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上)----尘色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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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月照被他这麽一说,居然便认认真真地站在那儿想了起来,唐知闲看著他微垂的脸,渐又恍惚。
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庭月照粲然一笑:“你说得对。可我看著那杏衣的小姐挺心动,怕其他也不必再看了……就她吧。”
唐知闲心中又是一下猛跳,表面是打哈哈应付过了,待静下心来想回一句,庭月照已经极欢快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家未来的媳妇你看著没意思,那就去看有意思的吧?”
“啊?”唐知闲愕然,一边不忘把自家衣袖救回来,捏在手中时,仿佛还触到一丝那人手上的余温,唐御史觉得颇烫手。
从未有见白天开门做生意的妓院,所以唐知闲坐在软红楼花魁惜画的小阁楼上时,频频伸头看窗外青天。
惜画走到他身边满了酒,笑道:“莫不是唐公子有急事,要回家?”
“不是,不是。”
唐知闲连连摆手,抬眼看去,那边的庭月照已经仰首酒尽,杯子往惜画面前一搁,甚意气风发:“小画儿,满酒!”
惜画似是暗叹一声,依旧笑吟吟地走过去,替他倒了酒,又转到唐知闲身边,轻道:“这是本楼最最性烈的酒,专用来对付那些没有姑娘愿意伺候又得罪不起的客人,唐公子防著点,别喝醉了。”
唐知闲愣了愣,便看到她又抬手去给庭月照斟酒,自己点滴未碰,庭月照已是三杯下肚,脸上浮起半抹红晕来了。
衬著微红的脸光洁如玉,竟让唐知闲想起夫子圣贤教的那句“非礼勿视”来了,恍惚低头回避,唐知闲觉得自个今天是真的撞邪了。

二十五
软红楼中是极少有的宁静,又给庭月照满了一杯酒,惜画就著唐知闲身旁坐下,以袖掩口打了个小哈欠,轻嗔:“真是会折腾人的主,晚上来也就罢了,白天也不肯饶过人,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唐知闲眼神微晃,偏头看去,却见惜画眼中粼粼,隐著极淡的情绪。
起初唐知闲以为那是爱情。庭月照模样长得实在讨喜,虽然爱捉弄人,性子也算不得讨厌,惜画动心不是没可能。可渐渐的,他又觉得并不是爱情了,至少不只是爱情。还有别的在里头。比如心疼,比如怜悯,相比起一个女子看著心上人的眼神,惜画那模样,更像一个母亲看著在外受了伤的孩子。
唐知闲发现自己很容易就看透了这个在风月场中打滚的女子,暗自有些无措了。
心正悬著,庭月照又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搁,嘴里嚷嚷:“唐知闲,喝酒!”
唐知闲手忙脚乱地捏了杯子往嘴里倒酒,烈酒入喉,火灼一般,让他觉得整个人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张著嘴都觉得难受。那边庭月照却喝得极悠闲,像是灌下去一杯清茶,末了眉目飞扬,兴致越发地高涨。
“好了,大半壶酒下了肚子,也够了吧?”这时惜画却开口去劝了。
庭月照瞥了她一眼,眯眼笑开:“酒钱从来都另算的,小画儿居然还吝啬这几口酒?”
惜画轻叹,靠到他身边软声哄:“醉了只你自己难受,如今这样酒意正浓兴致正高,求个解脱的,已经足够了。”
“求什麽解脱?我这是酒正酣,杯绝不能停。来,满酒!”
惜画无奈又给他倒了一杯,依旧软著声道:“你心中不痛快,冲他发作便是了,为难自己,他也看不到,回头指不准还挨一顿骂,何必?”
庭月照似是没听见,杯子搁桌上时却几乎要被砸碎了:“少罗嗦!你哪来的资格管我的事?”
