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下)----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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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皱眉看了他一阵,见他眉间哀戚,似也信了,最後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扇子上,不禁一笑:“情人的礼物?”
庭月照一颤,既不点头也不否认,那人大概是以为他的心上人也死了,不禁大为同情:“节哀顺变。本来我们刚从天翎过来,也不想回那边去,可是反正离回家的路也没远出多少,不如你就跟著我们一同上路,我们把你送到边境去吧!”
庭月照大喜,脸上却不敢表露,只浅笑低头:“谢谢。”
“至於我……你就叫我应宣吧。”
庭月照乖巧地叫了一声:“应大哥。”
那叫应宣的男子哈哈大笑:“这一声够动听的了。若你是女子,我非把你娶回家不可!”
庭月照脸上一白,半晌挤出一句:“应大哥不要说笑了。”
应宣看著他的脸色,笑道:“你还病著呢,去睡吧,天亮了才能给你找大夫。”
“应大哥不必费心,睡一晚就能好。”
应宣嗤笑:“就你这单薄的身子骨还想去天翎呢,果然是个少爷。”
庭月照被他一堵,顿时说不出话来了。最後犹豫了一下,道:“月照如今除了这扇子再无它物,不如就把它给了应大哥,当作谢礼吧。”
应宣大笑:“看你脸上都写满了舍不得,这扇子你就留著吧,反正我们也是四处游玩,就当作你是来作陪的吧。”
庭月照看著他,点了点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在穷途末路之时,遇上了好心人。
只是闭上眼,身体却无法彻底放松下来。到底是在宫里多年,对谁都留著心眼,哪怕如今自己实在没有什麽值得应宣去算计的,应宣也不像别有居心,他也依然无法真正松懈,就怕下一刻眼前这人变了嘴脸,如东陵誉那样,把自己算计得彻底。
如此或醒或睡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便越发病得厉害了,脸上烧红,眼中始终蒙著淡淡水汽,看著应宣一脸凝重,心里才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天底下未必处处都如宫中,人人心中都带著算计。
应宣说自己是天翎和嬴将交界处的一大户人家的少爷,到翔鸣来经商,带了十人,除了伺候的小厮便是打手,如今生意谈好了,货卖出去了,便四处游玩,不急著回家。
为了庭月照的病,一行人只走了半日,便在凤京附近的小镇上住下。一直呆了四五日,庭月照已好得差不多了,对於当初对应宣存了戒心的事,便越发觉得羞愧了。
这日打点好一切,就等次日起程,夜里吃过饭,应宣便敲了庭月照的门。
“应大哥?”
应宣径直走了进去,掩上了门,很是小心的模样,让庭月照心中一动。
“月照,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还不能向我坦白麽?”
庭月照又是一惊,脸上却随即笑开:“应大哥所言何事?”
“这几日到处有人在街上走动,听说是要找一个二十上下的公子,恐怕是指你吧?”
庭月照抬头,看到的却是应宣眼中的笑意,心中便微微地定了。
“你知道我这人性子直,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大户人家养的男宠?”
庭月照脸色苍白,抿了唇不说话。
那日病得昏沈,随口编了故事以为蒙了过去,过後清醒了才想起,自己身上尚且留著欢爱时东陵誉烙下的痕迹,那天自己的衣服被脱得精光,应宣又怎麽会看不到呢。
应宣只道他是为难了,又道:“就算你真的是,也没什麽的,难道我还会因为这个瞧不起你麽?”
庭月照咬咬牙,极轻微的点了点头。这次,不算骗他了吧?
男宠。
是啊,哪怕欢喜王爷的封号再尊贵,旁人态度再恭谨,自己於东陵誉,也不过是男宠。
应宣拍拍他的头,像是有点无措了,好一阵才道:“你敢逃出来,放弃荣华富贵,可见并非甘愿雌伏,你叫我一声大哥,我没理由不帮你。你去天翎,是真的去投奔亲戚?”
庭月照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那好罢,就当我今日什麽都没问过,咱们明日出发便去天翎。你也别怕,有我在,那些找你的人捉不到你的。”
庭月照看著他,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後终於忍不住,微微红了眼。
“喂,喂……”应宣一脸头痛的模样,“又不是大姑娘,你哭什麽!”
