰又能看破未来。
三哥心死如灰,辞官带了二哥回了祖籍。
他走那一日,我在漓水江边送别,尽管满门破败皆因我而起,他却始终不曾怪我半句,只是深深凝视我。
“你真的不走么?你该知道,纵使你武功再高,却也难躲得过这许多看不见的刀剑。”
我默默摇头,亲手解开缆绳,看着一叶扁舟将血肉相连的亲人缓缓送远。
而水中自己的倒影,容色憔悴,两鬓已星星。
那一年我不过二十二岁。
旧日去无声
信鸽扑棱棱冲入天际,翅膀被晚霞染出一道亮边。
我望向它越飞越远,最终成了一个黑点,回身将手中纸条就着烛火烧得干净。
亲兵步声渐近,声音在门外响起,“禀将军,车马已备好。“
我取过配剑系好,吹灭烛火走出门去。
靖安伯府邸在城的那一头,与我家老宅子毗邻而居,和明焕便是自打小有门不走专挑墙翻结下的交情。这些年他不住劝我搬回故园,说这样就象以前一样离得近些,我只一句话就堵住他的嘴。
“园子太大,一个人住了难受。”
他见了我也不吃惊,闷闷的招呼一声便坐在椅子上不再吭声。倒是叶萍抿了唇笑,她小腹隆起,已现出有孕的模样。
“湘儿,别淘气,惹得叔父烦了以后再不理你。”
怀中小小孩童向他娘噤噤鼻子,肉呼呼的小手揪了我的衣襟不放,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骑大马,骑大马,叔叔带我骑大马。”
我失笑,拉拉他的朝天辫,向叶萍道:“想不到上次来说的玩笑话,他还记得。”
“可不是么,”她微嗔,“每次你走湘儿就哭,整天趴门盼着你来。要我说你还是搬回来的好。”
湘儿在膝上扭来扭去,总是不肯安生,我小心揽住这绵绵软软的一团,“最近走动得是少了些。”
叶萍抿嘴了笑,瞟一眼脸黑如锅底灰的丈夫,“来了就好。你不知道我们新请了个厨娘,手艺好得很。你们慢慢聊,我这就叫她炒点拿手的。”说着吩咐使女接过湘儿,带了孩子走出门外。
我啜一口茶,向明焕笑道,“原来你这么多日子不来找我,却是一个人偷偷躲在家里享口福。”
他两只眼睛朝天翻,冷笑道:“我可没有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
我但笑不语。
等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腾的起身怒目相向:“边翎,你到底当不当我是兄弟!”
我不吭声,再度取壶斟茶。
茶尖自杯底泛起,绿得清幽。
他火愈发大了,嗓门好生响亮,“你倒没事人一般!我问你,殷府一夜灭门,是不是你做的!”
我碾动茶展,心平气和:“不过奉旨办事而已。”
他涨得脸红脖子粗,拳头攥得紧紧的:“竟真的是你!你奉旨,你奉的是……”说着显是气愤已极,呛出一阵剧咳,好半天才转过气来,“你奉的是谁的旨!就算殷墨犯了什么重罪,那也自有刑部去管,又关你哪门子事!何况你我都知他,他不过是断袖分……”话到此处顿住,“即便如此,也不至于灭门大罪,你到底怎么下得去手!”
我微微摇头,“我只知圣旨难违,至于别的也管不了那么多。”
明焕跺脚道:“你少拿圣意做挡箭牌!什么圣旨,分明是太后的意思!这些年她也管得够了,借皇上名义擅杀大臣,她……”
不等他说完,我遽然起身抢到门口关严门板,回头斥道:“小心说话!”
明焕正在气头上,调子又拔高几分,“难道我说不得!”
我冷笑,“你自己不要也就罢了,现在就割了头挂上城头去。只是少说这些没用的连累父母妻儿。”
他一时语塞,瞪我片刻终于颓然跌回椅内,喃喃的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坐回原处,淡淡的道,“我本一介武夫,只识得上面盖着的玉玺大印,那可不是假的。”
他缓缓摇头,“你何必跟我打诳语?太后专权朝野无人不知,何况皇上和殷墨……哎,她就算对边家有恩,这些年你作牛作马做得也够了,何苦如今还要为虎作伥。你知不知道大臣暗地都说你什么,说你是……”剩下的半句话终于没说出口。
我呷茶笑道:“流言蜚语理它做甚。要是你真在意了,我们以后就装不认识的好。”
明焕一拍桌子,“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这混蛋赶紧给我滚,多看一眼都窝心!”
