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下)----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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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誉却听懂了,望著庭月照的眼中是如水的温柔:“当然不是。他做的种种,都是为了我。”最後一声“都是为了我”,不经意间便带上了骄傲,仿佛在向唐知闲炫耀著什麽。
“不只是他为了皇上,还是皇上能狠下心来利用他吧?”唐知闲字字如箭。
东陵誉低眼:“是。世人都道是我把他宠坏了,其实是他对我太纵容。”
“既是如此,皇上也并没有多爱他。”
“我爱!”东陵誉下意识便反驳,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到自己竟向一个外人说出了自己的内心。
君王无所爱,博爱天下,他却对一个臣下说,我爱他。
房间里弥漫起暧昧的沈默,好一阵,东陵誉才轻舒一口气,缓缓开口:“五年前,先皇骤逝,朕仓促登基,得到的,是一个表面臣服内里党派分明的朝廷,和一个被外敌虎视眈眈的天下。便是在那皇宫之中,各宫各院的太监宫女,也安插著各方线眼,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唐知闲一怔,有点意外东陵誉竟跟他说起这样的往事来。
东陵誉却无视他的诧异,继续道:“那一年冬天,刚下了早朝,天就开始下雪,朕回到寝宫,欢喜已经等在那儿,面前放在一碗甜粥。”
那时的天色始终很暗,那个人看著他,郑重其事地捧起那碗还带著微温的粥,一点不留地吃尽,然後在他面前,软软地跌了下去,鲜血从唇边流出,便如天色一样的暗。
“他对朕说,誉哥哥,你看著,欢喜今天为你喝下这碗粥,这一生,你要为了欢喜,做一个明君。”

四十九
看著唐知闲眼中的震惊,似是不信自己竟曾对庭月照做过那样的事情,东陵誉不禁苦笑:“你以为,是朕逼他麽?”
唐知闲垂了眼,掩起种种情绪,并不说话。
五年前,庭月照不过十五六,稚气少年,他无法去想东陵誉是怎麽狠得下心来逼他。只是他也无法从另一个方向去想,那会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东陵誉眼中却已多了一份坚定,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唐知闲听下去,缓声道:“朕从小被立为太子,受君王之道教导,年少时也曾有过种种设想,将来勤正爱民,立万世功业,只是那一年事事出人意料,先帝猝逝,朝中边境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朕仓促登基,什麽都来不及勾画,便已被现实磨尽意气。那时,不是朕逼欢喜,而是欢喜逼朕。若不是他那一碗粥,朕与欢喜,怕也活不到如今。”想起了旧事,东陵誉浅淡一笑,“欢喜看似温顺,但若说狠心,怕是谁都比不上他。”
“皇上自那之後,便看清了他的价值,从此到了有用之时,顺手拈来,没有丝毫迟疑?”唐知闲抬头看他,话里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
“是啊……”东陵誉的笑容有一丝无力,“他太纵容朕了。”
“这不是你的借口!”唐知闲堵了他的话。
东陵誉抬眼看他,这个之前还一脸青涩的人,脸上似乎已多了些分明的坚忍,也许还是不够成熟,可是从前无法掩饰的迷茫已经渐渐地淡去了。
他开始相信庭月照的话。
人中龙凤……下一句通常是怎麽说来著?东陵誉的眼微微眯了起来,看著唐知闲的目光也微妙地变化著。
人中龙凤,玉中……翡翠。
“唐知闲,你要不要跟朕做一件事?”
虽然细微,唐知闲却也察觉到了他眼中的变化,这时听他一说,不禁愣了愣,很是意外。东陵誉说的是“跟”他做一件事,而不是“替”他做一件事。
只犹豫一下,唐知闲点了点头:“你说。”
同样是极普通的话,他却用了“你说”而不是“皇上请说”,虽然不合君臣之礼,东陵誉却满意地笑了,勾了一下指头,唐知闲凑过去,听他说完,不禁皱起了眉。
“这事皇上来做便好,臣……”
东陵誉挑眉:“朕虽为君,若无臣子,便如有船无掌,如何破浪前行?此事成了,你的位置,势必还要往上提的,你有没有能力担起重任,朕能不先作考虑麽?再说,没有你,你倒是告诉朕,如何成事?”
