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微动,随即便又黯然,唐知闲飞快地转过身,怕庭月照看到他脸上泄露出来的喜悦。
“翡翠啊翡翠,怎麽这大半天不见,你越发像个扭捏的大姑娘了?”
听庭月照依旧没心没肺地逗他,唐知闲真恨不得堵了庭月照的口。
“小娘子你倒是回过头来让爷瞧瞧你的花容月貌呀!”庭月照却越发地兴致上头,发了狠地把唐知闲往死里逗。
“你想知道我这些天从洛申嘴里套出些什麽来了吗?”意图分明地转话题,唐知闲硬著头皮道。
庭月照愣了愣,笑意半敛,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饶你一回,说吧,套出些什麽来了?”
这些事本是不让庭月照再碰的,只是唐知闲情急,又另有疑惑,便一时说了出口。这时察觉到庭月照那细微的一愣,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心下有些不安了。
“翡翠……”庭月照无奈地叫了一声。
唐知闲这才反应过来,笑了笑:“你知道多少?”
庭月照扫了他一眼:“天翎国一直有意与翔鸣争晋远城的所有,徐阳城离晋远城最近,守城者受了天翎的礼,与之相勾结,从徐阳开始叛变,後取晋远,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果然传闻是不可靠的。若庭月照到朝会之上说这麽一段,还有谁敢小看欢喜王爷?
唐知闲心中暗叹,一边点头:“你说的都对。洛申确实是与天翎皇室勾结,有意让徐阳从我国叛离出去,再助天翎取下晋远城。然而,你知道天翎是以什麽收买洛申?”
“什麽?”庭月照挑了挑眉。
唐知闲看了他一眼,沈声道:“镇元大将军秋晋。”
“嗯?”庭月照只应了一声,没多说什麽。
唐知闲始终盯著他看:“当年镇元大将军秋晋仗著自己是开国功臣,妄图掌控朝局,勾结外敌,最後被判满门抄斩。而定罪监斩的人,你应该知道吧?”
“当年的刑部侍郎,如今的吏部尚书,堂堂国丈,宁舒余。”
“对。”唐知闲的神色始终很严肃,“洛申是他的学生,却为了秋晋勾结外敌,你有什麽看法?”
庭月照笑了笑:“能有什麽看法。秋晋承认了他背後有宁国丈指使麽?”
“他认了。”
庭月照目光一晃:“原因?”
“秋晋待宁舒余如兄弟,而先帝早有意除掉秋晋,如果宁舒余当年不亲手定他的罪,那麽若秋晋还是难逃此劫的话,宁舒余一家都会被株连。所以他选择了苟且偷生,一直等了这麽多年,如今他几乎掌握著整个朝廷,所以要替秋晋报仇了。”
庭月照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到门外传来用力的敲门声,两人都是一惊,唐知闲愣了一下,才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的却是阿无。
唐知闲下意识便想把门甩回去,阿无却已开口:“唐大人,阿无是来接王爷的。”
“将军请进。”唐知闲只好极客气地赔笑,侧身放他进门。
庭月照只看了阿无一眼,脸色就变了:“谁告诉你我在这的?”
“是皇上。”阿无很老实,“皇上说少爷心情不好,定要来找唐大人的麻烦,所以让阿无来接少爷回府。”
“不回。”庭月照丢他两字。
“少爷,唐大人还有要事,你留在这里只会添乱,不如跟阿无回去。若是有气要发泄,冲阿无来便好了。”
庭月照冷笑:“回去?谁知道回去後你又有什麽说辞?你总帮著皇上,何曾把我这个少爷放在眼里?”
阿无微蹙了眉,却没有反驳,只是低头:“请少爷跟阿无回去。”
庭月照干脆不再看他:“你回去跟皇上说,欢喜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干什麽就干什麽,谁都管不著!”