唐知闲一直在旁听著,听到这里才终於听出点不妥来了,偷偷抬眼望去,庭月照眼中冰冷,脸上的笑容早敛得干净,就这麽看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确实是跟往日不一样。便是平日被自己戳中了痛处,生起气来,他也不过冷笑几声,从未有过像如今这样连半分笑容都不留,说话没有丝毫不留余地的。
他以为惜画会生气,惜画却像是根本不在乎,极温顺地回道:“惜画身份卑微,自是没有资格,只是看著公子,还是忍不住想劝。”
庭月照没再回话,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酒壶,伸手夺了过来,对著嘴里就灌。
“喂!”唐知闲失声叫了出来,转眼去看惜画,却只看到惜画脸上的苦笑。
“翡翠,陪我喝。”灌了一阵,分明已有些醉意的庭月照伸过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口齿都不大清晰了。
唐知闲咬咬牙:“不陪。要麽你自己喝,要麽就别喝。”
庭月照低声咕哝,也听不清说的什麽,仰首又是一轮猛灌,最後!啷一声,白瓷雕花的酒壶触地即碎,他定定地看了唐知闲一阵,突然便往前一栽,醉倒在桌子上不醒人事了。
那倒下前眼中的无助,却像是一只手,死死地捏住了唐知闲的心。
惜画走了过去,硬是将人扶起,唐知闲这才回了神,走过去帮著将庭月照扶到床上,看著惜画给人覆上了被子,看著被子上似被什麽打湿,才隐约明白,惜画是哭了。
“好端端哭什麽?他也就是醉了而已。”不懂得如何安慰,唐知闲只好换个方向。
惜画站起来走开好几步,才微声道:“我哭我的,你管得著麽。”
这会儿倒学起庭月照的别扭劲来了。唐知闲轻叹,低头瞅了床上那人一眼。
“也不知道又在人家那儿受了什麽委屈,这样来糟蹋自己。”
唐知闲想惜画说的应该便是庭月照的心上人了。既然大家都知道有这麽个人,也知道庭月照醉酒为的是伤情,话便好说了:“他经常如此?”
惜画反问:“他会经常在你面前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来麽?”
唐知闲无声了。
“不知这次为的又是什麽,上一遭说那人要成亲了,也没见他如此。”惜画顿了顿,才接下去,“这人就是死心眼,明知道不可能了,还非要这麽过下去,换一个人,不更安顺自在麽。傻瓜。”
“究竟是谁家的姑娘让他如此神魂颠倒?”唐知闲终究忍不住问了出口。
惜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唐知闲问了个极愚蠢的问题。唐知闲摸摸鼻子,假装自己没问过。
好一阵,惜画才悠悠开口:“这好几年里,他带上门来的也就你一个,也是个特例了。现下你不知道,往後他总会多少给你说一点的。”没等唐知闲接话,她又自说下去,“你呢,得小心看著这人。他啊,不但傻,还傻得特别较劲。以为人人都是瞎子,堆了笑容就能糊弄人。我惜画都什麽人了,风月场子里打滚了这麽些年,谁真谁假还看不透麽,谁不知道他笑得越灿烂时心里越难受啊?还非得在那儿装。”
谁不知道他笑得越灿烂时心里越难受啊?
这话对了。唐知闲觉得心中有什麽豁然开朗,平日只觉得不对劲,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原来如此。
惜画看了唐知闲几眼,走到门边:“你若无事,便守他半日吧,这酒劲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会耗多少时间。我换个地方歇一阵。”
也没等唐知闲点头,仿佛认定了他会留下一般,惜画走了出去掩上门,留下唐知闲独对一屋清冷。
窗外阳光却是格外的明媚,三分两分地渗进来,反衬得屋子里越发苍凉。
唐知闲就坐在床边,靠著床柱子发愣,半晌便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了。只恍惚著想起在茶楼上跟庭月照初见,这人伸过来一只手,修长白皙,就那麽把自己手中的茶接了过去仰首喝尽。当时他只觉得这人就是个无赖。
可无赖长得不像无赖,倒更像个纨!子弟,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却误打误撞地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就这麽相识了,到如今想起居然已似隔世。
其实数来也不过一头半月,连日子久远都谈不上。
那时又何曾想过会有这麽一日看著这人一脸哀戚?
想著想著,唐知闲又想起前一日庭月照突然闯入家门来时的模样了。就那麽死死揪著自己的衣袖,像个溺水的人死死捉著救命的稻草一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究竟得要多难受,才会如此绝望?究竟得要多爱,才会如此难受?