唐知闲沈默了一阵,又道:“只怕,王爷那里,以臣之力,难以阻他。”
东陵誉轻叹了口气,悠悠道:“难道救他回来,清理诊治,你居然没发现?”
唐知闲又是一愣,不明东陵誉所指。
东陵誉阴恻恻地道:“唐知闲,朕本该杀了你。”
这一句话说得虽轻,唐知闲却能感觉到当中袭人的杀意,心知东陵誉不是说笑,便恭恭敬敬地跪下:“微臣愚钝,望皇上明示。”
“若有一日,你比朕更了解欢喜,朕就不会再留情了。”东陵誉放下庭月照的手,站起来,又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慢步走向门口,“他身上,怕还藏著一柄玉骨折扇吧。”
说罢,东陵誉掩门离去,颇有几分留下余地让唐知闲适应的意味。
唐知闲愣了很久,突然疯了似的扑到床边,庭月照枕边搁著些贴身的物事,都是之前替他更衣时取下的,当中确是有一柄玉骨折扇,只是唐知闲当时心神既乱,又看惯了庭月照何时何地都能拿出新的扇子来,便一时没有在意了,这时听了东陵誉的话,再看那折扇,分明是极熟悉的模样,触手圆润,似已被人握了很长的时间。
唐知闲颤著手张开扇子,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那扇面上,画的是一副夜色中庭圆月清辉的景象,边上题一句‘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扬花过无影’,落款处,正是他亲笔所写的“翡翠”二字。
唐知闲心中一紧,随即转眼看那依然沈睡的人,张嘴好一阵,才哽著嗓子喊出一句:“你起来……庭月照,你给我起来……”
声音渐轻,唐知闲无力地跪了下去,趴在床边,将头埋在了臂弯。
他不知道这个人还想他怎麽样。
他的话已经说的清楚明白,若是无意,就不要招惹他啊。只是若说庭月照无意,那车厢中的一夜共处,这贴身收起的一柄“已经腻了”的扇子,又让他情何以堪。
就在柔肠百转之际,手所触处,却感觉到庭月照微微一动。唐知闲猛地抬头,便看到他眉头轻蹙,片刻半睁了眼,静静地看著帐顶,眼内空茫。
“庭月照?”艰难地吐出一声,便再难继续。
床上的人宛如仍在梦中,久久没有一动,连眼中都是一潭死水,不见波澜。
唐知闲易心软,看著他的模样,便已心痛难当,自己再大的委屈也都通通收起,只伸手去握庭月照的,又唤了一声:“庭月照……”
“我……活著。”不知过了多久,庭月照才微微张口,低哑地说了一句。
唐知闲手上不由自主地紧了紧:“你活著,你活著,没事了,你被救回来了。”
庭月照合了合眼又张开,始终没有看唐知闲,只是沈默了很久,才又轻声道:“我好象听到他的声音了。”
唐知闲只觉得心中方寸之地裂开了一道口子,并且不断地往外蔓延。
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不会来吧……”这一句已是自语,庭月照又缓缓合上眼,眼角有泪,慢慢滑落,“唐知闲,我很後悔。”

五十
那话里的绝望压得唐知闲无法喘息。
他突然觉得自己与这两人仿佛隔著一个尘世,他在这头,看著那头悲欢上演,迷恋上其中的角儿,也不过是一时的迷恋。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放开了庭月照的手:“皇上千里迢迢地从凤京赶来,知道王爷醒了,必定很高兴。”说罢,便踉跄著往外跑,却被庭月照一把捉住了衣襟,他跑得急,庭月照捉得紧,这一带一拖,庭月照往床边挪了半身宽,闷吭一声,却依旧死死抓住,唐知闲回过头时,只能看到他一脸苍白。
庭月照攥著他那半片衣角,吸了好几口气,才张嘴道了一句:“不要。”声音低如叹息,叫人不忍听。
唐知闲便又乖乖地坐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扶好他,而後便端坐床边,没有一动。
“翡翠……”好一阵,庭月照低低地唤了一声,带著分明的弱气。
“什麽?”