“少爷……”平日庭月照对他无理取闹,也总有个限度,今日开口,却句句不离东陵誉,阿无觉得有些不妥了。只是东陵誉不曾告诉他两人为什麽而吵,他也无从劝起,只好低眉顺目地等在那儿,等庭月照耍够了脾气,再跟自己回去。
“翡翠,送客吧。有他在,多扫兴。”
唐知闲正自出神,听到庭月照这一句,愣了一下,便笑著看想阿无:“将军也看到了,王爷不愿走,将军还是先请回吧。”
“这是我们家的事,与你无关。”阿无皱眉,话里警告的意味却很浓。
庭月照在旁冷笑:“回不回去是我的事,也与你无关。你非要留著,是要等我伤你或是伤我自己,才罢休?”
“少爷……”从未见过庭月照如此决绝,阿无有些慌了。
唐知闲心软的毛病又犯了,见阿无如此为难,便软了声劝:“你还是先回去吧,等他想通了,自会回去,这里是我家,没什麽好担心的。”
阿无看了他一阵,那目光看得唐知闲身上发毛,最後才听到阿无低声道:“那麽阿无先告辞了。”
“不送。”庭月照比唐知闲更先吐出二字,唐知闲颇无奈。
回头看著阿无离去的背影,那种莫名的萧索,竟突然便侵入心中,让唐知闲微微发抖。总觉得,那个人,像一只负伤的野兽,死死地捉著最後一丝希望,不肯放。
而那最後一丝希望,却一直都想将他摆脱似的。
唐知闲回过头,见庭月照寒著一张脸坐在那儿猛扇著扇子,不禁笑问:“不冷麽?”
庭月照手一僵,啪地合了扇子,瞪了他一眼。
“我还问到了一件事。”等庭月照收回目光,唐知闲却悠悠开口。
庭月照的手下意识地握成拳,脸上却依旧是漫不经心模样:“嗯?说话爽快点。”
“秋家本已被抄斩,应是一脉不留。然而,洛申却说,宁舒余知道秋家有个小儿子逃脱了,有意将他找回来,共商大计。”
庭月照没有丝毫变化:“那又如何?秋家若有漏网之鱼,这麽多年,也早该被发现了,能藏到现在?这也未免太可笑了吧。只怕是宁舒余要造反,想找个冠冕堂皇一点的借口罢了。”
唐知闲看著他,眼中的坚决越深,最後笑了笑,开口道:“洛申还说,当年若论关系,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国姓王爷与秋晋是生死至交。别人或许不能,但老王爷乃先帝重臣,要出手救下好友之子,未必做不到。”
庭月照拿捏著扇子,抬头轻笑:“唐知闲,你究竟想表达些什麽?”
唐知闲看著他,一字一顿,字字如箭:“那秋家的漏网之鱼,是阿无。”
五十六
唐知闲的话音刚落,庭月照便重重地哼笑了一声:“翡翠你是越说越有趣了。”
唐知闲几乎就要推翻自己的怀疑了,却还是凭著直觉,冷静地说下去:“你一直都知道,洛申所作所为,为的是什麽。”
庭月照笑了:“他几乎杀了我,你觉得他会把这种事告诉我吗?”
“你知道。”唐知闲却很肯定,“就是因为你知道,在徐阳才会变本加厉地折腾阿无。”
“我从来都不喜欢他,你知道。”庭月照冷淡地道,“他从来都偏著皇上,何曾替我想过?留他在身边,就等於留一个皇上的线眼。”
唐知闲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却有一抹隐藏得极好的怜惜:“关心则乱。”
庭月照皱眉,看著他不吭声,眼中却多了一份防备。
“你一直疏远阿无,不是因为讨厌他吧。从刚才开始你就已经乱了,你不只一次地强调阿无偏帮皇上,这些,其实是对我说的吧。从你知道洛申是为了什麽而与外敌勾结开始,你就一直在害怕,害怕终有一日会有人怀疑到阿无身上,所以你要赶他离开,想方设法地要证明他无害。”
“翡翠,你坊间传奇话本看太多了。”庭月照摇头轻笑。
“秋晋的小儿子名寒武,阿无,其实应该是阿武吧?”
庭月照目光微晃,笑容却没有褪去:“唐知闲,为什麽你非要说阿无跟秋晋有关系呢?”
