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下)----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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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如此找了半个时辰,外面的人声渐盛,在里面也能听得到了,分出去找庭月照的人陆续回报,偌大的衙门翻遍,却没有庭月照的踪影。
看著唐知闲阴沈的脸色和越来越冷的目光,粮官小心翼翼地走近,道:“唐大人……虽然洛知府起居办公都在衙门,可也不一定就把王爷藏在衙门里啊,会不会是在别的什麽地方?”
唐知闲摇头:“正是因为他起居办公都在衙门,才不可能把人藏到别的地方去。一来,他总是要去看看的,如果在别的地方,他频繁出入衙门,必定要引起他人注意;二来,一旦发生什麽事,他常年在衙门里,匆匆赶过去不但显眼,而且耗时。所以,王爷一定在这里。”说到这里,唐知闲咬了牙,看著被放在角落里已被绑起来的洛申,一手抄起桌面上的茶壶,揭了盖子便照他脸上泼过去,洛申被这一泼,眉头紧蹙,半晌睁开眼,有点茫然地看过来。
“说,你把王爷藏在哪里了?”
洛申似是好一阵才彻底清醒过来,低低地笑了起来,悠悠道:“唐大人,找不到吗?”
唐知闲盯著他,手中捏得死紧,茶壶耳啪的一声断开,茶壶应声落地,碎片四散。
粮官是第一次听到洛申承认捉走了庭月照,不禁大惊:“洛大人,好端端的,你为什麽要把王爷捉走?”
洛申却似听不见,只看著唐知闲,挑衅地道:“唐大人不是问王爷在哪里吗?王爷就在您脚下呢。”
唐知闲一脚踢了过去:“你给我老实点!”
洛申挨了一脚,吃痛地咧了嘴,却笑得更开心:“唐大人不妨把窗边那花盆挪个地方。”
唐知闲皱了皱眉,目光转到他所说的盆上,迟疑了一阵,便走了过去,伸手要搬那花盆,花盆却纹丝不动。他怔了怔,随即扶著花盆一转,只听到一声闷响,从房间中央的桌子下传来,似是有什麽被打开了。
唐知闲猛地跑过去将桌子推开,便看到那底下露出一米见方的开口来,下面分明是一个密室,那开口却是被胳膊粗的铁栅栏封著,虽然能往下看,却无法下去。
他拿著烛台看下去,脸上血色顿失:“庭……王爷!”
粮官一听,慌忙凑了过去,同样失声叫了出来。
只见两三米深的密室下面,一人蜷缩在角落里,耷拉著脑袋,看不清面容,却还是能分明地认出那便是庭月照。他身上的衣服显得破烂,已经被血染成了深红,衣服之下露出的皮肤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纵横交错的尽是鞭伤,还间杂著其他不知由什麽造成的淤肿,这时唐知闲两人大声呼叫,他也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唐知闲只觉得心被什麽一把抓住,痛得他几乎窒息,双手紧紧地捉住铁栅栏,只恨不得能一手毁了这栅栏就将庭月照救出来。
“王爷,王爷!”粮官在一旁大声叫喊,唐知闲这才慢慢放开了手,目不转睛地看著下面的庭月照,直到那人轻轻地颤了一下,他才似彻底地活了过来。
还活著。
“唐大人要是有本事的,找人来把这玩意拆了,就能救出王爷了。”洛申在一旁说得很随意,“怕只怕唐大人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外头的人声已经很响亮了,间或一些话语传进来,也已经能听得清晰。
唐知闲知道挡在门外的人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只是他舍不得放弃。
庭月照就在眼前,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几乎伸手就能够到。他舍不得离开。
“唐大人……”粮官在一旁叫得很焦急。
唐知闲咬著牙,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渺小与无力。
如果能更强大一点,如果握著更多的东西,如果……
门外轰然,凌乱的脚步声渐近,粮官终於忍不住,扯著唐知闲往外跑。只是未过前厅,人群已经将整个前厅团团围住,高声叫嚣,要唐知闲还洛申一个公道。
唐知闲和粮官被困在前厅,粮官急得团团转,唐知闲却反而冷静了下来。
坐在椅子上,他脑海里反复想起的,是刚才在房间里所看到的一切。那鲜血的红,似是一点点漫过眼前,让他几乎疯掉。
下意识地揪住胸前的衣衫,像是这样便能抵御心疼,触手处却是一柄冰凉,他伸手一探,掏出的竟是当日庭月照落在马车边上的折扇。
天子御赐,那个人却毫不在乎的扇子,自己拣回来,怀著各色心思,藏到了如今。
第一次见到这扇子时,庭月照说“旧的用得腻了,便换个新的”。之後见他扇不离手,虽是嫉妒,也是羡慕。待到拣了扇子,收在怀中,听庭月照说“丢了就丢了吧”,又觉得仔细收起的自己像个笨蛋一样……
唐知闲慢慢抚过扇骨,心中的疼痛便越深了。
粮官不明白,见他手上的扇子很眼熟,开口便要问,却见唐知闲突然变了脸色,把扇子凑到了眼边看。
“唐大人?”
