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郑三----桃符
  发于:2009年0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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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日子就过的快了,赵仲儒似也有事忙碌,默许了他的疏远。贺谨见他恍若无事,胸中反而烦恼不堪,只道这人原也不过是说过就算的。只是再无法问个分明,也只有忍了。
转过年来,贺谨学成回家。进门拜见了父母和众姨娘。贺老爷见他言行举止均非当日离家时的小孩模样,老怀大慰。开始慢慢地将手中的一些事务交付给他。
眼看着过了数月,忽然有风声传来。说旁边的异藩要马上打过来了。许多人家都闻风而动,纷纷内迁。贺谨正盘算着,门人报赵仲儒来访。
贺谨打离开后就再也没见着他,这些日子虽然忙乱,夜深时分也难免会记起来。此刻见他来了,自然惊喜交加,请进来一问,方知道他是特意来告诫此时紧急,务必内迁的。贺谨也深以为然,后堂回禀了贺老爷,一会回来了,却苦笑着说暂时迁不了了。
原来贺老爷一是故土难移,不想老来背井离乡。二是前些日子给他定了下一门婚事,下月就要完婚。便是要迁移,也要等婚后,婚期变更太过不吉。
赵仲儒听罢也不多言,道贺后起身离去。贺谨怅然了一回,也只能罢了。
谁知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敌军就攻到城根底下。府中的老爷一脸悲愤凛然:“为了城中的百姓性命,区区虚名,要它做甚。”一分抵抗也无,拱手就让了城池。
敌军的元帅进了城里,自然是意满志得。当晚就要将满城的达官贵人们召集起来训话。贺谨知道此事凶多吉少,连父亲也没通知,自己就接下了宴贴。
到了当晚,果然那元帅酒后大悦,命这城中的有名文人赋诗赞颂今日盛事。贺家多少年的书香门第,第一个就被提了出来。贺谨虽然顾念着外面亲眷,但是多少辈的风骨是不敢丢的,也就直接拒了。元帅自然大怒,一声令下就打入了监牢。
贺谨自忖定死无疑,也不做挣扎,只是阖目待死。谁知过了两天,居然一点消息也无,连监管的牢头,对他也和颜悦色了许多。又过了几日,官差大人居然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他放了出来。
贺谨实在摸不着头脑,浑浑噩噩的出了牢门。忽见眼前立着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赵仲儒。他此时心情激动,也就忘了顾忌,奔上去拥住眼前人:“我只道再也见不到你了。”赵仲儒见他如此,当下不暇多言,只是先把他带到城中的一家客栈暂歇。
安定下来,贺谨这才知道,原来赵仲儒就没离开这里。城池沦陷后,他探听到宴会的风声,想去寻贺谨时,已经为时已晚了。回去安抚了贺家上下,赵仲儒又寻人托关节,大笔的金银使出去上下打点,不惜屈节攀上了藩主的家人,这才保了贺谨出来。
说这些时,赵仲儒一笔带过,话头一转侃侃讲起自家故事,从老家杜梨沟说到父母出山经营,从家族传闻说到自己喜好。他说原本以为贺谨对他是无意的,所以也就不再纠缠为难于他,只要能默默看着他平安喜乐就好。现在自己如此做也不过是为自己心安,不用贺谨为此感恩。
又说不想贺谨与他一般,也动了心思,他便不愿放手了。要是顾念着贺家名声,自己的功名家业,都是可以抛却的。说到此处,赵仲儒目光定定望向贺谨:“若等尘埃落定,贺谨可愿与我偕老荒山?”
贺谨此时却已冷静下许多,想起自己背负的长子责任,一时难以抉择。赵仲儒见他为难,也不勉强,只劝他先回家安慰父母。贺谨心想总有转圜的余地,来日再谈不迟,也就先告辞回家。
来到家中自是一番悲喜不提。第二日贺谨方起身,忽然家人来报,外面又变天了!
