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月照哼了一声:“你自是没有资格。你那是什麽身份,又是我的谁,也配来管我的事麽?”说罢,站起来,顿了顿脚,又是一声哼笑,转身而去。
留下唐知闲在原地,心中突然便难受了起来。
他甚至不是很明白,自己哪里触及了庭月照的痛处。那几句话,回头去想他都有些忘了,只有片刻之前的感觉格外地深刻。
恨不得把那人所在意的东西都翻出来,全部否定掉。
三十
庭月照一走,唐知闲方寸尽失,明墨从外头回来,便看到自家少爷怔怔地坐在那儿,手里捏著一棵菜,模样有点可笑。
他拍了拍自己的身体,像是要拍掉身上的灰尘,而後走到唐知闲跟前,晃了晃手:“少爷,少爷?”
唐知闲这才稍稍回神,抬头见明墨还不时地往身上拍,脸上尽是厌恶,下意识便问:“怎麽了?”
“啊?这话应该是要问少爷啊。”明墨抬头,“洗菜这事我来做就好了,少爷你在这发什麽呆呢?”毕竟不同大富之家,虽有尊卑之分,但日常相处却并不拘谨,这时明墨说得随意,依旧整他的衣服。
“没什麽。”唐知闲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捏著一棵菜,慌忙丢下,“你这是怎麽了?碰到怎麽脏东西麽?”
明墨一连晦气:“脏,脏死了。”
唐知闲取笑他道:“就说了砍头没什麽好看的,你非要去看,不会是被血溅到了吧?”
明墨摇头:“我还没走到刑场呢。半路被个做娼的撞倒了,倒霉!”
唐知闲愣了愣,恍惚想起惜画替庭月照落泪的模样,不禁道:“她们也是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已是不幸,若是可以,她们又何尝不想当过良家女子,与心上人相守一生呢?”
明墨慌忙解释:“我可不是指那些姑娘们,即使她们也不怎麽样,可也不至於让我觉得恶心。我指,男娼。”
唐知闲心中无来由地一颤,一时忘了回话。
明墨没看到他的异样,自顾说下去:“少爷啊,你说那些人多恶心,男女相配阴阳交合,他们这种拿後面伺候人的,不就是违背天道麽?从来只有畜生才有同性相奸的事,他们这种不知廉耻与男子交合的人,不是跟畜生无异麽?那些给钱进相公馆的人也是……”
唐知闲半晌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挥手打断他的话:“去去,小孩子家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做饭吧,时间不早了。”
明墨被他连推带拽地往厨房送,心里又点委屈了,便不情不愿地挪步,一边还不死心地说:“难道我说错了吗?少爷你见著那些人难道不会觉得不自在麽?”
唐知闲只敷衍他:“你少爷我还没见过呢。”一边往里屋踱回去,心里竟渐慌了起来。
连自己都说不出心里为什麽惊惶,只是听著明墨带著鄙夷地说“他们……不是跟畜生无异麽”时,脸上噌地热了起来,就好象那些话骂的是自己一般。
明明不曾见过明墨口中的男娼,也不曾花钱去相公馆里买春,更不曾对同性动过情欲……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晃而过的却是庭月照漾著笑意却满眼寂寥的模样。
唐知闲彻底愣住了,一整天坐在屋里甚惊惶。
这一坐便是夜半,在师傅爹娘担忧的目光下灭了灯上了床,依旧是辗转反恻毫无睡意,夜风自窗缝吹进来,觉得人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
等夜再深一点,四下皆静,家里的狗却蓦然叫了两声,又呜呜地安静下去,唐知闲警觉地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便听到外头的敲门声。
犹豫片刻,他便披了衣裳走出去,敲门声稍歇,又低低地响了起来,他走到门边,问:“谁啊?”
外面顿时静了,好一阵,才听到一个声音响起:“翡翠,开门。”
却是庭月照。
他这一声回得极普通,唐知闲却觉得自个像被雷劈头打下,整个人僵在了那儿动弹不得。
似是半日的惊惶都找得了来处,这让唐知闲越发手足发冷地慌起来了,哆嗦了半天才定下心神,硬著声音问:“你来干什麽?”
