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上)----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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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誉回到西院殿时,殿中只剩下庭月照一人,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时间从众人离开西院殿那刻起便停止了。
“孩子没了。”
庭月照微微动了动,抬眼看向东陵誉,半晌居然笑了。
东陵誉脸色一沈,却还是拼命抑著自己的情绪:“是你自己说何苦为难一个无辜女子的,那你又为什麽要伤她?”
庭月照看著他,笑意却更深了:“为什麽你不先问我有没有?”
“朕亲眼看著你伸手。”东陵誉一字一顿,“或者你还打算告诉朕你没有推她?”
庭月照笑出声来:“不,我有。”他的声音显得很平淡,“她惹怒我,却又突然捉住我吻过来,换作别人,也会下意识推开吧?只可笑她做了诸多准备要害人,到头来自己也没有好结果,这就叫天理循……”
“啪”的一声响起,落在脸上的巴掌打断了庭月照的话,他就那样偏著脸站著,不再开口。
“她为什麽要害你?她已经是皇後了!”
“那我又为什麽要害她?她已经是你的皇後了。”庭月照缓声重复东陵誉的话,只有加上“你的”二字时,咬字格外用力。
东陵誉说不出话来了。
庭月照又挂起了微笑,仿佛刚才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慢慢地往後挪了一步,东陵誉没有动,他又挪了一步,然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留下东陵誉在原地,缓缓抬起刚才打了庭月照一巴掌的手,他低头去看,看著自己的手慢慢地颤抖起来,最後终於无措地蹲了下去。
那个自六岁起进宫,便被自己护著宠著的人,从来没有吃过苦、挨过打,而刚才,自己居然毫不留情地打了下去。
他不知道是那个人更痛,还是自己更痛。
出了宫,庭月照越走越快,他觉得,好象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想起刚才的情形,好象一停下来,自己就会觉得委屈。就会忍不住生了恨。
一路所去没有任何迟疑,他知道要去哪里,却不明白为什麽每一次难以自制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一个人,好象见到他就能将东陵誉给予自己的所有痛苦全部抹掉。
然而走到唐家门前,他又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像上一次那般,破门而入,然後死死地捉住唐知闲的衣衫。
自己太偏激,把所有人都惹怒了。连这个一直无奈地由著自己任性妄为的人,都已经生气了。
那天一没有打开的门,他也没有资格再去推开。
在唐家矮墙外徘徊了一阵,庭月照笑了笑,张了扇子,轻摇著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红陌胡同走去。
仿佛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在友人家门前突然兴起,改了主意,转身离去。
明墨在里头看著却觉得很是奇怪,越是想不明白,收拾东西时都差点摔著了。
唐知闲扶了他一把,笑他:“都想什麽呢?”
明墨看了看自家少爷,又想了一阵,终於开口:“少爷啊,你说奇怪不奇怪?”
“什麽?”
“那位庭公子,刚才像被狗追著咬似的跑到咱们家门前,突然就停住了,站了一会之後便在外面踱起步来,我本来想吧,他总会敲门的,谁知道他又慢慢地踱开了。”
唐知闲一惊,心中猛跳,一把捉著明墨:“他来过?现在去哪了?”
明墨被吓了一跳,喏喏道:“好象是往云柳胡同红陌胡同的方向去了吧。”
话音刚落,明墨就看到他家少爷像被狗追著咬似的窜了出去,只远远抛来一句:“我不回来吃饭了,晚上不用等我门。”


三十三
几乎没有多想,唐知闲径直往软红楼去了,一路到了门前,才想起了极要命的问题。
先不说从未有大白天开门做生意的妓院,便是晚上,他也只能当个普通的客人,没有庭月照领著,是断断不能进得花魁惜画的私院的。
在门前徘徊了一阵,就在唐知闲开始考虑翻墙与否的同时,有人自身後低叫了一声:“是唐公子吗?”