唐知闲没有应他,只盯著扇子看了好一会,突然一咬下,把扇子左右抓紧,往中间猛撞,扇骨干脆断裂,裂处整齐,那扇骨之间,竟掉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来。把纸打开,里面卷著的是一条鞭炮似的东西,纸上写著短短一句话:向天上点燃,援军可到。
两人都是一震,唐知闲第一个反应过来,把鞭炮递给粮官:“快去!”
粮官点点头飞快地跑到窗边,唐知闲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那断口整齐的扇子。
离京那天,庭月照迟到,来时手上便执著这把扇子。
一路来,大家也习惯了,他却又把扇子丢在了马车旁,既不紧张也没去找,很快便又换过了一把。
而扇子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就好象一切都是注定。
僵持半日,马蹄声起,外面传来了阵阵喧嚣,只一阵,围著前厅的人群便慌乱四散,穿著盔甲自马上跳下跑进来的人,是阿无。
唐知闲却已无暇顾及,只疯了似的叫人去找那密室的入口,一边让人自那铁栅栏边上往下挖。
如此折腾半日,挖开铁栅栏的人几乎毫无进展,唐知闲几乎绝望,却有人来说找到入口了。
穿过那一扇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门时,唐知闲无法控制自己的害怕。
庭月照就在门内,依旧蜷缩在角落里,满身是血,一动不动。
唐知闲走过去,颤声叫他:“庭……月照。”
庭月照双目无力地闭著,没有动,唐知闲伸出发抖的手去探他的鼻息,极浅的呼吸要好一阵才能察觉,唐知闲觉得自己快要落下泪来了。
用薄毯将人裹著,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唐知闲却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寒冷。
呼吸太浅,似是随时要停下。
阿无站在几步之外,目不转睛地看著庭月照,双眼似是微微地红了。
唐知闲一路走向房间,半路上庭月照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便猛地低下头,对上一个极虚弱苍白的笑脸。
他听不见庭月照的声音,却能清晰的看到他翕动的唇上说著怎样的话。
他唤他“翡翠”。
他问他,洛申死了没有。
唐知闲咬著牙摇了摇头,哽咽著笑道:“我只把他揍了个半死。”
庭月照勾了勾唇,便靠著他安心地闭上了眼。
唐知闲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

四十七
怀里的人仿佛没有一丝声息,唐知闲心痛难当,却不敢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把庭月照抱入房中,往床上放下的时候,感觉到他极轻的颤了一下,悬著的心才慢慢放下,却更痛了。
有很多事情,他似乎在庭月照问出“洛申死了没有”的一刹那明白了很多东西,又有更多的疑惑和迷茫浮起,让他不得安生。
进了房间,阿无也敛去了在外人面前的冷漠,快步走到床边,紧张地唤:“少爷……”
庭月照没有回应。
唐知闲在一旁拉了他一下:“先让大夫看看。”
阿无依著他走开,唐知闲却觉得阿无看著自己的目光像是要把自己吞噬了一般,他的拳头捏得很紧,却又始终没有打过来。
就好象他明明是要揍自己一顿的,却隐忍著,没有出手。
唐知闲压抑著心里的害怕,把房间留给大夫,拉著阿无走出了房间。
房里房外俱是死寂,让人觉得惊惶。
好一阵,唐知闲才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为什麽宁愿让你领兵待命,也不让军队跟著我们走呢?”
