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下)----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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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穿成这个样,他们居然还放你进来?”唐知闲打趣道。
来人把帽子一掀,露出少年十四五岁稚气未脱的面孔,鼓著腮狠狠地瞪了唐知闲一眼:“本王是为了来看你才穿成这样的,你还嫌弃?”
见他动气,唐知闲连忙站起来,好脾气地哄:“好,好,是我错,我错。”
那少年又瞪了他一眼,才道:“我娘被大哥软禁起来了,如果我还光明正大地跑来找你,指不准咱们谁都活不了。”
唐知闲敛了笑容:“天翎王病情加重了麽?”
那少年微抿了唇,低下眼去,便流露出满脸的委屈:“太医说,父王病重,怕是熬不到秋天了。”
唐知闲连忙拍拍他的背:“别怕,有我在呢!”
那少年脸上的委屈还没褪尽,瞪著微红的眼白了唐知闲一下:“你还得靠本王来救呢!”顿了顿,却又软下声来,“可我也不能救你。我们这边人不多,根本不能与大哥抗衡,而且我娘还在他手里……”
“不要紧。”唐知闲笑著安慰他,见小鬼抬起头来,才半蹲下去,平视看他:“虽然那时遇上你,贸然介入天翎皇室争斗是意料之外,但在我来之前,我与我的君主便已料到会有牢狱之灾,所以会有人从翔鸣到这来助我的。待我得了自由,自不会弃你不顾。”
那少年将信将疑地看著他:“真的会有人来麽?”
唐知闲点头:“现在大抵也已到了边境之上了吧。”
那少年想了一阵:“他们初到天翎,未必能马上摸著门路,我去接应好了。大哥只当我是个孩子,目前只想著如何除去三哥和四哥,我若只在城里转,他大半不会管我。”
唐知闲看著他,一脸严肃:“你得先确保自己跟你娘的安全。”
那少年满不在乎地道:“放心,本王可是在皇宫这种鬼地方长大的,比你精明多了!”
被半大的小鬼瞧不起,唐知闲也只能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不期然地想起了一张魂牵梦萦的脸。
那时候,那个人也总爱下巴微扬,折扇一张,甚是自得。只不知那自得与笑容,有多少是真实的。
“喂,唐知闲!”觉得自己被忽略了,那少年不满地嚷嚷。
唐知闲慌忙回过神来,定眼看了他一阵,看得少年身上发冷,一脸警惕,才听到他开口:“若是……你去接应,看到来的人里,有一位公子……”
见唐知闲说到这便停了下来,那少年急了:“公子又如何?你倒是说说特征呀!”
唐知闲低眉一笑:“若是看到一位公子,手执玉骨纸扇,你一定要护著他。”
少年嘟嘴:“凭什麽要护他。”
“便当作我求你。”唐知闲语气坚定,“你一定要护著他。哪怕是我也在危险当中,你也先护著他,别让他受丁点伤害。”
少年脸上白了一分:“如此金贵,还来干什麽?他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游玩!”
“印宸,你答应我,一定护好他。”
被唤做印宸的少年看著唐知闲一脸严肃,终於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犹自不甘地道:“先说好,如果他遇上危险而我又救了他一命的话,你之前救我的恩情就算抵消了!”
唐知闲失笑:“我从来都没让你记著那事。”
印宸撇了撇嘴:“你自己呆好,别让我大哥给毒了。我明天就在城里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人。除了你说的那公子,你还知道有什麽人麽?”