唐知闲一个激灵回过头去,便看到一个少女隐在拐角处,模样有几分熟悉,恍惚便是惜画身边伺候的丫头。
下意识地点点头,那少女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等唐知闲走到跟前,才松了口气:“小姐正让我去找公子呢。”
“找我?”唐知闲愣了愣。
那丫头一边把他往後门带,一边点头:“我家小姐说,你也是知情人,没道理她自己在那儿受煎熬唐公子却还置身事外的。”
唐知闲听得心中一寒,这惜画的性子,倒是跟庭月照学了几分啊?
他自磨蹭,那丫头却已经连推带拽地把他带入了惜画的小院里,上了楼,进门闻到的不是脂粉香气,却是浓烈的酒香,唐知闲觉得有些头痛了。
惜画就站在门边,一看到唐知闲,便把他往边上一带,示意丫头退下,待门关得严密了,她才上下看了唐知闲一遛,轻叹了口气:“你倒是来得够快的了。”
唐知闲苦笑:“他在我家门前徘徊了好一阵,我是跟著他後头来的。”
惜画眼中闪过一抹异样,随即便掩饰了过去,指了指房间里头:“你去劝一劝罢。”
“你呢?”唐知闲愕然抬头,这才发现惜画眼底挂著极淡的泪痕,分明是哭过了。
“被骂著赶出来了。”惜画低眼,苦笑,“从来没被骂得如此的惨。”
唐知闲看著她,心中生了半分怜惜。
软红楼花魁惜画,凤京第一人,从来都是被众人捧著宠著的,便连那欢喜王爷烧御苑琼花为的都是讨好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如果不是用情极深,她不会受这样的委屈。
他本以为惜画是爱到了深处,不舍得生气,只是在走入屋内,看著半倚在躺椅上灌著酒的庭月照,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哪里是不舍得,看到庭月照的模样,怕是连本来冒起的恼怒都烟消云散了。
脸上无悲无喜,眼中空空荡荡不存一物,心也好,灵魂也好,这个人好象都丢掉了。
唐知闲心里有点慌,还有压抑不住的疼痛,他走上一步,低低地叫了一声:“喂……”
庭月照缓慢地转过头来看他,唐知闲本以为他会像从前那般,即使勉强,也还是会漾起极灿烂的笑容,唤自己一声“翡翠”,可庭月照只是安静地看著他,脸上没有一点变化。
“庭月照?”
庭月照眨了一下眼,握著酒壶的手紧了紧,仰手便灌。
唐知闲走过去一把夺过酒壶,大声道:“酒入愁肠愁更愁,这话你没听过麽?”
庭月照像是完全听不到似的,盲目地伸出手去捉酒壶。
唐知闲心头无名火起,将酒壶往地上一摔,壶身触地立碎,酒溅了两人一身。
他伸出手去拽庭月照:“你给我清醒清醒,不过是儿女私情,有什麽大不了的,哭一场也就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去报国为民,反而在这里学那小女子模样,你羞不羞?”
庭月照的手捉不到酒壶,便一直僵在了半空,这时慢慢放下,触到唐知闲的衣袖,便一点一点地揣紧了,死不放手。
那弥漫开来的绝望让唐知闲心痛得无以复加,他没有挣开,反闭了眼别开了脸。
他认了。
像是累极,庭月照的头微僵著慢慢靠到唐知闲的手臂上,一点点地埋入他的腰间,唐知闲不敢动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到自己腰间的衣服湿了,然後听到一声极轻的啜泣,靠在怀里的人慢慢地颤抖了起来。
他咬著牙,不敢低头,只轻轻地将手放在庭月照的头上,没有再动。
手下感觉到那个人的颤抖越来越厉害,那啜泣声也逐渐清晰,最後变成了分明的呜咽。
唐知闲就那麽无措地站在那儿,看著庭月照捉著自己一角衣袖,泣不成声。眼泪一直往外流,湿透了唐知闲的衣衫,让唐知闲觉得,仿佛他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通通流尽。
好久,房间里渐渐静了下来,庭月照没有动,唐知闲也只好一直僵立在那儿,手也依旧搁在那人头上。
“哭出来便好了。”沈默让唐知闲觉得窒息,他终於开口,“男儿流血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处,你不丢脸。”
“谁说我觉得丢脸了?”庭月照闷声应了一句,不肯抬头,声调有几分嘶哑,唐知闲却还是能听出里头多出来的半分生气。
一直悬著的心稍定,感觉便格外清晰。那个人死死地揪著自己的衣袖,手上的微温在极细小的触碰间,透过衣衫,落在肌肤上,直抵心头。唐知闲突然觉得一阵冲动自心头升起,突然而急促,让他无法控制。
他听到自己开口说:“他不要你没关系,我要。”
庭月照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红著一双兔子眼睛看著他,张了嘴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唐知闲心跳得很快,他硬著头皮让自己镇定著说下去:“你所爱的人,是个男子吧?是那天在云柳胡同跟你一起的人吧?”
