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下)----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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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知道,赢将太子半月前出使天翎,若算路程,你或欢喜,总有一个会在路上遇到他。”
唐知闲沈默,眉头微蹙。
他知道东陵誉虽然说的是自己或庭月照,可实际上,“偶遇”赢将太子的人选,已经定下了。东陵誉虽然信任自己,可自己到底不是庭月照,无法让他毫不设防,也没有庭月照的身份所带来的便利。
只是东陵誉这样的故意利用,让他无法马上点头。他首先想到的,是很久以前,在软红楼上,庭月照一杯接一杯灌酒的模样。
“只是要欢喜到天翎而已,阿无也好你也好,都会护著他,朕再派人暗中保护,他不会受伤的,甚至不会知道自己牵涉其中。”
唐知闲坚持了很久,终於低下了眼。
他知道庭月照是最适合的人选,而且确实如东陵誉所说的,大家都护著,庭月照不会受伤,甚至不会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东陵誉知道他已经妥协,便吸了口气,苦笑:“朕是……没有办法啊。”
唐知闲始终低著头不说话。
没有办法并不是一个借口,只是这是最直接简单的方法而已,明明有一条平坦的路在眼前,确实很难让人放弃它而选择艰难的道路。
东陵誉做不到,他也做不到,所以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这样的自己,跟东陵誉又有什麽区别?他们都在大局与那个人之间,选择了前者。
感觉就像东陵誉设了圈套,让他踩下去一般。被设计了,然後自己与他同罪。
唐知闲自然无法去问东陵誉是不是真的有这样想过,他只行了礼:“若无他事,微臣告退。”
东陵誉看著他的身影走远了,才苦笑一声,转头看向软榻上凌乱的被褥,渐渐出了神。
好一阵,他的目光突然变了,冷声喝:“谁?”
“我。”回答的声音里没有敬畏,东陵誉回头,就看到阿无站在那儿,眼中凛冽。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阿无笑了:“我正是来求你杀了我。”
“即使杀了你,朕也不会放了欢喜。”东陵誉心知他的来意,直接道。
阿无下意识地握了拳:“你这样只会伤他越重!你以为他不说,不反抗,就是接受麽?你就不怕有一日他会彻底崩溃?”
“我怕。”话语间东陵誉连称呼都改了,眼中是一抹苦涩,“可是放过他,我也怕我自己终有一日会崩溃!没有他,我守著这江山又为了什麽?”
阿无哼笑:“皇上,你为了他守著这江山,却又拿他祭奠江山,这不是本末倒置吗?如今你逼得他留在身旁,但终有一日,你必会彻底失去他。”
东陵誉没有发怒,反而低眼苦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朕已经开始失去他了。”
一点一点地从手中流逝的感觉是那麽深刻,正因为如此,才拼了命地想要捉紧,到头来才发现,自己的努力不过是加快了失去速度。
真是满盘皆输,这一局中,谁不是被逼到穷途末路?他也不过是想著再留一阵,多留一阵便好。

六十一
翔鸣国祥振六年春,朝中暗涌越烈,徐阳叛乱主使洛申伏罪,吏部尚书宁舒余牵连在内,最後辞官退隐,吏部顿失其首,天子手腕强硬,朝中人事变更频繁,各色流言四起,便连隐在宫中什麽都不想再过问的庭月照也听到了一二。
其中流传最盛的,便是天子借户部侍郎唐知闲除掉宁舒余後,又以唐知闲为特使,遣其出使天翎,有意借天翎之手除掉功臣。
庭月照心知其中种种,本是不信的,直到一日太监来报,户部侍郎唐知闲求见,他才忐忑了起来,估算著东陵誉还在正殿议事,便应了求见,太监将唐知闲引了进来,两人相对,已是一月未曾见。
“臣见过王爷。”唐知闲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便立在那儿不再动了。
庭月照蹙著眉看他,好一阵,才转头对那太监道:“退下。”
那太监迟疑了一下:“王爷……这,皇上……”
“皇上那儿本王自有交代,保你不死,滚出去!”