唐知闲想了一阵,道:“若他来了,身边必定跟著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面无表情,看著谁都一脸警惕,你见著了一定能认出来。”
印宸点点头:“那我走了,这里不能久留。”
“自己小心。”
看著印宸蹑手蹑脚地走远了,唐知闲才慢慢地坐了回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虽知东陵誉早有算计,自己若出了什麽意外,庭月照便会到天翎来。当时他也默许了,可如今,他已是千万个不愿意庭月照出现。
他们都曾想过,若问罪不成,天翎便有可能将他关起来,问他一个污蔑的罪,到时候翔鸣也算得了一个开战的好理由。
只是不曾想到,天翎皇室之中竟是暗涌不断,早已为王位争破了头。
到天翎第一天,他便救下了被暗杀的七皇子晋印宸,而後天翎皇宫殿上兴师问罪,因天翎王重病而代理朝政的太子便当场拿下了他,冠了他一个污蔑的罪。
其後三皇子出面求情,四皇子有意相助,各自都有意借他之力与翔鸣交涉,以夺帝位。唐知闲只来得及替晋印宸从几个兄长的争夺中开脱出来,便已被按上了干涉天翎内政的罪名,关入天牢,秋後问斩。
当初只想著庭月照来,天翎忌惮著他欢喜王爷的身份,不会轻举妄动,可是如今太子当权,本就有意於翔鸣一战,庭月照出现,反倒给了他最好的途径。
只是……
唐知闲望著头顶天窗外的明月,终於黯然一笑,只是,越是想著不愿他来,便越发明白自己心中有多希望他来。
想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想知道自己於那人而言不是无关重要。
明知道会让那个人陷入危险的境地,也还是渴望以此来证明自己於他的意义和价值,唐知闲觉得这样的自己真的堕落了。

七十
别过应宣,带著应宣硬塞的财物和细软,庭月照单人匹马入了天翎国都雁城。
翔鸣与天翎两国民众外貌上有著差异,因为唐知闲的事,两国正是敏感时期,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在大街上往来打探消息,只能在傍晚时分戴著斗笠在皇城附近走动,期望能在听到一些消息。
自宫中逃出,确是为了救唐知闲,只是如今到了天翎,他却突然有些茫然了。
自己无一兵一卒,要如何救?
不是没有方法,只是那唯一的方法,他却终究无法狠下心来。
如此流连了三日,别说唐知闲的消息,便连“翔鸣”二字也不曾听过,庭月照也不禁有些急了。
这日依旧在城中游走,刚近了皇城,却冷不防地被人自後勒了脖子往後拽,他猛地挣扎起来,却有另一人自旁边蹿出,利索地拿绳子将他绑了个结实。
“乖乖别挣扎不就好了,非要用绑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庭月照挣扎著往声音来处看去,便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一脸鄙夷地看著自己。
不知这少年是谁,庭月照心下闪过无数念头,再回神时,人已被拖进了一间破旧的空屋。
“把那斗笠脱下来。”看到少年手微抬,随後便听到少年懒懒开口,庭月照只觉头上一痛,斗笠已被人拽了下来,连带束发的绸带也一并扯下,长发散落,如瀑布倾泻。
少年走到他跟前,个子还比他矮了半分,便抬起头盯了他一阵,又伸出手来捏著他的下巴左右端详:“是翔鸣的。”
庭月照心中一惊,不知少年目的是什麽,也不敢贸然开口,只警惕地看著他。
少年不甘示弱地反瞪了回去,半晌才吩咐两旁:“给我搜!”
没等庭月照明白过来,两旁已有人走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扒开他的衣服,将他从上到下搜了一遍,最後其中一人将他藏在怀里的玉骨折扇拿了出来,拿到少年面前:“主子。”
少年拿过扇子,眯眼端详了一阵,又刷地张开,在看到扇面被水浸糊了之後,才怏怏罢手,转头看庭月照:“翔鸣来的?”
庭月照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救唐知闲的?”
庭月照又是一惊,正犹豫要如何回答,那少年已开了口:“我这样问也难怪你有所顾忌。那麽我先说好了。”他正了正身,年少稚气的眉目间染了半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我乃天翎国君七子晋印宸,唐知闲是我的救命恩人。”
庭月照猛地睁大了眼,有点不敢置信。
一路以来,他只道唐知闲的罪名都只是天翎有意为难而加上去的莫须有,现在听晋印宸所言,那种种传言,竟似是真的。
晋印宸却只道他不信,一脸不愿意,却还是继续解释道:“唐知闲说,若翔鸣有人来救他,便有可能是一位手执玉骨折扇的公子,而且这公子身边还跟著一个二十六七岁面无表情的男子……”他顿了顿,声音稍细,“若不是你一直孤身一人,我也不会等到今日,出此下策把你捉回来了。”
心中虽还存著一丝怀疑,庭月照却已经要信了。明白晋印宸所说的是谁,他便低了眼,不愿让晋印宸看到自己眼中的黯然。
“还有怀疑?”见他不说话,晋印宸不禁皱起了眉。
庭月照一怔,随即抬眼,淡淡一笑:“我相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若相信,你便有方法救唐知闲麽?”