我哈哈大笑,起身欲走。
门忽然吱咯一声被推开,却是叶萍抱了两岁大的锦儿笑盈盈走进来,“文孝,来来,看看我们锦儿,这么多日子不见可不是又长大了些。”
我走上前,只见锦儿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在母亲怀里睡得正熟,不由声音也压低许多,“果真是一天比一天大了,呵,幸好长得象嫂夫人,不象她爹。”
叶萍扑哧一乐,向我悄悄打个眼色,笑道,“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文孝可不能走,一定要留下来用饭才成。”
我呵呵一笑,“我只怕有人见了我,窝心得饭也吃不进。”
叶萍蹙眉诧道:“瞧瞧你又说的什么玩笑话,哎,军中日子就是清苦,唉,”说着转头向丈夫道:“你可看出文孝瘦得多了么?咱们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他留下补一补,焕哥你说是不是?”
杜明焕定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叶萍嫣然一笑,径自关门去了。
我上前为他斟了杯茶,笑道:“不窝心了?”
他横我一眼,仍气咻咻的不语。
我将茶杯硬塞进他手中,“好啦,当我说错了话,这杯茶算是赔罪。”
他瞪我一眼,“什么当啊算啊,本来就是你这小子不对!”
我点头,“没错,是我说错了。”
明焕仰首咕嘟咕嘟吞下茶水,这才抹了抹嘴,突然叹气:“不是我说,你这些年性子变了好多。”
我咦一声,“我原来是什么性子?现在又怎样?”
他斜睨我一眼,好生不屑,“早些年那张狂劲儿这就不用提了,人人都知道,我说的是你呀打小就是不肯吃亏的主,人家打你一下,你非得十下还回来不可。还记得九岁那年在庙会上遇到郭侍郎的小儿子,仗着比咱们大两岁欺负人,你还手得可厉害,不仅打回去,以后还见一次打一次,打得他见了咱们就跑,我看得都不忍心。哎你这性子往好了说是刚硬,不好了说是睚眦必报,不知道怎么这些年就变成这样。”
睚眦必报么?
我心中一动,轻笑道:“变成怎样?”
“太和顺了呗,象没脾气没骨头似的,太后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难怪让人家说三道四。”说着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殷墨的事皇上可见罪了么?你前些天被叫到养心阁去可是为这事?他是不是……?”
我摇头,“没什么,斥责了两句而已。对了,明个儿是祭灶。圣上在崇文殿设宴,你去么?”
明焕沮丧的摇头,“去什么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得跟着去见太皇太后。”
鼓瑛郡主是太皇太后的长外孙,每逢节日合家大小都要去拜见太皇太后。
我笑笑,“我自然晓得,不过是问问而已。”
坐中谁家子
月光如皎,飞檐清寒。
我饮下一杯酒,耳旁丝竹声声,暗香不绝,殿中一群粉妆宫女舞蹈正隆,长袖婉转,如折如行。
身侧宫人再度俯身为我填满金樽。
我垂下头,看到落在潋滟金波中自己那一张脸笑意正盛,心下忽然就起了说不出的冷与厌。
影影幢幢中,忽觉有人隔了重重云罗向我凝睇而望,不由得一抬头,刚好和那人目光在半空相交。
此人端坐对面短几后,身姿挺拔容颜英秀,眸光流转间俱是英气。
我举杯向他遥遥一敬,却见他清冷的眼神微微一转已流到旁边,神色虽然不变,却股自有不屑之意。
好生骄傲,我仰首饮酒,不过世袭嘉平总督候的英湛也确容得自己骄傲。十年前他顶替战死的父亲英渠镇守边关时不过十七岁。人人都道乳臭未干难堪重任,然而这些年战无不胜,令雁将闻之胆寒,实为国之栋梁,而手上的重兵又令他成为太后和皇上两派竭力拉拢的对象,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想到此处,我不由抬头向上望去。