唐知闲不知道。
他低头看著床上的人,妄想从那儿找出答案来,那张如玉的脸此刻显得格外苍白,这些天来的消瘦也分明地突现出来了,他心中似有什麽蠢蠢欲动,最後终於轻颤著伸出了手,慢慢地凑近那张脸上。
一点一点,距离越来越近,唐知闲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说不出原由。却就在已经触及那温度时,手上感觉到一下分明的刺痛,让他下意识地缩了手。
耳边传来冰冷的喝问:“你想干什麽?”

二十六
唐知闲下意识地回头,便看到窗边一人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那轮廓他却认得,是庭月照的家仆,阿无。
“你在干什麽?”阿无又问了一句,走上前一步,唐知闲看到了他眼中的锐利。
然後就无来由地慌了起来,唐知闲硬扯了个笑容:“阿无兄……”一句未完,最後一个“弟”字被阿无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
其实唐知闲觉得此刻他应该理直气壮地瞪回去,甚至斥责阿无的擅自闯入,然而先想到的是,阿无毕竟是庭月照家的人,他总不好就此撕破脸皮。
再则,他心虚。
不是小时候做了坏事爹娘来问时的心虚,也不是做错了事面对事主时的心虚。比这些都更要命的,他想,那应该是被捉奸在床的心虚。
阿无就站在那儿,目光如针,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後定在了他还僵在半空的手上。
唐知闲顺著他的目光看自己的手,手上什麽都没有,只隐约看到一小块红肿,不知是被什麽砸的。
看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飞快地将手缩了回来,团在袖子内,又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再开口时硬是多了三分镇定:“你来得正好,这家夥自己把自己灌醉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你把他带回去吧。”
阿无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自然是要带回去的。”
言下之意就像把人留下来回有什麽不测似的,唐知闲觉得他一定曾经得罪过这人,以至於从初见到现在,他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
抓了抓头,唐御史甚无奈,他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什麽好了。
阿无却依旧张著一双眼冷冷地看他,看得唐知闲头皮发麻,只想把床上的人摇醒,好来化解眼前的尴尬。
“请让开。”不知过了多久,阿无终於开口,一字一顿,话意极客气,语气极冰冷。
唐知闲这才慌忙跳了起来,跳起来後才觉得有些恼火了。
好歹自己也算是庭月照的朋友吧?哪怕算不上朋友,相识一场总是否认不了的,这人也就一个仆人,凭什麽自己就要怕他?
阿无自不会管他如何恼怒,只走到床边,看著床上的庭月照,眼中掠过一丝心疼,却强自抑著,只伸手摇了摇庭月照,轻唤:“少爷,少爷……”
庭月照动了动,眉头微皱了一下,却没有醒。
阿无暗叹一声,依旧摇他:“少爷,我们回家吧。”
庭月照的眉头皱得更紧,嘴微张,低吟一声,微微地往里偏了偏头。
阿无不再说话了,掀开被子,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庭月照一裹,整个抱了起来。
唐知闲在旁边挑了眉。这人不会是打算就这样抱回去吧?
“多谢唐公子对我家少爷的照顾,谢礼改日送上,告辞。”丢下那麽一句,阿无便真的抱著庭月照往窗边走去了。
唐知闲还没来得及回话,阿无怀里的人却先动了起来。
阿无低头,看著庭月照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双眼依旧闭著,嘴里含糊地吐出一句:“不要……”
很轻很轻,带著无助和惊惶。
“喂!”唐知闲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先开了口,他又该死的心软了。
阿无却像听不到似的,把人往怀里紧了紧,也不看唐知闲一眼,径直从窗口跳了出去。
庭月照一直挣扎著,不时闹两声“不要”,待出了软红楼,他便不再动了,任阿无放到马车上,靠著车厢壁闭著眼,仿佛彻底放弃了。
阿无架著车一路往王府狂奔,待进了院子,又将庭月照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抱入房中,放到床上。
转身要去拿醒酒茶时,他听到身後传来一阵干呕声,猛地回头,便看到庭月照半倚在床头,朝著地面脸色发青地吐,人悬在那儿,像是随时要摔下来。
他慌忙冲了过去,一手扶著庭月照,一手抚他的背:“少爷……”
庭月照吐得眼前发黑,又被呛得直咳嗽,好一阵才缓过来,只淡淡地扫了阿无一眼,挣开他的手,翻过身蜷到床角。
阿无眼中一黯,只收回了手,温声道:“你躺著,我去做醒酒的茶。”一边说著一边自顾走到桌边倒了清水回来,“先漱口,不然嘴里难受。”
庭月照只闭著眼不说话,将自己团成一团,当作听不见。
阿无在那儿站了一阵,终於将水放下,安静地走出了房间。
待他将一切打点好,端著醒酒茶再走进房间里,发现水依旧搁在那儿未曾动过,庭月照也依旧闭眼蜷缩在角落里,不曾换过姿势。
他走过去,放下茶水,沈默了一阵,终於开口:“让你回那个监察御史的家,你会好受一点麽?”