庭月照却又没再说下去了,唐知闲竖起耳朵等了好久都没等著回应,便又放松了下去。偏生那人又软软地叫了一声:“翡翠……”
唐知闲叹气:“我听著。”
庭月照把头埋入唐知闲身旁的被褥间,不肯说话了。
唐知闲颇郁闷,看著他眉眼间抹不去的脆弱和脸上分明的苍白,又狠不下心来发作,那一口气便叹得越发曲折宛转了。
“翡翠,翡翠……”庭月照低低地叫了两声,便有些气弱了,挣扎著咳了两声,喘著气没再说下去。
唐知闲迟疑了一阵,终是伸出手去抚他的背,触手的温暖竟让他自心底涌起一抹眷恋来。
庭月照没再看他,却也没有放开攥著他衣角的手,只微微侧过脸埋进被褥中,久久不出一声,似是沈沈睡去。
唐知闲直听得他的呼吸变得平缓了,才慢慢挪开了一点点,回头看庭月照,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便将自己的衣服自他手中轻扯回来,又挪开一点点,见庭月照似是真的睡了,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
那时给庭月照题上字画的扇子就摆在他枕边,唐知闲看著那扇子,不觉苦笑。
本是要问的,可是又好象没必要了。
只是心里却又越发的不甘起来。
除了地位,除了时间,东陵誉并没有其他胜过他的地方。
只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已经将这个人困住太久了。从人到心,他的命,乃至他的恨和怨,都只属於东陵誉。
唐知闲看著庭月照沈睡的侧脸,那一丝丝的不甘便越发地膨胀,最後将他彻底淹没。
他伸出手轻抚过那苍白的脸,触手处如火炽的烫,最後指尖掠过那没有半点血色的唇,顿住,却又舍不得离开。
冲动如同挣脱樊笼的野兽,瞬间扑来,他便如失了控制般地半跪下去,闭眼吻上了庭月照的唇。


[六一礼物]中庭月色正清明

三月春色融融,花已遍开,走在静寂的宫道上,慵懒就似打心底钻出来的,压也压不住。
东陵誉以手掩口偷偷地打了个哈欠,一旁的小太监便慌忙走上一步,小声地道:“殿下,仪态,仪态!”
东陵誉横了那小太监一眼,目光锐利,小太监缩了缩脖子,退了回去。
御花园中,当今天子东陵盛康正笑得愉悦,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义弟平宁王,御赐的国姓爷东陵钧。
东陵钧本名庭钧,在东陵盛康未做皇帝时便跟在他左右,两人义结金兰,东陵盛康登基後封他为平宁王,更赐予己姓,使得天下人人皆知,这位王爷是天子跟前第一重臣。
这时东陵钧身边靠著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粉嫩粉嫩的,团在那儿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
东陵誉看著那个娃娃的头一点一点地,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忍不住觉得好笑了。
这样一个小毛孩,送进宫来陪他读书?东陵钧是真是怕死过头了。父王也没说什麽,这麽多年来不也一直对他处处重用麽?这样急著把儿子送进来,不知道的还当他们东陵家的人真的无情呢。
“誉儿,过来吧。”
听到召唤,东陵誉正了神色,走了过去:“父王。”
东陵钧也行礼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叔父请起,数月不见,誉儿心中想念得紧呢。”
“老臣惶恐。”
见两人话说得差不多了,东陵盛康才笑著指了指那团在东陵钧身旁的小男孩,道:“誉儿,这是你钧叔父的儿子,比你小八岁,就名……欢喜吧。”
东陵誉还没反应过来,东陵钧却已经跪了下来:“谢皇上赐名。”
东陵盛康笑道:“往後欢喜便是他的封号,佑他一生安顺欢喜。你可满意?”
“臣,谢主隆恩!”东陵钧又是一叩首。
他身旁的小男孩被他拉了一下,便乖乖地跪了下去,脆生生地跟著说“谢主隆恩”,逗得东陵盛康忍不住笑了出来。
东陵钧站起来,把儿子带到东陵誉面前,细声嘱道:“给太子殿下行礼。”
小东西双眼盯著东陵誉转了转,昂首挺胸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月照拜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东陵誉有些兴趣缺缺地看著那小东西爬起来,看模样是早被调教得温顺了,什麽都规规矩矩的,以後要带在身边,想必很无趣。
正想著,便已听到东陵钧在那儿小声教训儿子:“皇上给你赐了名,往後在殿下面前,你便叫欢喜,记住了麽?”
