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郑三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去后山砍些木材重新打张床。忽然听到外面隐隐有谈笑声。这么大冷的天,谁没事在街上闲聊?他纳闷的趴墙头向外一看,居然是冯良。
这时冯良正在裁缝铺门口与陈五谈些什么。郑三心里欢喜,也顾不得开院门,手一撑墙头就翻了出去。奔到冯良身边,不好说什么亲热话,只瞅着他乐。被陈五白眼了几次也不理会。
不想冯良却在和陈五交谈的间隙,正正经经的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标准的元宝笑:“郑三哥近来可好?”
郑三许久没见他这幅模样,一时适应不来:“好,挺好的……”
冯良听了他回话后,便不再理他,与陈五交易闲谈后,又招呼了路过的李六,说给李六哥带来了上次要的东西,说笑着同李六走向村西。
郑三有点摸不到头脑。
这上次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生分上了?人多不好意思?那也不该这样啊。眼见着他走远了,郑三还在烦恼。
想跟上,有点难看。不跟着,又舍不得。如此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远远的随着,隔着一条街望着他东家行西家串。等跑完了整个村子,天色已经不早了。冯良还不肯歇,又去了几家人家闲谈,直到天抹黑了,才缓缓出来向赵家走去。
郑三瞅着四下无人,从旁边窜出来一把揪住他,扯到暗巷里,按到墙上就亲下去。
冯良开始一惊,险些叫出声来,被郑三堵住嘴后才发现是他。挣扎了几下挣不开,就抬脚用力踩去。郑三吃疼,后退了一步,恼火道:“做甚么这般用力。”
冯良不理他,只是微微喘息。过了会方开口:“你是不是就只想着这个?”
郑三这半日里挨冻喝风也觉得委屈了,又挨了一脚狠的,自然没什么好气:“不想这个还能想什么?”
冯良缓缓道:“你还有其他事要同我讲么?”
郑三这才想起这几日准备的东西和那天学到的本领,又跟他真生不了气,于是回道:“我跟你说,我准备了一些好东西,今后再做,你定会快活许多。”想着那情景,心中欢喜,便重新上前去拥冯良。
冯良不语,只伸出一只手来挡他。郑三觉得触手冰凉,想他是在外面冻久了,便想捉了放在怀里。
冯良却象是受了什么惊吓,急急的抽回手去。郑三一楞。
此时天色昏黑,两人即使面对,冯良的神色也有些看不清。郑三只听他道:“郑兄以后莫要有此等举止。你我非亲非故,如此脱略形迹,只怕让人见了有闲言闲语。”
郑三心中虽然不满,依然不做他想,笑说:“做都做了,还讲这些。”
冯良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原来如此。那今日便讲个清楚罢。”
郑三疑惑,想凑近了看他神色,却被他后退一步。
冯良继续说道:“当日里你曾在山道上救我一次,我虽然是个碌碌商贾,也晓得知恩图报。你又不要金银前程,财帛妻妾。只想着这龙阳之事,我别无他法,就应了你。现在恩也报过了,郑兄还是放过我罢。”
郑三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说法,想着那几日两人相处的情景,只不肯信:“那日在山洞你应我,后来在我家依偎谈笑,都是为了报恩?”