庭月照的声音像是没精打采的,却蕴著半分笑意:“我来道歉。”
一时没反应过来,唐知闲只下意识问:“道什麽歉?”
外头又是一阵静寂,庭月照再开口时,那半分笑意已敛尽,只有分明的疲惫:“我白天时说得过分了。”
“没什麽。”唐知闲迟疑著回了一句,本搁在门上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翡翠,先放我进去。”庭月照的声音又多了一丝活力,低声说来,似带了无尽亲密。
唐知闲一个激灵,退了一步,也不管庭月照看不看得到,只是摇头:“夜深了,不方便招待你,你回家吧。”
“翡翠……”庭月照软声央著,“你再不开门,我就要翻墙进去了。”
唐知闲脱口便道:“千万别!你别进来!”
庭月照沈默一阵,笑了笑:“还在生气啊。白天是我心里不舒坦迁怒了你,这不是给你道歉来了吗,我还带了醒醉坊的胭脂红,你就放我进去吧。”
“我已经睡下了。”唐知闲有点心虚地打了个哈欠,闭了嘴听门外的动静。
庭月照长久没再说一句话,直到唐知闲以为他早已走了,才听到他轻笑道:“那你睡吧,我不打扰了。”
话音落下,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渐渐便远了。
唐知闲有点无力地靠在门上,夜风拂面,他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从未曾如此怕过,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怕什麽。
好久,他才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活见鬼了……”一边转过身,打开了那扇方才绝不肯开的门。
门外轻声慢语的人自然已经不在了,感觉到自己心中涌起一阵失落,唐知闲也不觉得意外了。
伸手要关门,不经意间低头却看到门边放著两小坛酒,正是胭脂红。
唐知闲定在那儿很久,才突然疯了似的扑过去抓起两坛酒,将那小小的坛子捂在怀里,瓦造的坛子沾著秋寒,透骨冰凉处,心就莫名地痛了。
三十一
只是唐知闲没想到这心疼居然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月。
他本以为第二天庭月照还会再来,直到那日听到外头响起报更声,心中涌起了难言的失望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等了一天。
如此浑浑噩噩地半月过去,新任户部尚书上任,朝中人事变动频繁,惟独唐知闲周围却没有任何变化,庭月照也再没有出现过。
日子依旧要过的,等到过了中秋,唐知闲渐也觉得自己跟认识庭月照前没什麽不同了。毕竟只是认识了数月的人,来往也不甚频密,到如今断了往来,那半分交情也就淡了,想来再过数月,也就忘尽了,路上迎头碰著,也全然当作陌路。
可唐家小仆明墨却发现自家少爷多了一个习惯。
平常从御史台回来,唐知闲会走吉祥大街,偶尔会顺手买回来各色小菜;而现在他却会绕长乐大街,过云柳胡同,再慢慢绕回来。
有一次不经意地问起,是不是要买点什麽古董玩意,他家少爷只支支吾吾地敷衍说去暗察。明墨本要信的,却在两天後看到他买回来一柄玉骨折扇,偷偷地藏到床头的花盆底下去了。
明墨想,他家少爷大概是对哪家姑娘动心了。
唐知闲走在云柳胡同里,总觉得自己要疯了,每每转身要走,却还是不自觉地一路走去,偶尔挑中一家铺子进去瞧瞧,甚至会冲动地问店家有没有精致的折扇。
直到一日花了近五十两银子买下一柄雕花玉骨折扇,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一遍一遍地绕到这里来,沿著当初走过的路走去,会忍不住地去寻那个人的身影。明知道那个人也并不会稀罕那个把折扇,却还是在觉得折扇非常适合他时忍不住买下来了。
这意味著什麽,唐御史就是再笨,也不可能不明白。
於是每每在云柳胡同走得唉声叹气,有些个见得多了与他熟络起来的店家都忍不住打趣著问他是不是犯相思了。
这日正午秋阳正豔,唐知闲走在云柳胡同的青石路上,觉得有点目眩。恍惚看到两人走过,当中一人像极了庭月照。他猛地睁大了眼,片刻却又垂下眼来,长长叹了口气。
“小唐,怎麽今天还是这副模样啊?”一个店家走出门来,正看到这情景,笑著道,“你看上的是哪家姑娘,老夫给你说媒去。”
唐知闲连连摇手,这胡同中的店家看起来像比一般小贩多出几分高傲,相处下来却没有任何不同,其热情让他很是头疼。
不著痕迹地转了话题,他问:“老板,刚才看到两个人从你这走出去,今天又做了笔大生意了吧?”