唐知闲一时说不出话了,好一阵,才低声道:“你虽然从来爱戏弄人,却不曾待谁过分,只有阿无不一样。每次见他,你总是对他颐指气使,没有半分好脸色,这样看起来,其实很特殊。”
“然後?”庭月照淡淡地问。
“以前我想不通这种特殊是因为什麽。可是现在我开始明白了。”唐知闲一句句说下来,慢慢地都觉得自己的话是真的了,“是因为你跟皇上的关系。”
庭月照双眼微张,似是渐出神了,没有说话。
唐知闲看著他,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悠悠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自会跟皇上说明。这些事,做不到滴水不漏的,若要追查,总能查得到。”
庭月照转眼看他,眼深如海,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惊惶。
“庭月照,你想清楚,如果秋家後人真的还活著,能惹的祸端就太多了。历朝都有君主忌惮臣子功高而找借口除之,当年秋晋虽然确实有夺位之心,那些致他死罪的证据,却未必都是真的。秋晋本就是开国功臣,若这些往事被有心之人加油添醋,再将秋晋之子推出来,局面就更难料了。”唐知闲看著庭月照,咬了咬牙,“你就忍心看著皇上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又被打压下去,甚至被篡位夺权?你就忍心翔鸣因此起了内乱,导致民不聊生,被外强欺压?”
“这些与我何干?”好半晌,庭月照才低声道。
唐知闲握了拳:“你就非要为了一己之私,舍天下苍生不顾?”
庭月照像是被触著了哪里一般,猛地站了起来,盯著唐知闲好一阵,又缓缓坐下,低笑:“天下苍生?天下太大,我不过沧海一粟;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我非神佛,如何渡尽苍生?”
“庭月照……”
“你们口口声声总说为社稷,为苍生,为天下。东陵誉是这样,你唐知闲是这样,就非得逼著我也如此……我自有我的抉择,你们凭什麽替我决定什麽是应该不应该?还是我活该如此,活该任你们算计,哪怕有一天你们拿我去换那见鬼的天下,我也不得反抗?”
“庭……”唐知闲张了张嘴,看著眼前突然变得激愤的人,便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口了。
也许连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伤了这个人的心。
五年,庭月照因为东陵誉的“天下”,不知被算计过多少次,不知被牺牲过多少次,哪怕那些事本是他心甘情愿去做的,也已被东陵誉的无情伤得彻底。
到如今,自己却如东陵誉一般,只理所当然地觉得,为了天下,他应该如此这般,而忽视了他的为难和委屈。
自己居然可以伤他,是不是就代表自己在他心中有一席地?
只是唐知闲甚至来不及为这个想法兴奋,便又意识到自己也许连最後的机会都已失去。
他的手僵在半空,像是要去触碰庭月照的身体,却始终伸不过去,张了嘴,也完全无法说出话来。
庭月照却连续几个深呼吸,慢慢地扯开一个极淡的笑容,别开眼去:“你说的也对。若你还是要怀疑,尽管跟皇上说去,尽管去查。”他咬牙切齿地继续道,“若查不出,你便给我以死谢罪!”
唐知闲一怔,抬起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庭月照丢下一句狠话後,拂袖而去。被摔上的门犹自不住地晃动著。
唐知闲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庭月照出了唐家,一路恍惚地回到王府,远远便看到阿无站在自己的院子门前,对著里面怔怔出神。
高大瘦削的背影衬著满地枯叶,便越发地显得落寞,这样的背影,他已不知看了多少年,看了多少次了。
总装作不在乎,却都一一记在了心上。
心中的酸楚突然再忍不住,庭月照咬了牙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背影。
阿无只一下子便僵住了身体,而後感觉到庭月照拼尽全力地收紧,像是要将两人连嵌在一起。
“少……爷……”
庭月照的头埋在他的肩窝,好一阵才闷声说:“你滚,马上滚,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看著环抱著自己的那双手,因为用力而连指关节都泛白了,阿无苦笑:“为什麽?”
只一句,庭月照便似疯了般伸手扯过他的衣襟,将人扳了过来面向自己,他指著门口:“滚出去!”