冯良不动,开口时依然声音发冷:“正是,原本想好说好散了罢,不想郑兄非要撕破脸面两人难堪,我也无法可想。”
郑三只觉手足发冷,中心摇摇。
恍惚中又听得冯良说话:“是了,原来郑兄在下雪那天也当救过我一次,难怪不肯罢休。也罢,郑兄若是执意,那便再做一次就是。只是之后切莫纠缠于我。”
郑三听到这话反到清醒过来,胸闷气窒,说不出话来,只有狠狠的朝旁边吐了口吐沫。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郑三回到自家门口。
一推门,发现还是内栓着的,这才记起出去的时候自己是翻墙的。又想到当时自己的兴头劲,心中说不出的烦躁。嘭的一拳就砸在了门上。
门闩应声而断,院门哗啦一下打开,邻近的狗高声地吠了起来。郑三此刻倒是什么都不在意了,总得要做些什么方才快意。进得门来,看到院墙根下,前两天自己码的一人多高整整齐齐的柴火堆,只觉得可笑。抬脚踢了过去,柴堆登时哗啦啦地散了一地。那些狗大约被惊住了,反而不吠了。
不就是这么回事么?郑三略有些麻木的想。也懒得去修院门,就这样进屋和衣扎到铺上睡了。
第二日清晨,郑三从好梦中醒来,唇角犹带着笑。撑起身时,觉得手掌有异,低头一看原来是擦破了皮。这才想起昨晚种种,胸中百味陈杂,一时楞在那里。
这般呆坐了半日,直到晌午时分,被肚子咕噜噜叫着唤醒。这才懒懒地下了地,草草的梳洗过后,又开始发起呆来。论说该去吃饭了,可是想来昨天那人就是歇在赵家的,若是今日还没走,去了准会撞见。此时此刻,实在不想看见他。
话说到如此的地步,那便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真不明白那人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事情,也能拿来交易,也能做的这般自然。是山外的人都这样,还是自己根本就不曾明白过那个人?
郑三叹了口气,然后马上明白过来,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郑三你也是个男人!少了谁活不下去?什么时候居然连别人的怜悯施恩都留恋了,说出去也不怕让人嗤笑!
重新振作精神,跑到院子里把昨夜踢散的柴火胡乱堆起来,再去厨房生火烤了些东西吃。转身看见被撞断的门闩,有点头大。这个物什得挑枣木的,其他木质都松容易裂,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先用树枝胡乱对付着罢。早知道就去踢门槛了,郑三有点悻悻。
这般乱忙了一气,已经到了晚间。郑三定了定神,自觉心气平和无事了,方出门去了赵家。到了那边一看,果然只有赵先生一人在。两人默默相对吃罢了饭。明明一切如常,他却是怎么都不自在。仓皇告辞回了家,见到家中物件,却又想起那几日那人在时候的情景。
这有甚么,咬咬牙就过去了。郑三对自己说。
如此过了月半,年也过了,郑三才略松了口。
这些日子过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自己一人还不是已经过了这些年了?还是和从前一样么!至于那几天的混乱日子,就当害了场伤寒罢,病中只觉得必死无疑,天地变色,过了后再看,也不过如此。
这一日天气转暖,眼看要开春了,郑三琢磨着该是要上山的时候了。正在自家里收拾整备打猎的家什,忽然刘家老爹寻了过来。
郑三停下手里的活计一问,才知道村子里有麻烦了。原来自打年前那次冯良来过后,就再也没有皮货商人进山。这眼看着又得忙活了,各家都少些物件使用。商人不来就没法子过活。村里人想着他原先出山多些,所以问他近日里若是出山的话,便请捎带些东西,再顺便去打听下进山商人是不是又换了。
郑三这些日子过的恍惚的很,一直没见到冯良,只当他又在躲自己,心灰意冷之下也没再打听。今日乍听他一直没来,先冒出来的想法居然是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故意在躲。然后便不情愿起来,那我还不想见他呢。
正想推脱,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该不是他回去或来时路上不小心有了什么闪失罢?这天寒路冻的,什么风险没有?登时一个激灵,丢下一句我这就出山,便向外窜去。也顾不得理会刘老爹在背后追着喊“你还没拿买办单子呢”的话了。
一路上小心翼翼仔细查看着,既怕漏看了什么,又怕真瞅到什么,如此等走到镇子上,郑三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再也无心计较那人作为,只想问个平安。
冲到陈记皮货铺门口,郑三揪住一个往外出的伙计,没等气喘匀了便问:“你们铺子里那个叫冯良的伙计可在?”
那伙计板着脸回道:“冯良?没听说过,我们铺里没这人。”
郑三一懵:“怎么会?他不是去年秋天到的这里么?是接的原先冯老爹的差事。”
那伙计有点不耐:“难不成我还骗你?这位大哥你放手,我还有事等着办呢。”
郑三心中更慌,仔细想想,冯良却从未有说过他就是陈记的伙计,只是大家都当如此。如今不是陈记又是哪家的?自己原先居然也没想过要打听!还是一家家问过去罢。
想毕便不再盘桓,急忙去寻其他家店铺。只是刚刚转过街角,他就被人叫住了。
郑三回头一看,是一个伙计打扮的人,那人赶上前来笑嘻嘻的说:“适才大哥在陈记打听人的时候,我恰巧在旁边,略晓得一些消息,这位大哥可想知道?”