皇帝年轻的脸隐没在一片莺莺燕燕语中,淡漠仿佛块冷玉,眼神空漠漠的,仿佛眼前这一切与他无关,而他整个心魂,都在云深不知处的彼岸。
我只望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忽然如有所感,抬眼又撞上英湛一双明亮无匹的眸子,当下微微一笑,然而对方神色冷峻,半分也不曾消融。
席上大多是乖觉精明之人,早有人见到这场声息全无的交锋。身旁官员向我嘻嘻笑道:“原来边将军与候爷是旧识。”
这人叫孙坤,官职虽不高,却是越王外戚,是以颇有些权势。
我摇头:“不认识。”
孙坤满面堆笑,眯缝眼睛着道:“看起来候爷对你到是一见如故。”
我夹起块八宝鸭,呵呵一声,“不过是英候爷待人谦和罢了。”
孙坤哈哈笑起来,“照我看还是认得,谁不知道边将军弱冠征边,和候爷的交情怕就是那时候打下的。”
我暗自皱眉,这孙坤素来阴毒刻薄,他次子因仗势欺人被我自虎哮营内除名,早就怀恨在心,又添为越王羽翼,只怕每句话都大有文章,想到此处便只得笑道:“也说不上旧识,不过有一面之缘而已,怕是候爷早就忘了吧。”
孙坤声音略提,“怕忘记的是将军你。想当年将军为十万大军的先锋官,少年英雄何等神采,只怕是连候爷的名字也记不住罢,”说着眉眼弯起笑意。
朝中人对我这段陈年旧事心照不宣,从来少有人在我面前敢公然谈论,我心中略震,一时握箸的手腕凝在半空。
英渠战死就是在当年嘉平一役,世人皆传边翎为争军功构陷他临阵不决,逼他仓促出战,终致总督候战死疆场。
这孙坤此时提起此事,挑拨之意一览无余,只是这人虽然卑劣,胆子却小。天下皆知我乃太后一翼,除了若干清流书生,绝少人公然开罪,更遑论还间接得罪英湛,他这样肆无忌惮莫非是越王的意思?
想通此节我不由向越王常坐的右上座望去,却不见人影,这才想起太皇太后的那一场华筵,他既是太皇太后第六子,自也不能跑了去。
种种计较只在一念间,我手中的竹筷又叨起片香笋,放在口中慢慢咀嚼,但觉香味四溢美味绝伦,向他笑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提起兵戈之事却有些扫兴。要是孙大人你有兴趣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等哪天我细细给你讲来,来来来,吃快笋,果然是御厨房做的,和自己家的就是不一样,难得的好滋味。”说着给他夹了一片。
孙坤一怔,随即嘿嘿笑道:“边将军好兴头,好厉害,好,我就尝尝这御厨房的香笋。”
我余光觑见英湛此刻正垂头听身旁一人说着什么,而望向我的眼光仍旧是冷厉如电,心中不禁一紧。
就在此刻,门口有内侍忽然提高嗓门喊了一句:“启禀皇上,虎跃班前来现舞!”
久闻虎跃班主庭七郎不仅俊美无伦,一身筋骨更是灵活之至,他将胡人旋舞与公孙剑器精心融会,创出天下闻名的虎跃舞阵,天下人无不以一睹这华美轩昂的群舞为幸事。然而此人心气极高,即是王公贵族,稍有不适也不曾稍加辞色,至于我这等蝇营狗苟之辈,更是连他什么模样都不晓得,想不到今日居然有幸见识虎跃班的舞技,也算得上余有荣焉了。
脚步声腾腾腾,一群精赤着上身的汉子大踏步走入殿内,大约有十四五人之多,人人手中擎条朱红短棍,腰间紧束银绸带子,下身裹着五彩斑斓的短裙,面上更是特异,整张脸罩一张獠牙怒目的面具,或青或赤,喜怒哀乐各有不同。
大殿本来人生喧嚷,此刻被这些舞者的剽悍一震,登时鸦雀无声。
孙坤在旁叹了口气,似乎颇为遗憾,“虎跃班这些个俊后生非要把自个儿的脸遮起来,当真是暴殄天物。”
这些赤膊男子上殿以后分成两队躬身立定,又有四人合抬了面竖立的牛皮巨鼓来到队首,这鼓朱漆铜耳过人的高,端的是件庞然大物,孙坤瞧得啧啧有声:“以前可没在虎跃班里见过这鼓,原来庭七郎又有了新玩意儿。”说着话,有一人慢慢走入殿中,脸上的面具竟是黄金所铸。
