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月照到祈和宫西院殿时,福安小心翼翼地告诉他皇上去了宁昭仪那儿。
他只是笑了笑,揽了衣摆坐下,轻摇折扇,催福安去端茶点来。
福安也机灵,没多说便遣宫娥布了茶点,远远地站在门边候著,既不会怠慢了这位王爷,也不会扰了王爷静思。
直到快近正午,东陵誉才匆匆走了进来,挥退了福安,便将人一把搂入怀中:“既然来了,怎麽不遣人去通传?白等了这半天。”
庭月照往他身上微靠,笑道:“小皇子金贵,欢喜不敢打扰了皇上。”
东陵誉脸色略沈,随即便又笑开,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咬了一口:“还在生气?”
“欢喜不敢。”
“你就是敢。”东陵誉定眼看他,好一阵才叹了一声,“怎麽看起来憔悴了?你又糟蹋自己了?”
庭月照笑眯眯地回道:“如此才好跟皇上讨赏。”
“你啊。”东陵誉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了下来,柔声道,“你想要什麽?朕都依你。”
庭月照刻意地沈吟片刻,微低著头眉目间却始终含著笑意,看得东陵誉心中荡漾,恍惚间庭月照挣了开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他吓了一跳。
庭月照嘴角微扬:“欢喜求皇上成全。”
东陵誉心中无来由地一慌,忙伸手拉他:“起来再说,你要什麽,朕都依你,都依你。”
“都依吗?”庭月照挑了眉,又是一拜,“晏北侯之女年方十六,容貌出众,才华无双,欢喜对她一见倾心,魂牵梦萦,求皇上成全,给臣弟赐婚。”
虽不是亲缘,但论身份,庭月照还是可以称东陵誉一声皇兄,只是两人从未在意过,庭月照更从来没有自称过一声“臣弟”,以至於这时说出来,便如利箭,直刺东陵誉的心,那刻骨的疼痛,让他久久缓不过来。
好一阵,他才生生挤出一句:“你再说一遍。”
“求皇上成全,给臣弟赐婚。”
“你……”东陵誉咬了牙,瞪著庭月照,再说不出话来。
庭月照浅笑:“皇上说过,无论欢喜要什麽都依的。”
“你……”东陵誉的手紧握成拳,关节上都发白了,好久,才惨笑出声,“好,好,你好……你倒给朕说说,你何时见过那人,又如何对她倾心?”
庭月照双眼微垂,似是情怯,半晌才道:“欢喜跟那小姐是在聚宝山上偶遇的,小姐虔诚礼佛,并不曾看到欢喜,欢喜却对她一见锺情,不能忘怀。”
“东陵欢喜你是在逼朕!”东陵誉大喝一声打断了庭月照要往下说的话,一掌拍在旁边椅靠上,发出一声闷响。
“情之所起,不能自禁,欢喜是真心请皇上赐婚,求皇上……”
话没说完,东陵誉已将他一手按倒在椅子上,微微一顿便搂著他的脖子狠狠地吻了下去。
那惩罚般的一吻更似啃噬,咬得庭月照唇上发痛,他只挣了一下,便僵著身体任东陵誉吻下,情动处睁眼,能看到那人眼中一片惊惶。
直到庭月照的呼吸变得低促,东陵誉才放开他,依旧将人死死按著,双眼发红的看著他:“给你赐了婚,那我怎麽办?”
庭月照喘著气,眼中气势却分毫不输,语调平缓:“皇上有皇後,有後宫三千,有皇子公主,不缺一个欢喜。”
“没了你我什麽都没有了!”东陵誉大吼一声,将庭月照的话都压了过去。
“欢喜能做的,很多人都能做到。”
“可我只要你!”