看著他抓著自己头发的模样便像一只笨拙的熊,全无在下属跟前那不怒而威的气势,庭月照不禁破涕为笑,心中却越发酸楚:“月照只是……看著应大哥,就想起了从前很爱惜月照的……兄长。”

六十七
见庭月照分明是强颜欢笑,应宣也没有追问他所说的人现在如何,只笑著拍了拍庭月照的肩:“别想著过去了,等到了天翎,什麽都会不一样的。”
庭月照笑了,没有说话。
到了天翎自是什麽都不同,无论能不能救出唐知闲,他终究要回过头去面对东陵誉。
应宣见他垂下眼去,也不好多说,无声地退了出去,留下庭月照一人独处。
庭月照感谢他的体贴,却又不由自主地生了怀疑,那种毫无保留的好,让他无端惊惶。
大概是东陵誉不愿声张,此後一路往天翎,也并没有遇上他大张旗鼓地派人来寻,偶尔有熟悉的面孔在周围走动,庭月照便躲进应宣备的马车里,那些大概也不曾想到他会遇上像应宣这样的人,也不曾留意,很轻易便躲过了。
直到一日又过了一道城关,隐约察觉到被盯上了,应宣将庭月照赶进车里,一行人加快了脚步,入了郊外林子,果然没走多远便被人拦下了。
庭月照在车里听到动静便要下车,却被应宣死扣著车门,只听应宣喝问:“什麽人,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要抢劫不成?”
而後就听到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道:“把车子留下,你们就可以走了。”
应宣哼笑:“车里只有人,没有钱。”
“我们钱也要,人也要。谁敢抵抗,杀!”
庭月照微皱了眉,怕应宣等人真的为了自己受伤,伸手又推了推门,却依旧被应宣压著,他只好低唤一声:“应大哥……”
“别作声,不是冲你来的。”应宣低喝,转头又朝对面那人喊话:“里面的可不是花姑娘,阁下把人留下,也没什麽用吧?”
对方回了话:“瞧你紧张的,该不会是老相好吧?也不必要花姑娘,我把人扣著,你们回去拿了钱再来换便是。车里的货物钱财,自也得留下!”
听到这,庭月照也终於察觉到不妥了。
按那人的话,似真的是寻常盗贼,拦路抢掠。只是,那声音听著熟悉,分明是在哪里听过的。
庭月照皱了眉,还没想得明白,便已听到应宣冷笑,道:“若我说不呢?”
“那便留下命来吧!”
“就怕你们没这本事要我的命。”
庭月照一惊,外面已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感觉到车厢外应宣的气息远离,庭月照猛地打推开了门。
外面已自打得激烈,对方有二十来人,都是一色劲装打扮,黑布蒙脸,身手不弱,若是寻常人家的护院,怕也难以抵抗。但应宣所带的打手却很是了得,以一敌二虽然吃力,却并没落到下风,便连跟在应宣身边伺候的小厮,竟也身手了得,让庭月照暗自称奇。
正自思索,那边应宣却喊了一声:“护著车子,别让他们伤了庭公子!”
庭月照一怔,便看到有两名打手退到了车子旁,分明是来护他的。应宣并没说出让谁来护,那些打手却已分配妥当,那种配合与默契,让庭月照惊叹。
只是惊叹也不过片刻,只一阵,庭月照便被眼前的状况夺去了注意。
围在车子不远处与打手相持的盗贼虽然也是一副要击倒对手的模样,却并没有多少要冲往车子的意思。也许对打双方并没察觉,庭月照却能看到,有两次分明现了空隙,他们只要转身便可绕开打手往车子这边来,挟持住自己让应宣他们停手,肯定比击败他们要来得容易,那些盗贼却并没有这样做。
就好象他们根本没看到庭月照一般。
当意识到这一点,庭月照想起了刚才那熟悉的声音,心中似有什麽一闪而过,他猛地抬头,扫视而去,最後目光僵在了离应宣不远的一人身上。
那人虽然蒙著脸,那双眼他却熟悉,他曾好几次见到这双眼的主人跟在阿无身後,在宫道上,恭敬地向自己行礼。
那是左羽林军副将,东陵誉的心腹。
他们没有开口说要找自己,却是扮作了盗贼,半路抢掠。他们开出了奇怪并霸道的要求,本就不打算放过这一行人。
他们的目的是……应宣?