这出场果然气派十足,我想微笑,不知为何口中却有些发苦,只能抬手饮尽樽中酒。
乍然间一声长啸直冲霄汉。壮士撼胆问青天,问天高几许。慷慨激扬间有短笛低低哑哑的响起来,隐隐有冰雪迸裂春意滋长之意。
那带了黄金面具的舞者肃立中央,周遭舞者仿佛铁锁横江,待得笛声稍停,骤然间咤声齐响,朱棍交错迷乱人眼,铿然处气魄纵横山河凝光,忽转绵柔幽怨,反身伏地,如折如行,银巾无风自动,变幻无方。
昔日裴旻一舞,激昂处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樽中美酒已空,身后执青瓷壶的侍女早已为场中舞蹈目眩神迷,竟顾不得填酒。我的目光向周遭掠了一圈,发觉诸位同仁皆是心神已醉,熏熏然不知所归。
英湛的脸孔被酒意与热舞一蒸,泛出些薄艳的潮红来。
只有皇帝陛下眉目间似怜似愁,有种千帆皆不是的苦意。
此时大殿正中已是花非花,雾非雾,一片闲愁幽恨。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一声号子蓦然响起。黄金面具的舞者急旋而起,犹如紫电飞霜,生生破开一室暗伤。而鼓点陡的加剧,顷刻间迅雷之声大作,只见正中那一个身影愈转愈快,愈转愈疾,竟如一团酣畅淋漓斑斓雨在尽情披泻,扯动风声迫耳烛影乱摇,似乎天地间无数血肉之心在蹦蹦乱动,撞得人也一阵阵昏茫。
我只觉一颗心空落落的,整个人仿佛跌落在苍茫无尽的光阴里。岁月忽忽回溯,眼前这轮惊心动魄的舞蹈递次隐去,皆化作嘉平关前旌旗飞扬。
不知道多少次那些情景曾入梦来,骏马对日长嘶声声不绝,无数儿郎玄衣铁甲,只待一声令下,便有黄沙碧血战声英魂。
曾几何时,有热血如沸,大好青春。
然后,就如耳边渐趋沉静的乐声一般,年华慢慢老去,慢慢荒芜。
梦耶?非耶?
纷纷乱影似是一场华胥之梦,让人几乎隐不住最深切最沉痛的感情。
眼眶突然热了起来,有些无法压制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将要破溃而出,我从侍女手中抢过酒壶,对着壶口恶狠狠灌下。凛冽酒气中只剩一个声音在不断呼喊振荡。
蓦然一记钹响,千秋梦醒,繁华流散。只有斯人凝立,玉树临风。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月色凄清,透过窗棂洒落地上。
良久良久,才几下掌声从上方传来,那是年轻的皇帝在击节叫好,他眼中隐隐有水光潺然,唇边却抿了淡淡的笑意,“好,好,果然名不虚传。”
黄金面具舞者此刻才收敛姿势,跪倒在地朗声道:“贱民谢过吾皇夸奖。”他调子沉稳,全无一场疾舞后的喘息。
皇帝温言嘉许数句,随即示意这舞者退下领赏。然而舞者只是匍匐在地,恭声道:“皇上万岁万万岁,贱民有个不请之情。”
皇上似乎一怔,随即微笑道:“好,你说吧。”声音温和平静。
些微醉意涌起,我半抬了头凝望天子容颜,怎样的清丽如画难绘难言,活脱脱便是他那远去了的长姊一般。
只是清颜无论如何不会用那样深刻怨毒的眼神刺着我吧。
一阵巨恸锥心而来,怕是永生永世,此恨也无止休。
舞者恭恭敬敬的道“这面镏金大鼓是昔年庞禀旬所制,据说千年不损。贱民想献于皇上,愿万岁江山千秋万代永享太平。”
这话究竟略显突兀,我看到英湛眉峰微蹙,似有不解之意。
天子稍稍讶异,随即失笑道:“你倒有心了。好吧,朕也不能平白收你的东西,你要些什么赏赐?”
舞者叩了个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贱民得沐圣恩觑见圣颜已是天大的赏赐,其他的什么也不要。”
皇帝笑了笑,“说得好。”说着微微一顿,向礼部尚书江琼询问道:“庞禀旬?是号称鬼卢先生的庞子修么?”
江琼忙起身行礼:“陛下圣明,正是庞子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