那店家笑得很开心:“自然,那可是花钱如流水的主啊。”顿了顿,似乎想起什麽,“你不是认识他麽?”
唐知闲怔了怔,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就是你第一次来时跟你一起的那位……他买了一柄折扇,你还替他题了字画呢。怎麽?果然是翻脸就不认人了麽?”
唐知闲这才意识到他说的便是庭月照,心下一咯!,连门面话都来不及说,人已经追了过去了。
直跑出四五家店外,人才回过神来,脚步又不禁慢了下来。
不要说庭月照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就是让他追上了,又能说些什麽呢?他似乎跟谁走在一起,怕是早已找到新的消遣对象了吧。唐知闲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从小到大,他一直很自律,就是从前被庭月照耍著玩,也不曾大喜大怒过,却在此刻,觉得自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这里的东西你自是瞧不上眼,可是我瞧上的,你就不能送我吗?”前头传来一声笑语,带著让人心悸的亲密,仿若情人间的耳语,唐知闲心中一震,猛抬头便看到了庭月照。
他正从一家店里走出来,身旁是一个锦衣青年,衣著华贵,看著庭月照的眼中噙著宠溺的笑意,眉目间却始终盈著让旁人震慑的威严。庭月照的手捉著他半角衣袂,脸上笑得很灿烂。
唐知闲就那麽定在了原地,盯著庭月照移不开眼。
就在这时,庭月照也转头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唐知闲浑身一颤,却见庭月照极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自又跟那青年说笑起来,似是刚才一眼,不过是扫过了一个陌生人。
仿佛被人照头泼了一盆冷水,唐知闲觉得今年的秋天格外寒凉,而後有一股怒火自心底升起,灼得他难受。
庭月照笑著收回目光,拉著东陵誉往前走,一边道:“这一家的东西你也看不上,那这里也没什麽好看的了,不如回去吧。你出来这半日,下人们怕都要急疯了。”
东陵誉眼中闪过一丝莫测,挑了挑眉:“可我还想再看看。”说著看向庭月照手中的折扇,“你这扇子也用了好些日子了,若瞧著合适,便换一柄吧。”
“欢喜还没腻呢,先用著。”
“不喜欢我给你送礼物?”
“当然喜欢,太喜欢了所以更适合放在家里藏著。”庭月照笑著应,眼神却有些恍惚了。
东陵誉缓下脚步,回头看去,便分明地感觉到身旁人的身体微微一僵,虽然很快便掩饰过去了,可到底还能察觉到。
後头是大半条胡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那个傻傻地站在路边发怔的人也并不十分显眼,可是那眼中看的是谁,东陵誉却还是辨得分明。
不著痕迹地伸过手去揽了一下庭月照的腰,庭月照没有挣扎,只是笑眯了眼:“怎麽了?”
“欢喜,你在想谁?”
庭月照笑得极甜蜜:“自然是想你。”
“那我们回去吧。”东陵誉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看著眼前著人一笑,便恨不得把他压在身下,尽情蹂躏,看那会笑的眼中流出眼泪来,听那会发出笑声的嗓子说出求饶的话。
庭月照笑意不敛,却没再说话,只乖乖地跟在他身旁,一路回宫。
到了祈和宫,东陵誉转头看他:“欢喜,你……”
话没说完便停了下来,东陵誉发现身旁的人正垂著眼,不知想什麽已想得出神了。
拳头握了又放,好一阵,东陵誉才又唤了一声:“欢喜。”
庭月照抬头一笑:“怎麽了?”