郑三大喜,急忙拉人进了酒楼,好酒好菜点了侍候上。那伙计见他如此上道,甚是高兴。毫不藏私的把自己知道的倒了出来。
先是问郑三所说的这个冯良是不是原先陈记冯老爹的亲戚。见郑三点头称是,那伙计手掌一拍,那就是了!
“这位大哥所说的冯良并非陈记的伙计,而是另一家皮货铺的二掌柜,跟陈记算的上是对头,您去陈记问能问出个好来么?”
郑三有点傻:“二掌柜,那不是有钱人了?干嘛还每次得把得把牵个小驴子进山?”
那伙计一听乐了:“喝,这大哥是山里人吧,要说这冯掌柜就这事在咱们镇上还算挺有出名的。他那叫仁义!”
见郑三还是一脸懵懂,那伙计得意续道:“冯掌柜这是寻人那!他家的铺子,大掌柜的位子到现在都是空着的,就是为了等他找到恩人好交付出去!”
郑三一听到报恩两字便是一阵难过。又听伙计如此说法,心中只想,原来这人当真为了恩义便什么都做得么。一时纷乱,便没有听清后面的话。再回过神来,只听到那伙计尚在赞叹:“连铺子名字都取的那么仁义,顾恩记,啧啧!”
郑三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每次进城卖货,也都是卖到了他家。心中恍惚着,只想问了他个平安便逃回山里去,再也不想在山外他这不明白的地方呆了。
想到此处便打断了那人的话:“那他现在为何不进山了?”
那人一愕,语带不快:“敢情我刚才说的您都没听进去那?冯掌柜已寻到他的恩人,年前就去西边接人拉!”
郑三“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既然寻到了人,那么自然也无需这般辛苦四下找寻找。实在不想再坐下去,叫过伙计结了帐,好言谢了那人,便仓皇下楼去了。
那伙计在身后犹自感慨:“要说做商人就得做冯掌柜这样的,重义轻利,千金一诺!今日起我便是顾恩记的伙计,以后需做到冯掌柜那样才成!”
郑三下得楼来,也无心四顾了,就失魂落魄地回到山中。他想自己或许永远都搞不懂这纷繁的世间,怎么就有那么多让人摸不透的情理事由。只是他没料到的,除了情理,还有阴差阳错的天意。
上一次郑三进城时,青楼对面的茶楼。
冯良在楼上静坐,就听得楼梯蹬蹬做响,奔上来一个伙计打扮的人。那人还没跑上二楼,在楼梯上就喊了起来:“少爷少爷,有消息了。”
冯良精神一振,疾步迎上去:“快些上来!查到大哥的所在了?”见来人摇头,便回身坐下,不悦道:“那你这般咋呼做甚么?”
来人笑道:“是有了那个公子的下落,寻了这些年,总算没白奔波。”
冯良尚不死心:“那大哥没和他在一处?”
来人道:“小的日前去雄州交接点生意。经首府时,见公布的新榜举人中赫然有那公子的姓名,便托人去探听,那人的籍贯年龄果然都一一能对得上,这不就是了么。只是听说那人是寄宿在当地一户官吏家做西席,并没有亲眷同住。”
冯良脸色有些变幻,沉吟了一回,还是叹了口气:“罢了,寻到他也算我没辜负大哥的嘱托。等这边忙完了我便去接他。只是你们切不可懈怠,大哥的消息还要继续打听着。”
那人笑嘻嘻的应了,又说道:“方才我进来时,见来贵贼头贼脑地缩在门口,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鬼主意,少爷可要小心着。”
冯良笑骂道:“尽会胡扯!就你是忠心耿耿的?”说到这里忽然一楞:“怎么他还在?你去唤他上来。”
自己走到窗口前,仔细瞅了对面门口几眼,见喧闹如常,方转过身来。
来贵已经应声上楼,窥着冯良的脸色回道:“少爷,那人进了楼子便一直没有出来,小的要不去打听下?”