庭月照低眼,不再说话,脸上无悲无喜,似世间诸事,俱不入心怀。
东陵誉却越发地慌了起来,不住地低头吻他,一边呢喃:“欢喜,不要这样,欢喜……我只有你一个,你可以继续生我的气,可以任性,但不要这样……”
“皇上。”靠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庭月照缓缓开口,声音中终究透出了一丝轻颤,“除了这样,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东陵誉一震,他突然明白了庭月照的用意了。
只听庭月照微声说下去:“他们要你立皇後,必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如今已经盯到我身上了,若你不放手,欢喜便会成为你的弱点。
“我也有恨的……你便当作这是我的恨,是我的怨,是我对你的惩罚,赐婚吧。”
“不可能!”东陵誉一咬牙吼了回去,看著庭月照怔在那儿,眼中尽是茫然,心中便越发地疼了起来,他又将人搂紧,轻声央道:“这事让我来解决,好不好?你什麽都不要管,什麽都不要想,这一次让我来,好不好?不要再提赐婚的事,好不好?”
那一声声“好不好”终是让庭月照眼中一酸,他合了眼,漾出一个笑容来,应:“好。”
东陵誉却觉得他并没有在笑,那种仿佛随时消散的笑容更让他无措,他死死地搂著庭月照,像是孩子怕会丢了糖果一般,死死揣著:“欢喜,欢喜……没有你,我就什麽都没有了……”
庭月照没有张眼,半晌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讽刺:“皇上,我也是一样的。”
二十八
庭月照没有张眼,半晌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讽刺:“皇上,我也是一样的。”
失去了你我什麽都没有了。大家都一样的,没有谁比谁更占便宜。
一句话掷地有声,之後谁都没再说话,殿中弥漫的死寂扩散开来,压得人无法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庭月照听到东陵誉在自己耳边说:“对不起……欢喜,我爱你。”
他苍凉一笑,没有回答。
对不起没有有,我爱你也没有用。多麽郑重的道歉也好,多麽真挚的爱情也好,总是会有弥补不了的东西。然而爱已至此,彼此都不得解脱,那就只好一起下地狱,永不超生吧。
当晚东陵誉要留他,庭月照却非要回府,拉扯了一路,人却倒在了祈和宫前,被东陵誉抱了回去。
宣了太医来看,说是自回乡祭祀染了风寒以来未曾休养,路上奔波,病积在体内一直未愈,再加上这两日怕遭了刺激,又醉了烈酒,作息颠倒,以至於把病根又勾了出来,於是变本加厉地折腾。
东陵誉知他所为何事,越发地心疼和後悔,将朝中立後的事强压了下去,整日守在西院殿中,待庭月照千依百顺。
庭月照却似不知他的愧疚,只如平时那般调笑胡闹,两人倒是回复了往日的平和粘腻,只是眉目之间多出的一分顾忌和疏离,终究不是东陵誉能改变的。
这日醒来,日上三竿,东陵誉刚下朝回来,见庭月照一脸迷糊地自床上爬下,不禁好笑,一边走过去替他披上外衣,一边揉了揉他的头:“怎麽不叫人?”
庭月照眉头动了动:“这麽点小事,就不必了。我在家中都是自己料理的,让他们来伺候,反倒不自在。”
东陵誉却沈吟了起来:“从前你在宫里都由阿无照看著,就算他有事在身,也还有我这儿的宫女担著。如今你出了宫,阿无在宫里任职,顾看你的时间就少了,我倒真是疏忽得紧,竟忘了给你府里添两个伶俐些的丫头。”
“用不著。”庭月照笑著直摇头,“丫头碍眼,若要添,便给我添两个伶俐的小厮吧。”
“你敢!”东陵誉瞪眼,看著眼前人笑得眯了眼,目光便也不禁软下来,凑了过去,在他半眯的眼上印下一吻。
庭月照刻意地眨了眨眼,逗得东陵誉笑了出来,才有意无意地道:“皇上准备何时立後?”
东陵誉笑容还没来得及敛去,便因这一句问话僵在了唇边,好半晌才道:“先搁著。”
庭月照轻叹一声:“欢喜这一句是真心要问的,不是为了堵你难受。”歇了歇,见东陵誉并不说话,他挑眉,“皇上不信欢喜麽?”
东陵誉宠溺地拥著他,笑道:“我信。你说,你说。”
“户部掌国家命脉,吏部掌天下任命,如今朝中便以这两部尚书势力最大,当中关系繁杂,轻易不能动的。一方衰落,又可能致另一方坐大,到时独揽大权,若是有心要反,也不是好事。”
“然後?”