阿无没有看他,唐知闲却可以看到他的手揣著更紧了,而後听到他说了四个字:“打草惊蛇。”
绝望连著疼痛涌上心头,唐知闲想。他已经没有借口去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偶然了。
也许早从离京那一天,庭月照的迟到开始,便已是故意。
一路上庭月照都在演戏,演著声名狼藉的欢喜王爷的角色,让每一个人都觉得欢喜王爷果然如此,让每个人都生出轻蔑和厌恶来。他也不例外。
却没有人去想,欢喜王爷的身份下藏著怎样的灵魂。
唐知闲觉得後悔,他本该懂这个人的。却与众生一般,信了他的戏。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麽庭月照要装,为什麽拣起扇子的是自己,为什麽庭月照要落入洛申的手中,却又处处提醒自己,让自己去救呢?
一切偶然都变成了预谋,而所有的谜题最後却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唐知闲觉得很无措。
阿无只在一旁拿眼冷冷地看著他,更是让唐知闲难受。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猛地拉开,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脸色沈重,唐知闲和阿无都是一惊,抢上前一步,异口同声地问:“怎麽了?”
大夫艰难地道:“他身上的伤太多,失血已久,本就非常虚弱,然而身上多处关节都被刻意折断,若不一一接上,怕就要废掉了。只是……如今这状态,我实在怕他撑不住。”
“什麽意思?”阿无皱了眉。
“就是……王爷求生的意志很薄弱,就好象,就好象不愿活下去。”
“你胡说!”阿无大喝一声。
唐知闲已顾不上两人再说了些什麽,推开大夫便往里跑,扑到床边时整个人都跪了下去,伤口清理干净,床上那人的脸便显得越发地苍白了,没有一丝血色,死人一般,表情却显得格外的安静温顺。
“庭月照……庭月照……”唐知闲突然感到阵阵心悸,血像是一下子便从手足抽离,掌心脚下俱是透骨的冰冷,心跳很快,那种急促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断地叫著庭月照的名字,却突然发现两人之间,便连这一声,都显得格外疏离。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了。
耳边传来阿无的声音:“十日之内,皇上就会赶到,如果你保不了他的命,便拿自己来陪葬吧!”
唐知闲怔了怔,听著那一句“十日之内,皇上就会赶到”,突然便生出了怨恨来。
哪怕还有很多的疑惑,他也已经能明白,庭月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天子。
他曾见过庭月照为了那人伤心欲绝,如今看著庭月照为了那人拼尽一切,连命都搭上了,而那个人是“十日之内,皇上就会赶到”。
那个人并不是不知道。他知道一切,却依旧放手让庭月照来做,甚至默许了庭月照来做。
就好象,庭月照对他的所有爱情,都是有价的。
“你为什麽不愿活下去?”唐知闲看著床上的人,忍不住轻问。
“我说过,他不要你,我要。你为什麽不信。”
“他如此伤你,你为什麽还要坚持下去?”
“我就不行吗?”
“你要为了他,放弃一切吗?”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一丝回应,唐知闲觉得有些绝望了。
他害怕庭月照会在自己眼前死去。却更害怕,直到庭月照死,都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爱他,直到死,自己都没办法走入那个人的心里。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杀了洛申。”最後,唐知闲只是伏下身去,很轻地在庭月照耳边说。
大夫被阿无堵回了房间,唐知闲退到一旁,看著他小心翼翼地下针,觉得似乎连自己也变得小心翼翼了,屏息凝神,生怕下一刻大夫会说出更吓人的话来。
这一夜是从未有过的漫长,直到天色大亮,大夫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吐出二字:“好了。”
唐知闲靠著墙,慢慢地滑落了下去。
七日之後,东陵誉率五百亲兵日夜兼程地自凤京赶到徐阳,到那一天为止,庭月照始终没有醒过。
东陵誉走进房间时呼吸有些重了,还没来得及走到床边,便听到身後的门被甩上的声音,而後他感觉到背後风起,待他回头看到唐知闲的脸时,人已被一把捉住,小腹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四十八
那一拳力度极重,像是把所有的愤怒都融入其中,东陵誉捂著肚子弯下腰去,开口便要叱喝,却又被唐知闲死死抓住前襟往门上摔。他慌忙反捉唐知闲的手臂往外拧,唐知闲却更快地伸脚一扫,东陵誉脚下不稳,便只能眼睁睁看著唐知闲将自己摔著门上,挥手照他脸上又是一拳。
东陵誉吃了痛,侧了脸吐出和了血的唾液,终於把那一声喝了出来:“放肆!”