庭月照似也被自己的猜想吓到了,茫然地抬头去看,应宣身手了得,却被三人夹击,离他不远的打手似也极担心他的安危,不顾一切要往应宣身旁靠去。
就在这时,庭月照看到那左羽林军副将向自己看来,他心中一凛,便看到那人举起了手,朝应宣的方向晃了晃。烈日之下,那人手中分明拿著一柄短镖。
庭月照想,他知道这些人打的是什麽主意了。
应宣被三人夹击,一点点地往他的方向移动,相隔不过十步,那人又晃了晃手,庭月照知道自己再没有犹豫的机会。
要麽应宣死,要麽……
就那一瞬间,那人扬手,短镖脱手飞去,庭月照人也自车上掠了过去,直扑向应宣。
“月照!”
随著应宣一声惊呼,短镖毫无意外地插进了庭月照的左肩,他整个人摔在应宣身上,那与应宣交手的三人掌中刀剑也一致地往他身上划去。
“唔……”认命地闭上眼,耳边是应宣的惊叫,手脚上传来刺骨的疼痛,那一瞬间,庭月照却觉得可笑。
身体被应宣牢牢抱住,他可以感觉到应宣的愤怒。然而与这愤怒相对的,却是自己的欺骗。
又一阵,对方果然便喊了话:“撤!”
仿佛是因为应宣发了狠,他们难以占到便宜才逃走,而实际上,目的已经达到。
庭月照听到应宣极紧张地喊自己的名,他却闭著眼不愿睁开。
他不知道要怎麽去面对这个一直待自己极好的人。
他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什麽身份,让东陵誉如此步步算计。
从自己跟著他上路开始,从自己逃出皇宫开始,甚至,从唐知闲远走天翎开始。

六十八
应宣见庭月照不说话,看著他身上的伤,尤其是那不断渗著血的伤口,也不觉有些慌了。开口喝止住追赶盗贼的打手,他一弯身便将庭月照抱了起来,送到车上。
“主子……”
“上车,回头,我们回城里找大夫。”应宣利索地吩咐下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脱下庭月照身上染血的衣服,又将干净处撕下,裹在伤口上。
感觉到车门关上,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庭月照才慢慢张开眼,看著应宣。
应宣手上不停,却分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了,开口道:“让你在车里呆著,你偏不听。就算我真的躲不过,自有他们来救,谁要你多管闲事?”
庭月照抿了抿唇:“我应该做的。”如今先给出去的恩惠,将来还不知要换回来什麽益处,他恨不得自己身上的血能再多流一点,好抵得上应宣将要付出的。
他不知道眼前这人能给出什麽东西,让东陵誉如此算计,也不知道东陵誉为什麽如此笃定,将来提出要求时,应宣会答应,他只觉得整个人自心底觉得寒冷,无论怎麽抵挡,都无法温暖起来。
应宣替他拭尽了血迹,用力扎上,看到庭月照痛得脸上发青,便满脸歉意:“你忍著点,进了城再让大夫来看看伤到了筋骨没。”
庭月照摇头轻笑:“无妨。”
话到此处,又断掉了,两人在狭小的车厢中,无言相对。
好一阵,应宣才道:“什麽应该不应该的!早说过,送你到天翎,你一路上陪我解闷便可抵偿了。犯不著拿命来偿。”
庭月照淡淡一笑,并不解释。心中却越发难堪起来,若有一日,他想应宣提出要求,应宣看著自己的眼,会带著怎样的鄙薄和厌恶呢?
“你现在这样,倒是让我欠你一命了。”应宣似没看到他眼中凄楚,自顾苦恼地抓头,低声抱怨。
庭月照忍不住笑了出来,没受伤的手手腕一转,折扇玉骨抵在应宣抓头的手上:“应大哥,这动作得改,不然将来怎麽给月照找嫂子呢?”