东陵誉扶著他肩膀的手紧了紧,看到庭月照下意识的蹙眉,便又马上松开了,只低头蜻蜓点水地吻过他的唇,柔声道:“在这里等我一阵,我去去便回。若是累了,就睡一会,饿了就让福安去准备。”
庭月照应得温顺,东陵誉又站了一阵,直到庭月照贴上来吻自己,才勉强一笑,转身离去。
他不敢留,怕自己会因为心中的嫉妒而失控,怕自己会将这个人压倒,逼问他心中所想的是谁。怕自己会再伤了眼前这个人。
直到东陵誉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庭月照才长长舒了口气,顺著椅背滑坐下来,慢慢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
笑容自他脸上褪去,门外却响起一个女声:“谁在里面?”
福安低声应了,门被用力推开,好几个人走了进来,当首一人,面容豔丽,一身宫衣之下,小腹微微突起,却无损她的美丽,只是看著庭月照的眼中,带了半分凌厉,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庭月照放下手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温和的笑容,站起来行了个极规矩的礼,他开口:“欢喜见过皇後娘娘。”
三十二
来者便是怀了龙子而被封作皇後的宁氏。
见庭月照走过来行礼,她只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很淡:“王爷何必多礼。”
“长幼有序,於公,欢喜是臣子,於私,欢喜也该唤娘娘一声嫂子,礼数不能缺。”
宁皇後哼笑:“王爷有把本宫当作嫂子吗?”
听到她话里毫不掩饰的敌意,庭月照心中一沈,微微皱了眉,脸上依旧一派温和,应道:“您是皇上的皇後,自然是欢喜的嫂子。”
“本宫还倒王爷恨不得本宫死呢。”
宁皇後话意咄咄逼人,庭月照心下也有些气了。即便是再如何嫉恨,在这深宫之中,难道她还学不会做戏麽?如此挑衅,就不怕自己在皇帝面前告她一条善妒的罪?还是说,她有十分的把握自己不会去说?
见庭月照不说话,宁皇後又是一笑,眼中却一片冰冷:“王爷是生气了呢,还是被本宫说中了心事,无以辩驳?”
庭月照垂眼浅笑:“娘娘说笑了。”
“本宫从不对无耻之人说笑。”
庭月照猛地抬头,有点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出自那以温婉著称的皇後口中。
“请娘娘自重,欢喜毕竟是先帝赐名亲封的王爷。”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也重了。
宁皇後却只是看著他笑,庭月照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了,却始终说不出原由。那被挑起的怒气让他无法静下心来细想。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去想那是谁,便感觉到一个温软的身体攀了上来,香气扑鼻,然後就被人吻住了。
“别碰我!”他下意识地往外推,等看清楚吻住自己的人竟是宁皇後时,宁皇後已经整个人向後跌了下去。
“娘娘!”
四下惊呼声起,殿门被人推开,庭月照无措地回过头去,就看到东陵誉站在门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
“皇……上。”只叫得一声,庭月照再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东陵誉没有看他,快步走到宁皇後身边,宁皇後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她的侍从接住了,这时却还是一脸苍白地抱著肚子,满眼惊惶。
“去,传太医!”东陵誉吼了一声,将人接了过来,有点紧张地问,“你怎麽了?”
宁皇後死死地揪著他的衣袖,脆弱得仿佛一触便碎,听到东陵誉的话,只是颤声唤:“皇上……”
东陵誉拥著她,低声安抚:“没事的,别怕,太医马上就到。”
宁皇後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庭月照站在一旁,那伸出去推宁皇後的手已经收回来,脸上的表情也已敛尽,只是漠然地站在那儿,看著眼前一幅鹣鲽情深的画面。
他想自己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宁皇後说那些不合身份的话,都是陷阱,为的就是挑起他的怒气,然後借那突如其来的一吻,让自己将她推出去。
不管东陵誉有没有看到那一推,只要问起来,那些宁皇後带来的人也必定会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东陵誉看到了结果,就足够了。
不知何时起,你我之间已变得如此可笑。你亲点的正妻,终究是容不下我。
太医匆匆赶来,宁皇後被带到偏殿诊治,东陵誉跟著去了,一个宫里的人来来往往地忙了半日,事情才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