冯良面色微赭,轻咳一声:“不必,你在下面呆了这些时候想必也冻坏了,和来福喝两碗热茶祛祛寒罢。”说罢也不去看二人表情,只管转了身去望向窗外。
来福来贵道了谢,两人对了个眼色,坐下饮茶,大声谈论起来福这些日子的行程。瞅着冯良不觉,便开始交头接耳。
“瞅什么呢这是?”
“刚才一位爷进了对面楼子,到现下还没出来。”
“什么人那,值得咱们少爷这么挂心?”
“心上人呗!”
“噗!咳咳咳咳……”
冯良闻声回过头来,两人急忙分坐开。来贵拍着来福的背分说:“不过是给他讲了个笑话,便咳成这样!”
冯良狐疑的盯着他们,二人一脸无辜。冯良这才又转回身,口中还叮咛道:“小心些,多大的人了还同小时一般玩闹!”
来福咳罢了,捶了几下胸口方续道:“怎么我们少爷也好上这口了?什么时候的事?”
“可说啊,就是这两月。有次进山回来气呼呼地,象是被什么人惹着了,打那以后就没消停过。还让我四处淘箩了一堆姑娘的画像,说是给什么人做媒。”来贵瞅了瞅冯良的背影,再压低声音:“还去对面楼子里讨了那个小倌的画像一副!”
来福不由得庆幸,方才听了那话后就把茶碗放下了。
“再去了一趟回来后啊,便有点魔怔了,一时恼一时笑的,起初还是恼的多笑的少,后来便是笑的多恼的少了。这次回来,更是一点恼模样都没有了。啧啧!亏我今天跟着过来了,才见着那位传说中的爷。”
“可是风流倜傥俊美无双?”
“恩,无双的很,你等会见着就晓得了!”
两人嘀咕了半晌,见冯良依然立在窗前,身形动也未动,不由得有些忐忑。来贵便让来福侯着,自己再偷偷溜下楼去打听下那位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待到探听完毕回来,方上楼坐定,就听得冯良头也不回地开口:“说罢。”
两人这才醒起,原来少爷一直盯着人家楼门口没放。
来贵略一踌躇,还是老实说了:“那边的姑娘们说,那位爷进了楼子一个姑娘也没理会,就打听着小倌在何处,然后便匆匆的赶去了,到现在……都没出来。”
冯良不做声。
两人对视一眼,蹭到窗前,去偷瞄冯良的脸色。被冻了一个寒战后便不敢开口了。
又过了顿饭功夫,来福方见冯良神色略有松动,又听得来贵小心翼翼的道:“我下去接这位爷上来?”便急忙望去,就见一个高大汉子立在街头,面目倒也不错,只是目光飘散面带恍惚,不知在笑些什么。不由得大呕:这叫做无双?傻的举世无双么!
冯良冷哼一声:“不必!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干什么。”见郑三立在街头一阵傻笑,心中有气,回身抄了个茶壶便要砸下去。来福来贵急忙一左一右拦住:“少爷莫气!未必便是那样的!”
冯良住了手,盯着郑三漫步离开,转头对来福道:“你去问下,他在里面做了些什么。我晓得你在那楼中有相好!”见来福应了下楼,冯良在身后又急急补了句:“不许让人知道我是问的!”
过了片刻来福便回到楼上,面色有些不好看。
冯良也不废话:“说!”
来福正了正衣襟,咬了咬牙一口气说道:“他说,这位客人不但出手大方而且人也够直爽,他许久没有这般痛快了。只是到了兴头处总是被按住不能完全尽兴!”
冯良听罢反而不暴躁,顿了一顿后大笑两声:“好!好!好的很!”也不理会两人,自己率先下楼去了。
来福来贵面面相觑,同时叹了口气。
来福道:“那分明就是个山中的粗糙汉子,又有什么好,咱们少爷发昏了才看上他的罢。便是这样还不知道惜福,居然跑去找小倌,这下也好,省的少爷真做出什么荒唐事。”
来贵悠然道:“只怕已经做出荒唐事了,你知道前两天少爷做了什么?他居然在盘点铺面打算收拢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