庭月照没有动,眼中的神绪却在缓慢地变化著。
“既然你爱的是一个男子,便无所谓世俗不世俗了。我只说一句,我爱上你了,他不要你,我要。”唐知闲像是跑了极远的路,觉得自己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却还是一字一句极清晰地说下去,“你也只需要回我一句,接受还是不接受。”
庭月照还是没有动,直到四下又弥漫起让人窒息的静默,他才慢慢地自唐知闲身旁退开,唐知闲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冷。
“我依稀记得,初见时,你曾说过,你生来最讨厌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庭月照缓慢地开口,看著他,眼中却有一丝惊惶。
唐知闲的心又剧烈地跳了起来,手足发冷,便连心,都似在一点点地往下沈。
他不懂庭月照说的是什麽,却突然间觉得,自己遗漏了一样很重要,重要得足以扭转一生的东西。
庭月照又退了一步,有点无措地盯著唐知闲的眼:“我爹本姓庭,月照是我的乳名。当年先皇登基,给我爹赐了国姓,我随他、姓东陵。”
唐知闲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好象也听不清庭月照在说什麽了。
庭月照却还是一字字地往下说:“我六岁那年,先皇给我赐名欢喜。意为佑我一生安顺欢喜。所以……”
唐知闲也退了一步,他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所有的一切,原来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庭月照没有住口,唐知闲听到他很低却很清晰地说:
“我的名字应该是,东陵欢喜。”

三十四
房间里寂静漫灭,庭月照没再开口,只拿眼睛盯著唐知闲看。
唐知闲僵在那儿,低著头,维持著一个微妙的姿势,昭显著彼此的尴尬。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又退了一步,张了张口,缓慢地道:“你再说一遍。”
庭月照依旧盯著他:“我叫,东陵欢喜。”
唐知闲转身就往外走。
庭月照下意识地就伸过手去抓他的衣袖,唐知闲几乎是被火灼到似的缩手,一声裂帛,衣袖被扯下来一块,唐知闲逃也似的窜了出去。
庭月照低头看手中那半片衣袖,眼中慢慢浮起了一丝茫然。
那一抓,自己竟然如此用力;唐知闲那一缩,又竟是如此决绝。
当断则断也是好的,本就不过是因为一个玩笑而起,後来怎样,都不重要。若真把那人掺和进来,那便真的是害人不浅。
他却攥著那半片衣袖,久久不肯放手。
直到惜画从门外走进来,唤了他一声,他才悠悠回转,抬头看惜画时,尚觉得眼前不太真实。
“王爷,他怎麽……”看著他一双红眼睛,惜画欲语还休。
庭月照粲然一笑,将手中衣袖抛开:“那个傻子,居然动了心。也不想想,他不过是个芝麻小官……配麽?”
最後一声轻哼,仿佛只是自语,惜画却觉得那一声与往日种种都不相同,庭月照跟自己较劲时不知曾说过她多少次不配,却没有一次,让她听来觉得如此惊惶。
那一刻她是怨唐知闲的。
虽然知道庭月照一直对唐知闲隐瞒著身份,但她也并不觉得那有什麽不可。一个身份可以造成彼此疏离,相识的只是彼此,何必多加那样一个身份?何况庭月照根本不喜欢这一个身份。
微凉的指头掠过眼底,她听到庭月照软声道:“傻瓜,你哭什麽呢?”
惜画这才发现自己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庭月照似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取笑她道:“总不会你也要来跟本王说,你爱上本王了吧?”