庭月照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唐知闲似乎已经有证据要参户部一本了。皇上若适时妥协,稳住吏部尚书,得他助你,便可除去一害了。只是……怕这空出来的户部,也不得不落在他人手中。”
东陵誉明白他的意思:“无妨。尚书之位暂时由他人代管也无碍,我有心示弱,他们也便不得不容忍一些小瑕疵,譬如户部之中下位官员,便可由我来安排了。他日得势,将人往上提,也便是了。”说到这里,他又揉了揉庭月照的头,“这些我自有安排,你呢,安心养病就行了。”
“欢喜已经无恙了。”
“等你的肉都长回去了,再说这话,朕重重有赏。”
庭月照瞪了他一眼,扬眉:“赏什麽?”
“除了赐婚,什麽都依你。”
庭月照呵呵一笑,并不说话,倒是把东陵誉笑出一身冷汗来了。
翔鸣国祥振五年,时为御史台八品监察御史的唐知闲连上三道密折,参户部之内贪污成风,当中人证物证详尽,涉案人员自户部尚书以下,包括左右侍郎,各部管事等,总数竟逾户部官员人数的一半。
看著那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折,庭月照只啧啧摇头:“不得了啊不得了。”
东陵誉见他如此,捏了捏他的脸,眼中却也带著几分激赏:“这人上一道折子还甚单薄,这一回倒是让朕刮目相看了。”
“单就他能劝得那些人来指正堂堂尚书,就足见他的胆量了。”庭月照摇著玉骨折扇,半倚在东陵誉身上,“都是些小人物,若没有让他们信服的保证,谁敢惹尚书大人啊?我猜唐知闲说不定都冒了皇上之名去作保了,了不起啊。”
东陵誉笑了:“他也得有把握朕会默许,才敢如此。不然推不倒别人,倒是自己先送了命,多可惜。”
听得出东陵誉话中的欣赏,庭月照笑弯了眼,小扇子摇得越发起劲了:“皇上,欢喜挑的这人,不错吧?”
东陵誉看了他一眼,淡淡应一声:“还好。”
庭月照一把扑到他身上,笑道:“皇上这是吃醋了麽?”
“是。”东陵誉应得极快,倒让庭月照愣住了。东陵誉这才勾起一抹笑,“听说,之前你都住到他家里去了?”
庭月照又是一愣,半晌才道:“那时被阿无气著了,闹别扭罢了。”
东陵誉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啊,对阿无是越来越过分了,我在一旁瞧著都替他心酸。”
庭月照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东陵誉张了张口,本想替阿无开脱几句,最後还是转了话题:“欢喜……明日早朝,我便会下旨,立宁昭仪为後。”
“嗯。”
“他日一切平定,我也可以废了她。”
“何苦欺一个无辜女子?不是她,终究还有别人。”
如此一句,再无下文,彼此无言,让静寂漫了一室。
祥振五年秋,天子立吏部尚书之女宁氏为後。随後以贪污罪拿户部尚书,左右侍郎等数十人,一纸罪状公诸天下,即日问斩,前後不过十日。一时间,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二十九
行刑那天,庭月照悄悄隐在人群中跟著去看了。
刑场外头围了一圈,他在众人指点的臂膀间看到了站在对面同样躲躲闪闪的唐知闲,不禁一笑,手上也习惯地张开了扇子来摇。
几乎是同时,唐知闲的目光投了过来,越过重重人群直落在他身上,似乎带著几分诧异,让庭月照心中一动。
监斩官走进刑场,四下稍静,庭月照看见唐知闲转身挤出人群,微微一愣,便也笑著转身,一样往人群外挤去。
待挤出人群,已经见不到唐知闲的踪影了,庭月照想了想,便依著旧路往他家中去。
一进院子,就看到唐知闲坐在个木墩子上洗菜,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著庭月照,那眼中的揶揄,让庭月照失尽底气。
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占了上风,唐知闲颇得意,笑著道:“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去趁那热闹?”
庭月照憋了一肚子气,脸上笑得越发和善亲密:“我自然是看热闹,你倒像是去收稻谷的。”
唐知闲哑口,心下却清醒了几分,应道:“好不容易播了种子,连命都搭进去的栽培,如今丰收,怎麽能不来收。”
庭月照只当作听不懂,走到他身旁蹲下,用扇子指了指盆子里的青菜:“怎麽你亲自动手?明墨呢?”