晋印宸像是被他的话问住了,愣了一下才道:“你既然是来救他的,又有什麽准备?你与他是什麽关系?又是什麽身份?”
看著眼前的少年一脸骄傲,言语间却流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青涩,庭月照终於慢慢放下心来。那种生於皇室,时刻保护著自己,却终究因为年岁上吃亏而流露出的心虚,若这也是伪装,那就太可怕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仍被束缚著的双手,晋印宸随即明白过来,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替他解开:“唐知闲说若来的人是你,一定要护著你……”说到著,他轻啧一声,“都把本王当作什麽了!”
庭月照一笑,活动了一下手脚,又整过衣服,依著晋印宸的旧话道:“我乃翔鸣国君义弟东陵欢喜。”
这一次轮到晋印宸睁大了眼:“东陵欢喜?那个非常胡闹的欢喜王爷?”
流言泛滥,却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直言,这时听到晋印宸说得直白,庭月照不禁尴尬一笑,没有回答。
晋印宸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咳一声:“还真没想到,你跟那些流言一点也不像……”
庭月照挑了挑眉,晋印宸随即住了口,半晌才转了话题道:“既然你便是欢喜王爷,那就好办了。”
“好办?我没带来一兵一卒,便是死在天翎,翔鸣之中也无人知晓。”
听到庭月照说没有带来一人,晋印宸也只愣了一下,便道:“你直接以翔鸣来使的身份去找我大哥要人就可以了。”
庭月照皱了皱眉,没说话。
晋印宸自顾说下去:“我不能与大哥正面起冲突,所以无法救出唐知闲,但是如果你单人匹马地去找我大哥要人,我便可以派人将唐知闲劫出,而後再遣人助你们逃出天翎。毕竟没有人会想到堂堂欢喜王爷会独自一人到天翎来救人,到时我大哥也只会当作是你用了声东击西之计,断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说到这,他看了看庭月照,语气强硬了一点,“虽然这确实是我利用了你来做掩饰,但是你也只有一人,若没无人襄助,你也没有办法救人,此事若成,你我都无损失,如何?”
庭月照沈默片刻,终於忍不住笑开了:“若说你这是利用,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你?确实如你所言,若无人襄助,我便是在这呆上十年,也无法救出唐知闲。”
晋印宸这才松了口气,漾起一个极天真的笑容。
庭月照看著他,突然便想起了自己的小时侯。
那时在宫中,虽然人人爱护,可是父亲在朝中专权,他在宫中,便隐约带了质子之意,若是起了祸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於是事事谨慎,步步惊心,没得一日安宁。只有在东陵誉身边,才能安下心来,可即便如此,也还隐著各种心思,既锺情於那人,又恐一日被他所弃,偶尔得到了细小的保证,那漾起的笑容,是否便与眼前这少年相似?
没发现庭月照的出神,晋印宸似在想著什麽,好一阵才道:“其实没有我,你也还有办法吧。”
庭月照身体微僵,没有动。
晋印宸却执著地道:“你是欢喜王爷,我曾听说,翔鸣国君对你极为宠信,如今你一人到翔鸣来,进宫交涉,若我们不肯交出唐知闲,反而将你关押起来,必定能逼得翔鸣国君大动干戈,无论最後如何,你与唐知闲怕也是能无恙的。”
庭月照抬头,半晌,又低下头去,轻笑摇头。
这样的方法,他早想过无数遍,也下过了无数次的决心,却终究在最後,没在了一个不舍得上。
从翔鸣逃出,不管是真的逃出来也好,东陵誉算计也好,若自己执意要救唐知闲,并为此陷入险境,东陵誉大概也是要妥协的。
算计东陵誉一回,赌他对自己的爱意,真的拿命来赔,看东陵誉会不会救唐知闲。
只是被算计的痛他太清楚了,哪怕心中怨怼,回过头去算计东陵誉,他舍不得。
无关爱恨,只是这许多年,纵容那个人,护著他,帮著他,已经成为了习惯。

七十二
身後的人抱得死紧,庭月照也没再说话,好久,才感觉到那环著自己的手慢慢松开了。他挣扎著坐起来,回头看去,便看到唐知闲躺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天。
庭月照也盯著他,好一阵才慢慢勾起了一抹浅笑,语气里带上往日的轻佻:“怎麽躺著不起来?该不会是学小孩子撒娇,要我拉你起来吧?”