伺候了大半月,那太监早就知道这欢喜王爷喜怒无常,这时听得言辞犀利,便也不再坚持,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唐知闲的目光随著他移远了又收了回来,依旧低头不语。
“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不必拘谨了。”
唐知闲又是一揖,这才站直了身子,抬眼看向庭月照。
庭月照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椅子旁坐下:“你来干什麽?”
“道歉。”唐知闲轻道,“以及,道别。”
庭月照微颤一下,却掩饰得极好,哼笑一声:“道什麽歉,道什麽别?”
被庭月照始终冷淡的语气压得透不过气,唐知闲一连三个深呼吸,才开口:“阿无的事,我……”
庭月照却没给他机会说下去,轻哼一声:“若是真的知错,你不会做;一旦会做,那便是你认为对的。既然如此,你何必说这一句对不起?”
唐知闲淡淡一笑:“就算重来,我还是会那样做。只是,对不起的是你。”
庭月照也没再纠缠在这问题上,话锋一转:“道别又是怎麽一回事?”
唐知闲依旧笑著:“我明日便启程去天翎了。”
“为什麽?”
“讨个公道。”
庭月照的眼神黯了下去:“流言果然是真的?”
唐知闲迟疑了一下,道:“未必是真的,但不一定就是假的,谁知道呢?此去天翎,风险是肯定有的,若注定我要死在那儿,是不是皇上算计又有什麽区别?”
“他要杀你,你居然不怕?”庭月照猛地站了起来,一直冷漠的脸上终於露出了一丝怒气。
唐知闲开心地笑了:“古有名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看到你紧张,我也算赚到了。”
庭月照咬牙:“唐知闲!”
唐知闲依旧笑著,软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就是因为此去生死未卜,才特地来给你道别的。看到你替我著急,我也满足了。”
听出他话里真切的诀别之意,庭月照似是有些慌了,在原地挪了挪脚,便要往外走:“我去找皇上。”
唐知闲一把拉著他,苦笑:“若是如此,那流言就必定是真的了。”
庭月照怔了怔,双眼慢慢地睁大了,好一阵才挤出一句:“是因为……我?”
唐知闲摇头:“自然不是。”
庭月照却发了狠地捉过他的手要往外走:“我去跟他说!”
唐知闲硬是不动,将他拉了回来:“何苦为这些小事又跟皇上起了冲突?两人相处,总有一个要偶尔落下风的,他是君王,总有无法如你意的时候,你既然爱他,便不要计较得太多。”
庭月照猛地摔了他的手:“你倒是好心,他要算计你的命,你反而替他说话?唐大人还真是忠君啊。”
唐知闲张了张口,没有反驳。
庭月照瞪了他一阵,终於一挥袖,径直往外走去。
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是劝自己所爱的人待别人好,话说出口时,难免会心疼。
何况这当中,还有算计。
在庭月照拉著他说要找东陵誉的时候,他都几乎不忍隐瞒下去了。他终究无法像东陵誉那样,一边说著爱,一边狠心无情。
只是,到底也还是瞒住了,一切依著东陵誉的算计而行,让庭月照真的以为东陵誉真的要除掉自己,等将来再给庭月照一个从宫中逃脱的借口,他便会一路往天翎去。
将来若事情揭发,自己便是共犯,逃脱不得。
庭月照自然不知这背後种种,径直入了正殿,完全不管边上还站著旁人,走到东陵誉跟前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求皇上饶过唐知闲。”
东陵誉的脸色顿时变了,半晌猛地一拍御案:“放肆!谁准你进来了?谁让你在这胡说八道?”
庭月照只是跪著不起,甚至极响地磕头下去。
东陵誉脸色越发地难看,咬著牙挥退左右,看著庭月照直冷笑:“若朕真的要杀唐知闲便又如何?”

六十二
庭月照只是伏在地上不动,东陵誉自殿上走下冲到他跟前,一把捉住了他的肩,重复:“若朕真的要杀唐知闲便又如何?”他发狠地盯著庭月照,“你要陪著他死吗?”