小东西乖乖点头,让东陵誉更是失望。
“好了,誉儿先把欢喜带走吧,朕还有话跟你叔父说。”
“儿臣告退。”东陵誉扯过还蹭著东陵钧衣角的小男孩,行礼告退。
握在掌心的小手软得像没有骨头,东陵誉心中烦闷,用力地揉了两下,小东西“啊”的叫了一声,便又不说话了。
东陵誉转过头看他,见他咬著唇,鼓著腮,瞪著眼看自己,眼里已经有点亮光了,却是隐著怒气没有发作,样子很是好玩,便又用力地揉了几下,见他始终不说话,只是嘴都已经嘟起来了,不禁心情大好,问:“你叫什麽?”
“东陵欢喜。”小东西迟疑了很久,不情不愿地回答。
“还有呢?”东陵誉凑近一点,又问。一股柔柔的孩子身上的奶香传到他鼻里,让他心神一荡。
这次小东西却没说话了。
东陵誉挑了挑眉,道:“本宫命令你说。你原本叫什麽?”
“东陵月照。”小东西小声地回答,好象有点怯意了。
东陵誉这才满意地一笑,拍拍他的头:“别害怕,以後乖乖听话,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月照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又慌忙低下头,东陵誉看他微嘟著嘴,不禁有些莫明了,正要说话,却见一个太监走了过来。
“奴才见过殿下。”
“起来吧。”东陵誉收起脸上的笑容,打量了那太监一眼,认得那是皇帝身边的人,便问:“父王有吩咐麽?”
“回殿下,皇上吩咐奴才带欢喜小王爷去安顿。”
东陵誉看了身旁的小东西一眼,握著他的手递出去:“跟他去罢。”
“欢喜告退。”月照乖巧地行过礼,才跟著那太监走了。
东陵誉看著他的身影,那摇摇晃晃的小孩子便像一团面团,很是有趣,正要笑出来,却想起往後的日子有那麽个正经的人时刻陪在身旁,又禁不住叹了口气。
宫中寂寞,彼此都看不到真心,那样的孩子陪在身旁,若能跳脱一点,他也愿意纵容,偏生又是被调教得温顺了,再怎麽生气都不会宣泄。
这一夜东陵誉只觉得自己宫里似乎分外地安静,宫女太监往来,都屏息凝神,蹑手蹑脚,那种压抑的安静让他无端烦躁。
“来人。”
听到他的怒吼,伺候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颤声问:“殿下?”
东陵誉眉头皱得更紧了,气不知打哪来,却又无法宣泄,憋了半晌才问:“欢喜被置在哪了?”
那小太监愣了一下,回道:“回殿下,小王爷就被安置在南院。”
“哦?”东陵誉倒没想过月照会被直接安置在自己宫中。
“皇上说,这样平日也好给殿下做伴。”
东陵誉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径直走出门:“本宫去南院,你不必跟来了。”
往日鲜见人烟的南院这时灯火通明,东陵誉想了一阵,没有从正门进去,只躲过了宫人,跃上瓦顶,一路往里探去。
前厅的灯火已经暗下,他越过中庭隐在一棵树上,便看到庭院中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年,面容已经可以看出点脱去稚气的清秀来了,穿著一身素装,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就像根木头;围著他转的孩子五六岁大,笑嘻嘻的,正是月照。
“啊呜,啊呜,啊呜!”这时他正拿著一根手臂长的树枝,杂乱无章地挥动著,一边绕著那少年转,一边咿咿呀呀地发出不知意味的声音。
那少年像是没看到他似的,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儿,越发像根木头了。
月照叫了一阵,始终得不到回应,便停了下来,把手里的树枝丢掉,一把扑到少年身上,手脚缠著少年的身体,还拼命地摇晃,嘴里乱叫:“阿无,说话呀,阿无,阿无!说话说话!阿无!”
声音清脆,带著撒娇的意味,一声声地叫,听得东陵誉心都软了。
那个应该是叫阿无的少年却始终不为所动,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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