相处多日也不曾见庭月照如此活泼,应宣挑了眉:“嫂子你不必担心,倒是我挺担心你,怎麽给我找个弟妇来。”
庭月照眼中一黯:“应大哥说笑了。”
应宣这才察觉玩笑说得过了,轻咳一声掩饰过去:“你今日救我一命,他日有什麽困难,尽管跟大哥说,寻常的事,大哥都可应你。”
庭月照暗自咬死了牙:“应大哥,你还是当今日什麽都不曾发生过的好。”
“怎麽了?”应宣抬头,看著庭月照的眼中有一丝担忧,“你该不会是觉得今天这事是因你而起,觉得自己挨那几下的应该的吧?”
庭月照低头,很轻地道:“本就是如此。”
“少胡思乱想了。”应宣故意用力扯了扯扎在庭月照伤口上的布条,看到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才得意一笑,“今天这只是巧合,他们根本不是冲你来的,你不必把责任揽到身上。”
庭月照只是低头不语,他无法解释,也无法反驳,只能保持沈默。
不知过了多久,应宣突然开口:“你不打算娶媳妇麽?”
庭月照一惊,抬眼看他,对上的是一张苦恼的脸,他不觉一笑:“应大哥还在想著这事啊。”他顿了顿,“月照十五岁起与男子交欢,此生怕是再学不会男女间的情事了。娶妻,不过是误了别人一生。”
应宣想了很久,喏喏道:“若是……找个可靠的男子相守呢?虽不合世俗,但龙阳断袖之事,也不是没有……”
庭月照又摇了摇头,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笑出来。
应宣看著他,眼中有什麽微微地变换著,似看得痴了。好久,他才道:“你还年轻,何必为了这几年的坎坷,废尽一生。”
“应大哥是怕月照老来无依了。”庭月照故作轻松。
应宣啧啧摇头,再不管他。
庭月照见他别开眼去,才渐敛了笑意。
你还年轻,何必为了这几年的坎坷,废尽一生。
这一生也许还很长,还会遇上不同的人。
只是,他的心,他的爱情,都在最初给了那个人,而後被彻底毁掉。
只不过五年,他似已倾尽了一辈子的爱情。
到如今,便连对那人的爱,都被更多的怨恨湮灭了。
自後数日,再无波澜,装做找他的人一日日地少了,到最後便像是失掉了他的影踪,再无在身边出现过。
如此到了天翎边境,眼看便要跟应宣一行分离,庭月照也不禁生出了丝丝离愁。
一旦分手,自己便又是翔鸣的欢喜王爷,日日活在他人的算计之中。
分离前夕,宿在天翎边城的小客栈里,庭月照捉著应宣在屋顶喝了一夜的酒,到天亮时,应宣才夺了他手中的酒坛子,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此去天翎要做什麽事,只是万事小心,要紧记留得青山在……若是自己死了,便什麽都做不到。”
庭月照一惊,酒醉醒了八分,抬头看应宣,暗淡的初阳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分极暗的红,便连著这个人的模样,深深地刻进了记忆。
应宣自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玉佩塞到他手里:“无论事成事败,若是活下来,不妨往嬴将方向走。越过边境,拿著这玉佩到官家,可护你平安。”
庭月照捏著那玉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低了头,满眼羞愧。
“我长这麽大,很少有人对我真诚。你虽骗我两分,可待我有八分的真,便算是应宣的知己了。
“他日若再相见,怕是你我都不是如今的模样了吧。”
应宣转头对庭月照一笑,收起酒坛翻身下地,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庭月照僵在那儿,好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以袖掩面,轻轻地笑出了声来。
一声声,宛如哭泣。


六十九
水滴悬在墙上良久,终於在轻颤一阵後,夹杂著微碎的墨绿青苔滴落在地,发出一声叮咚。
唐知闲抬起头,便看到铁门外站著一个身材娇小的人,穿著狱卒服饰,帽沿压得极低,有那麽几分鬼鬼祟祟的味道。
他唇边勾出一抹浅笑,正要开口,那人已经把手指压在唇上,重重地嘘了一声,见唐知闲没再说话,才松了口气,径自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牢门,闪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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