唐知闲却是充耳不闻,只拿手臂死死按住东陵誉,又一拳过去,犹似不解恨地屈膝撞在了东陵誉腹上。
“唐知闲!”东陵誉自不会乖乖地任他打,挨了几下,便大喝一声,硬是挣开了唐知闲的压制,扬手还了他一个巴掌。
唐知闲被甩了一个巴掌,才顿了手,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了下去。
“唐知闲,看清楚了,在你面前站的是什麽人!”东陵誉压抑著怒气,一字一顿地道。
唐知闲抿著嘴,没有说话,也没有跪下,双眼微红,始终一副随时要扑上去的模样。
“不要以为你有能力,朕就不敢杀你,欢喜看重你,朕也一样,可是不代表非你不可。”丢下一句话,东陵誉再不看他,擦了擦唇边的血丝,走到床边,坐了下去。
床上那人的面容依旧是多年来记在心中的模样,只是如今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苍白,双眼紧闭,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又是那麽的陌生。
比在凤京时瘦了许多,脸上表情散尽,便让他显得安静而乖巧。
也不过是一个年满弱冠的孩子。
慢慢执过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分外明显的冰凉自掌心一直传递到心底,心便针刺般地痛了起来。
然後东陵誉听到了唐知闲走近的脚步声。
“皇上又何必装出如此深情?”
东陵誉冷笑一声,没有理会他。
唐知闲似乎也已冷静下来,没有被东陵誉的举动激怒,只是继续道:“他来徐阳,不只是为了求雨赈灾吧?”
东陵誉依旧没有回话,只是握著庭月照的手紧了紧。
“徐阳流言日盛,自是有心人刻意传播,来徐阳,不只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找出这散播流言的人。若是寻常,直接领兵剿了便可。皇上却早就知道,这流言的源头不简单。”唐知闲径自说下去,“便是找到了人,也无法对其下手,是吗?所以皇上需要借口,而他就是这一个借口。”
东陵誉没说话,似是默认了。
唐知闲握手成拳,吸了口气:“你就不怕他真的死在徐阳?你看他,昏迷至今,就只吊著那一口气,如今皇上来了,做出这假惺惺的深情,究竟要骗谁?”
“谁说朕这是假的?”东陵誉冷冷反驳,过了一阵,哼笑一声,轻道,“唐知闲,你就不知道自己也有过错麽?”
唐知闲一颤,话到嘴边便又止住了。
是,他也有错。
“这样的赈灾,最根本的目的是什麽,你不够敏感。圣旨颁下,该防著什麽,你没有发现。虽然欢喜被捉走以後,你能发现他留下的种种提示,发现主谋,却还是要依靠阿无率领的军队才控制住状况,你是忍住了没杀洛申,可是他也被你揍成了重伤。还有刚才,你出手时,会去想朕是什麽身份,你是什麽身份吗?欢喜重伤,责任一半在你,因为你还不够成熟,而他必须让你成长。”东陵誉看著唐知闲,语速很慢,“唐知闲,你不够强大,朕又如何能依靠你?这天下,又如何能依靠你?”
唐知闲没有说话,他无法为自己辩驳。庭月照失踪,他也曾经怨过自己,为什麽不够强大,无法强大到足以保护他。
耳边却响起东陵誉一声低笑,而後是一句更低的叹息:“而另一半,在我。”
唐知闲抬头,却见东陵誉怔怔地看著庭月照,眼中似是再容不下他物。
“他不是那个欢喜王爷。”不知为什麽,话就这麽说了出来,不经任何修饰,让人摸不著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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