庭月照依旧伏著不动。他不敢抬头,不敢让东陵誉看到自己眼中的惊惶。
在东陵誉问出“你要陪他死吗”的时候,他心中竟真的生出了那样的念头来。他已经想不出能用什麽方法来替唐知闲求情,只想著如果自己会陪著唐知闲去死,东陵誉是不是就能手下留情。
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把唐知闲带入这个朝堂的人是他,所以他不能眼睁睁地看著唐知闲丧命。
那样的沈默在东陵誉眼中自也成了默认,心中怒气越盛,他抓著庭月照肩膀的手用力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痛了,庭月照却死撑著不动,东陵誉伸手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时,能看到他的唇都被咬得发白了。
“欢喜!”
庭月照垂著眼,微蹙著眉,微声道:“如果皇上非要这样才能绕过唐知闲,那麽欢喜只好赌这一个誓,以求皇上开恩。”
“唐知闲就如此重要?”
庭月照目光微烁,随即掩饰了过去,淡淡一笑:“欢喜只是不愿皇上寒了臣子的心。”
“此去凶险,唐知闲便是死在那儿也是意料中事,只要朕厚葬追封,又能寒了谁的心?”
“为什麽皇上就非要杀他?还有谁能如他那般替皇上做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皇上杀了他,又能去哪里找回一个唐知闲?”
东陵誉笑了,捏著庭月照下巴的手慢慢松开,转而抚上他的脸,轻声道:“你问朕为什麽?”
庭月照微颤,抬眼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折扇。
“因为你。”东陵誉放开了他,伸手便要夺庭月照手中折扇,庭月照下意识地躲了开去,等回神时,脸色已经变了。
东陵誉的笑意更深了,眼中却是冰冷:“你以为朕不知道麽?那时要在你的扇子里造机关,你说这扇子还没看腻,舍不得把他毁了,让朕特地找来别的扇子给你替用。可是欢喜,有哪一把扇子,如这一柄,让你用了这麽久还舍不得?”
“我……”庭月照下意识便要开口反驳,只说了一个字,又闭了嘴。
“那题字落款写的是翡翠,你说不过是小店家里的杂物。”东陵誉顿了顿,眯眼看向庭月照,“翡翠,是指唐知闲吧?人中龙凤,玉中翡翠,尚韩当初在你面前称赞他的徒儿,说的不只是前半句吧?”
庭月照苦笑,没再反驳,只死死地握著那扇子,像是怕东陵誉随时伸手过来夺去折了一般。
相识相知,相爱相守,这些年来,最了解我的,始终是你。
本奢望可以瞒一辈子,留个念想,曾经也有人不计较身份,不计较来历地与我亲近。
见他渐似有些出了神,东陵誉本已压下的怒火又冒了起来,扳过庭月照的肩便就著他的唇咬了过去,手也自然地顺著背後往下滑落,利索地解开了腰带,衣襟敞开,能清晰地看到里衣领子下如玉的肌肤和喉间微动。
“唔……”庭月照低哼一声,很快便闭上了眼,抿了唇,全身放松,依著东陵誉的拉扯软软地靠入他怀中,不再抵抗,也不再作声。
宛如献祭的人偶。
东陵誉一吻下来,也能分明地感觉到庭月照的变化,他稍离半寸,惶然地看著怀里一动不动的人。
“欢喜。”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庭月照没有回答,只是眼睫微颤,让他看上去不至於失去了生气。
“欢喜……”再一声,已是带上了哀求与後悔,东陵誉说不出心里是如何惊慌,只觉得有个声音不断地在耳边提醒著自己,他在失去这个人,他正在失去这个人。
庭月照依旧一动不动。
东陵誉真的慌了,只紧了紧环住他肩膀的手:“我不是要杀唐知闲,那些都是流言,都是气话而已,欢喜,相信我,我不是要杀唐知闲。”
重复著同一句话,东陵誉死死地盯著庭月照,好一阵,庭月照才慢慢张开眼,眼中却没有一丝情绪,只木然地看向东陵誉,而後低下了眼去。他自东陵誉怀里挣开,退开几步:“既然如此,是欢喜冲动了。”
那种突然而至的疏离,仿佛将那一吻中所有的暧昧与掠夺通通抹去。
东陵誉看著庭月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庭月照垂手在那儿等了一阵,听不到东陵誉的回话,便又自顾地行礼道:“若无他事,欢喜告退。”
直到他转过身去,一路走到门边,东陵誉才叫出了声来:“欢喜!”