阿无也已察觉到他的异样,淡淡一笑:“少爷要赶阿无,也总要给阿无一个死心的理由。”
庭月照只如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般,不断地推攘著阿无的身体:“你走,马上就走,去哪里都好,不要再留下来,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
阿无目光一动,反手捉住他,等庭月照稍稍平静,才软声问:“发生什麽事了吗?”
那一句太温柔,顷刻便将庭月照的所有伪装通通卸掉,他崩溃似的捉著阿无慢慢跪坐了下去,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有了哽咽:“你走,你快走啊……逃得越远越好,哪怕你真的逃去天翎,真的去造反,去报仇,都无所谓……不要留下来……”
阿无浑身一震,慢慢地跟著蹲下去,偏头去看庭月照时,果然看到了他眼中流不出来的泪。
“被发现了?”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走,你走啊……”庭月照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重复著,往日面对阿无时摆出的冷漠和疏离早已消失无踪。“不要为了我留下来……皇上不会饶过你的。”
阿无死死地捉住他的手臂,如同握住最珍贵的东西,不肯放手。那双手却终究是无法压抑地颤抖起来。
好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问:“这就是你一直疏远我的理由?”
庭月照张眼看他,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你怕皇上吃醋,怕他会顾忌我乃至找借口杀我?怕他注意到我,进而发现我是秋寒武?”阿无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庭月照只是摇头:“不是,不是,只是我不需要你了,我不要你了……你走,你走啊!”
“我不会走的。”阿无却以更坚定的话语打断了他的话。
庭月照睁大了眼看著阿无,眼中渐渐涌上难言的恐惧。
“我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会在这里,除非我死。”
庭月照只是摇头,阿无看著他,宠溺地一笑,慢慢低下头去,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的。我喜欢你。”
庭月照僵在了那里,再没一动。
阿无又低下头印下第二个吻,同样温柔,他的声音很轻,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
庭月照的眼中满是绝望。
最後一吻落在唇上,蜻蜓点水一般,阿无的手快而准地砍在庭月照後颈上,庭月照便软软地倒在了他怀里。
“只要你心里向著他,我也永远不会背叛。只要你在这里,我就永远不会离开。”
五十七
东陵誉负手站在大殿之上,没有看唐知闲。
唐知闲脸上波澜不惊,低头躬身,他在等东陵誉的反应。
“你的意思是,阿无本名叫秋寒武,是当年因为谋反而被满门抄斩的秋家的後人?”好一阵,东陵誉终於开口,语调低缓,唐知闲听不出他隐藏的情绪。
“尚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从王爷的反应来看,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东陵誉又沈默了。良久,才在抚著椅子坐下,长出一口气:“如果要找证据,你有几分把握?”没等唐知闲回答,他却先摇了头,“罢了,也没有这必要了。”抬头看到唐知闲眼中隐著的一抹疑惑,却藏得极深,不禁笑了,“你把这些告诉了我,欢喜……会恨你吧?”
唐知闲微微一动,随即低了眼,淡淡一笑:“无妨。”话出口时,脑海中一晃而过的却是庭月照一脸激愤却满眼绝望的容颜。
心里似被什麽刺了一下,他不敢抬头去看东陵誉。
东陵誉笑了一声:“真心话?”
唐知闲咬了咬牙,稳声道:“臣,不敢欺君。”
东陵誉的目光始终凝在他身上,唐知闲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探究和揣度,心中莫名有了一丝不甘,却只能死死压抑著,始终低著头等东陵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东陵誉终於收回了目光,浅笑道:“欢喜若对你生了恨,你会难受吧?”
唐知闲犹豫了一下,终究点头:“是。”
“还是无妨?”东陵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唐知闲低著头,微声道:“臣不敢对王爷存半点非分之想,王爷若对臣生了恨,也正好彻底断了臣的念想。”
东陵誉没说话,只点点头,似信了他的说辞。又盯著唐知闲看了一阵,才道:“你退下吧。”
唐知闲一怔:“那秋晋之子的事……”
“退下。”东陵誉微蹙了眉,唐知闲便识趣地闭了嘴。
“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