唐知闲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他身上,眼内如海,叫人看不清情绪。
“翡翠……”庭月照轻叹,软软地唤了一声,双眼微微眯起,最後伸出了手。
唐知闲看著他的手,而後伸出自己的手握紧了,借力坐起来:“为什麽来天翎?”
庭月照目光微晃,最後一笑:“救你。你这笨蛋,怎麽牵扯进人家的皇家夺权里去了?”
唐知闲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著庭月照,最後一把搂住了庭月照:“对不起……”
庭月照只任他抱著,笑道:“你自然是对不起我,为了救你,我都绕著鬼门关走了好几圈。说,你怎麽赔我?”
“我……”隐约生了心虚,被庭月照这麽一说,唐知闲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翡翠……”庭月照的声音里带著一丝慵懒,两人又靠得极近,那声音落在耳里,让唐知闲不觉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他,便仿佛连心跳都加快了。庭月照似笑非笑地看著唐知闲,好一阵才挤出下半句话来,“你的脸红了。”
心中那一丝旖旎被干脆地捻灭,唐知闲整个人蹦起来:“庭月照!”
“嗯?”庭月照挑了眉看他,笑得天下太平。
唐知闲指著他,半晌又觉得不妥地收了回来,嘴里重复著一个“你”字,久久说不出别的话。直到被庭月照看著脸上滚烫,才生生转了话题:“那些人还会追上来,我们还是快点往前走吧。晋印宸安排了人在前头接应我们。”
“好。”庭月照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唐知闲有点急了,弯下腰去伸手:“追兵要到了,你就是要戏弄我,也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庭月照笑著摇头,头都几乎要贴到脚上去了:“翡翠……我动不了了,你走吧。”
唐知闲大惊,蹲下去捉著他:“你怎麽了?”
庭月照脸上还维持著他笑容,一边咬紧了牙吸气,垂下眼去,慢慢地翻起裤子,露出左脚小腿上一道极深的伤口,那伤口上还一直冒著血,血把周边的裤子都染湿了,渐渐变成褐色,而後又被新冒出来的血浸漫。
唐知闲这才发现庭月照的唇上早已血色全无。心中既痛又悔,嘴里却忍不住咬了牙大骂:“你怎麽不早说!”
庭月照笑了笑,一脸无辜:“你也没有问我。”
唐知闲气得直咬牙,撕下一幅衣角,用力扎在伤口上方。庭月照在一旁半真半假地叫疼,他也不看一眼,扎好了便把人往背上拉扯,将庭月照背起来便往前走。
“翡翠,”怀里的人犹自断断续续地说著让人恨得咬牙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哭著求你丢下我自己逃跑?像这样……你不要管我了,快逃啊,我不会有事的,你这麽困难才逃出来了……”
“闭嘴!”听著庭月照装得极神似,唐知闲终於忍无可忍,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庭月照顺从地闭了嘴,只靠在唐知闲的背上,渐渐模糊了意识。
唐知闲走了一段,听到身後连呼吸都轻了,心里慌极:“喂,庭月照……喂!”
“唔?”好久,身後才传来含糊的应声。
“难受吗?疼吗?困吗?还有什麽别的感觉?”唐知闲心里忐忑,只一股脑的问。
庭月照趴在他背上,闭著眼勾唇笑了,声音显得虚弱,却染著一抹孩子般的俏皮:“难受,疼,困,没了。”
即便如此,唐知闲的心里还是钝钝地痛了起来。
如今面对他,也只能装作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心虚到了极处,也只能隐晦地说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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