庭月照微顿,片刻回过头来,脸上居然又挂上了一丝勉强的笑容:“皇上有何吩咐?”
东陵誉握手成拳,又再松开,最终摇了摇头,合了眼。
“皇上若要治欢喜的罪,欢喜在西院殿里等著皇上。”说罢,他便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无端便陷入了冷战。
那之後数日,庭月照面对东陵誉时总盈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是温情无限,平日事事,更是千依百顺,东陵誉却可以感觉到他自骨子里透出的冷冽和拒绝。
便是东陵誉一时气急了,下令要庭月照不得离开西院殿半步,也不许宫人向他说宫内宫外的种种杂事,庭月照知道後,也只是朝东陵誉冷冷一笑,便自回了房间,整日闭门不出。
东陵誉也尝试著用各种方法去讨好,庭月照一一应下,道了谢,回了礼,却似没有一样放在了心上。
东陵誉觉得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也许便是报应吧。
在狠下心来利用他的时候,便注定了再难挽回。
如此的状况一直延续到春末,天翎来了信,说是翔鸣遣使唐知闲介入天翎皇位之争,被天翎王关了起来,等秋末问斩。

六十三
消息传来,翔鸣朝中自然又是一阵暗涌,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担忧边境动乱,战祸陡起。反倒是东陵誉始终保持著沈默,没让下面的人看出端倪来。
当日退了朝,他依旧信步走到西院殿,屏退宫人,独自掩门入内。
春寒更冷,庭月照还窝在床上不肯起来,手里把玩著那玉骨折扇,听到脚步声,也只是略微收敛,并没有看东陵誉。
“日上三竿了,还舍不得起来?”东陵誉的语气温和,走到床边,刻意不去看那扇子,对待孩子般地揉了揉庭月照的头。
庭月照顿了手,抬眼看他,半晌一笑:“等皇上回来。”
东陵誉一怔:“等我?”
“等皇上的处置。”庭月照轻笑,“天翎那儿,是救,是舍?”
东陵誉脸色一变,沈声道:“你都知道了?”
庭月照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嗯,偷听到的。”
知他有意护著通风报信的人,东陵誉不愿再生争执,也没再追问下去,只笑了笑:“这事还没定呢。”
“皇上还真是说中了,唐知闲到天翎,便是死在那儿也是意料中事……”庭月照一字一顿,声音里隐著淡淡的讽刺。
东陵誉有点忍不住了,死死握著拳,半晌才冷静下来,依旧温柔:“这些事让朝中的人去烦心便好,你别操心了。天气冷,起床吃点热的东西也是好的。”
庭月照却执拗地看著他:“请皇上先回答欢喜的话。是救,是舍?”
“救又如何?舍又如何?朕说过,朕不是非要他唐知闲不可。”终究忍不住,东陵誉冷声回道,话出了口,却又後悔了。
本只想敷衍过去,让他著急,可到底醋意难抑,又说出重话来。
庭月照却没有激动,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变化,只沈默了一阵,便笑了笑:“也是。皇上便是舍了他,也是以大局为重,迫不得已。”
“欢喜!”东陵誉叫了一声,却无从反驳。
眼前这个人,甚至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与他极力相争甚至不惜以性命相要挟了,那样的平静和冷淡,却反而让他觉得惊惶。
他似乎已经无法揣度这个人的心了。
“皇上想要欢喜求您救他麽?”就在东陵誉出神之际,庭月照却幽幽开口。
东陵誉抬头,庭月照却已别开了眼。
“欢喜不会。皇上决定了的事,谁都无法改变,不是吗?”庭月照淡淡一笑,“若皇上要杀谁,便是如今依了欢喜,放过他,将来,也还是要寻一个借口杀掉的。那又何苦挣扎?”
“欢喜,你可以求。”东陵誉低头吻过他的额,嘴里却是无法形容的苦涩。
那一句话,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放弃了。这个人对他再没有希望,没有要求,自己便连补偿的资格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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