庭月照没有动,甚至没有张眼,像是已经睡著了。
“皇上若知道,一定会心疼少爷的。”
片刻,庭月照慢慢张开了眼,眼中不是绝望,不是哀戚,却是满目的欢喜,他盯了阿无一阵,才慢慢扬起唇角:“谁要他心疼了?”看著阿无脸上一白,他才慢悠悠地又接下一句,“谁说我难受了?”
阿无张了张口,喉头一阵哽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见庭月照浅笑著坐在那儿,声音中却透著一丝无法掩饰的空洞,说著谎言:“我不过是醉得厉害,发晕罢了。”
“少爷……”
“别吵,让我歇一会。”
阿无下意识地咬住了牙,抬眼却见庭月照已经闭上了眼,依旧那样团成一团地蜷在角落里。
他突然想起了庭月照初进宫时的事。
那时庭月照才六岁,被庭钧送入宫中给当时还是太子的东陵誉做伴读,他也硬跟著去了。
小家夥在宫中混得极好,讨得众人欢心,尤其是东陵誉,格外地宠他,恨不得都揣在怀里整天带著了。
那时他尚是倔强少年,除了庭月照,对谁都冷冰冰的,於是谁都不爱搭理他,他只站在一旁,看著那小孩子被众星捧月的宠著,看著他笑得天真烂漫,便以为他真的无忧无虑。
直到半年後庭钧突然病故,噩耗传到宫中,那小小孩子既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走回自己房间里,他甚至还曾怨过他冷情。
然而夜半醒来,发现那房中依旧亮著灯火,才意识到不对劲。
阿无永远记得,那时候推门而入所看到的景象。
尚年幼的庭月照缩在床的角落里,将自己团团抱住,眼泪止不住地流,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身体无法遏止的颤抖。
那时的他只能慌然地跑过去将那小小身躯抱住,满心无力和心疼地听著那孩子低声叫:“啊呜,我怕这个地方,我怕,我怕……”

二十七
阿无是到了那时,才知道那个看似天真的孩子心中藏著多少恐惧。
年纪尚小,他或许还说不出宫廷之中的诸多利害,然而入宫前父亲的谆谆教诲,宫中的各种规矩,宫人们的敬畏和疏离,也足以让这个孩子明白自己处在怎样的一个地方,足以让这个孩子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所以在知道父亲离世之後,他会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後的庇护,会知道从此只能依靠自己。
早慧者多愁,那时候抱著低声叫著“我怕”的庭月照,阿无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却居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怀里的人。
那时安抚下庭月照的人,是东陵誉而不是他。
少年太子一路守著他,从入殓到出殡,始终站在庭月照的身旁,握著他的手未曾放开。
可到现在呢?当年的守侯,已经成为了今日的祸根,那时候的安心也已经成为如今的彷徨和绝望,这一次,又有谁能安抚他?
阿无不知道。
他尝试伸出手去,想要如从前那般将庭月照拥入怀中,可是庭月照微微地侧身躲过了。
阿无的手就那麽僵在那里,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身走出房间,掩上了门,将自己的心隔断在门後。
那一日,他在门边守了一夜。到天亮时被房中轻响惊醒,他推门而入,庭月照已经不在房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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