“他去看斩头了,小孩子爱凑热闹。”说到这里,唐知闲心中一动,抬头便看到庭月照眼中微微发亮,让他很是不安。
“我来帮你洗吧!”庭月照笑著挨过去,手插入水中,开始折腾盆子里的菜。
两人离得极近,庭月照的手就挨著唐知闲的手臂伸过去,相贴处微弱的体温透过衣杉仿佛还能感觉得到,唐知闲下意识地往後一缩。
庭月照似没察觉,手在水里拎著一棵菜绕圈,玩得甚兴起。
唐知闲看著他的侧面,那张脸上满是专注,纯粹得让人心中怦然。
好象数日之前那在软红楼中喝得烂醉的人并不是他。
“後来怎麽样了?”心中想著,下意识便开了口,唐知闲自己都有点愕然了。
庭月照微侧著脸看他:“嗯?”
唐知闲只好硬著头皮说下去:“那天你家那个叫阿无的硬是把你带回去了,後来怎麽样了?”
庭月照愣了愣,笑道:“还能怎麽样,骂几句也便过去了,他那人啊,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就是丢到街上去,过几天也还是会自己跑回来,能怎麽办?”
听他说得凉薄,唐知闲突然有点同情阿无了,虽然他从来没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我看他对你挺好,你何必这样折腾他?”
庭月照饶有趣味地看抬头看他:“你们倒都替他说话了。”
“谁?”
庭月照又是一愣,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是笑了笑,低头依旧玩他的菜。
唐知闲却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了。能让庭月照如此的人,也不过一个。
他识趣地闭嘴,不再说话。
过了很久,却是庭月照自己先开了口:“翡翠啊,你说我该怎麽办?”语气中带著半分惯有的调侃,让唐知闲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什麽?”
庭月照却又长久不说话了,唐知闲也不催促,只看著庭月照来来回回地折腾同一棵菜。
“我爱一个人。”不知过了多久,庭月照才悠悠开口,语调平淡得不似在说自己的事,“可是,我好象开始恨他了。”
“因为什麽?”唐知闲接了一句。
庭月照笑开:“因为他爱我。”
唐知闲的手抖了一下,伸过去一把夺过庭月照手中的菜:“别闹了。”
庭月照颇委屈的看著他:“我是真的想帮你洗菜。”
唐知闲连盆子都端了过来,哼了一声:“你知道我说什麽。你爱她,她也爱你,还有什麽好抱怨的?”
庭月照失笑了:“翡翠你果然是个雏儿。”
“我是。所以你大可不必跟我抱怨。”唐知闲不看他,只道,“若真是恨,杀了剁了离了,哪样不可以?既没成亲也没婚约,各走各路往後当作不认识便是了,还犯得著蹲我家里来说这种话?我说你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啊?”
庭月照不怒反笑:“若能放手,各走各路,你道我不愿放?若是能那麽容易便两清了,曾经深爱,何必生恨?”
唐知闲沈默了,似是认真在想,过了一会,冒出一句:“可是你这模样,分明就是怕爱得太深,给自己找借口抽身。”
庭月照的脸色微微一沈:“胡说八道。”
唐知闲笑了笑:“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明白。只别像上一次,自己都骗不过自己了,跑去买醉。”他顿了顿,看见庭月照的脸色越发地沈下去,才软下声来,“我是不知道你跟那人之间的事,可你既然难受,回去与她说了便是,何苦在这里折腾你自己?”
庭月照冷笑一声:“我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管了?”
极相似的话,唐知闲曾听他在软红楼上对惜画说过。
这时再听到,他知道自己触到庭月照的痛处了,本该住口,他却下意识地想要说下去。
下意识地,想要把眼前这人的伪装撕掉,想要将他的疼痛彻底捉出来,仿佛这样便能将那些黑暗从这个人心中彻底根除。
只是为什麽要根除,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能说心里不慌,唐知闲表面上却越发地冷静了。微微一笑,道:“接下去你是不是要说,我没有资格来管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