惜画咬了咬下唇,本要扬眉笑起,一张嘴却是呜咽一声,眼泪断线珍珠似的落了下来。
“痴儿。”庭月照揉了揉她的头,“再怎麽样,都是我自找的。既然舍不得放手,总是要牺牲些别的东西,你不必替我疼,我这是活该的。”
听著庭月照话语苍凉,即便是含著笑意含著温情,听入耳中,依旧冰凉刺骨,惜画无法不痛。
她也很想还他一句,谁比得你的痴?却发现这人已自看得透彻,却依旧不肯放手。
最後终究抵不过心痛,她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庭月照,放声大哭,庭月照只挣了一下,便放任她抱著自己,没有再动。
惜画又想起了唐知闲。自己只能抱著眼前这人哭,这个人却愿意在他面前哭出声来,若不是如此儿戏的开始,他是不是就真的能成为一个变卦呢?
回到王府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阿无当值不在,下人见到他,慌忙上前来报,说是有人在屋里候著他。
庭月照眼中掠过一抹疲惫,笑著掩下了,没回话,径直往房间走去,仿佛刚才什麽都不曾听到。
吩咐了下人不要打扰,关上门,他只慢悠悠地脱了外衣,上了床,拉上被子,将自己团团罩住,没有再动。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推门而入,在床边坐下,而後沈默。
庭月照也只当不知道,依旧蒙头装睡。
又一阵,那人才伸手来掀他的被子,轻声唤:“欢喜……”
庭月照翻身坐起,笑道:“皇上不在宫里安抚皇後娘娘麽?”
东陵誉低眼:“我知道是我冤枉你了。”
“那又如何?”
东陵誉将他拉入怀中:“对不起。”
庭月照轻叹,眼中是浓烈的嘲讽,不知道笑的是东陵誉还是自己,开口时却是一派平静:“人确实是欢喜推的,那时欢喜的怒气也是真的,皇上并没有冤枉欢喜。”
东陵誉只将他抱得紧一点,说的还是那一句:“对不起。”
庭月照也不挣扎,好一阵,才终於低声道:“誉哥哥,欢喜说过,我的你的,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命,都是你的。你想要什麽,毁掉什麽,只管动手便好,不必做戏。”
东陵誉微颤了一下,放开了他,吸了口气,道:“不是的。”
庭月照抬眼看他,并不说话。
“我当时是真的在想,做一场戏给皇後娘家的人看,他们忍不住上折子要除掉你,我便可以找借口除去一些人了。全天下都知道我很纵容你。”东陵誉露出一丝苦笑,“可是我又後悔了。”
庭月照没有动,听著他说下去。
“那些人,早晚要除掉的,何必急於一时。打了你那一巴掌,我心里很痛。”
“可是我更痛。”庭月照苍然一笑,声音里多了半分空洞,“欢喜的人,欢喜的心,欢喜的命都是你的。可是,誉哥哥,欢喜觉得累了,你教我,怎麽才能离了你?”
东陵誉的脸一下子就刷白了,死死地盯著他,仿佛不相信刚才的话是自他口中说出来的。
庭月照突然很想笑。好象这一天,他说什麽,别人都会觉得诧异。
东陵誉捉著他的手腕,很用力,腕上传来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抿了唇,却不肯再说话,只是慢慢绽开一抹笑容来,静静地看著东陵誉。
“你还是在恨我,对吗?”东陵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庭月照摇头:“我恨不起,也不想去恨了,一直挣扎著,很累。”
东陵誉心头在滴血,知道他痛,却无论如何都放不开手,庭月照的手很凉,握在手里,让人自手心一直冷到心底。
“你告诉我,如何才肯原谅我?让你还我一巴掌,够不够?”
庭月照笑了,没有说话。
“欢喜!”东陵誉低吼一声,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脸上,“如果这样能让你消气,你打。”
庭月照又是一笑,一点点地自东陵誉手中挣开,东陵誉看著他的表情,心中很紧张。
“我不恨你,也不生气。”庭月照说得很慢,东陵誉却觉得自己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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