原来是本藩的军队前日偷袭了敌藩的都城,这城中的元帅得紧急军令连夜回援,仓促之下留下个空城。不费一兵一卒,城又回来了。
只是这次城中却没有上次的那般平静。藩镇大人为失城之事大怒,派了亲信来审理点差此事。凡是在城破之日出降的老爷官人,全都要抓起来砍脑袋的。许多人为了给自家脱罪,正在衙门口纷纷指证更奴颜婢膝的他人。
贺谨听罢,心知不好,急奔出去寻那赵仲儒。只是到了客栈,已经不见人影了。
一打听才知道,衙役们刚来过,铁链子套走了赵仲儒。原本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商人,几日的功夫便成了乱贼的红人,这等人不该抓,更该抓哪个?
贺谨再冲到衙门口,却听看热闹的闲人说:那个商人倒是爽快,不象这些官员咬的这般难看,直言承认是想要荣华富贵所以去攀高枝,算是条汉子。被关下去看来是要准备秋后砍头。可惜了。
贺谨再也听不下去,急忙回家打算寻人救他出来。本以为原本自家也算大家,认识了不少权贵,若有援手也非难事。
只是没想到一连闯了几家的门户,都被挡了。客气点的人家推说自己也是无能为力,还劝贺谨,何苦为了一个商人担上自家名声的风险。不客气的就直接摔到脸上:你不是前些日子被捉了么,怎么转眼又被放了回来,自己尚不清楚,还要拖累别人去沾染卑贱小人。莫来我家门前,免得惹来是非。
贺谨只觉得自己要疯了,生平读的那些诗书,都无法让自己知道,此时该如何做才能救得那人性命。拜遍了相识之人无用,又去府衙门口擂鼓鸣冤。
新任的官老爷同贺家也是旧识,见贺谨如此,心存袒护。当着上峰的面不能多言,只喝道,一派胡言,他与你非亲非故,为何如此拼命保你?被关了这些日子关出失心疯来了罢,还不将他轰出去。
贺谨眼见无望,也顾不得许多,大喊道:“他与我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自然要维护于我。”
登时堂上堂下一片哗然,气的官老爷直跺脚,直说果然是疯了,快快乱棒轰出!那亲信大人看的有趣,也就没再追究,任他去了。
贺谨被打了出来,再也无处可去,奔到监牢门口,也被挡了。彷徨无计,就想回家想取银两来打点牢头,起码见他一面。却不知他这般荒唐大喊之事,早有快嘴之人传给家中老父得知。
贺老爷本不肯信,自家的儿子怎会做出此等不知羞耻的事情来,因此早早就在大堂侯着。见他落魄归来,已是不满,一问之下,居然样样都认了。登时勃然大怒:“论说人家救你性命,本是该知恩图报的。只是这等龌龊事情,断然不能出自贺家。若他为了私欲如此,便是死了也是活该,你若是我贺家子孙,就不能去理此事。”说完手一挥就要家人将他绑入后堂。
贺谨极力挣扎,死不做声。贺老爷更怒:“不用管他,他若今日出了此门,就再也不是贺家之人,由他去自甘堕落做世人唾弃的腌臜货!”
贺谨虽然知老父言出必行,只是此时心意已定,头也不回的出了家门。又无他法可想,只得守到监牢门口,指望万一有什么风声好传出来。城中人也大都听说了大闹公堂的贺公子,在监狱门口见了他,无一不是嬉笑唾骂的。
贺谨于旁人言语一丝也听不进,只是牢牢的望向牢内。如此过了几日,已经形容憔悴,蓬头垢面。若非家中夫人惦念着,私下遣人送来吃食,只怕早饿的行动不便了。
过了几日,又听闲人说,亲信大人已经回奏了藩镇,已经传下令来将这一干逆贼要择日砍头。贺谨此刻早已心如死灰,也不再想什么法子,只是盼着等那日人拉出来时,能见他一面。到时与他说定了,一同赴死就是。
不想这样过了几日,又是一阵哗然,传言说京中兵变,一个军中的将军老爷夺了君权,朝廷又要改朝换代了。这位老爷声望甚高,四下的藩属都不等来攻,便纷纷上书效忠。本地的藩镇自然也在其中,现在已经进京面圣去了。
也就是说,牢中的犯人们,暂时死不着了。
贺谨本来熄了的心思,又活了过来。托着送吃食的家人给家中夫人们带话,请她们多打探着京城的动静。果然过了半月,传过话来,说新朝廷撤了藩镇,只派官员过来管理。又说有人开始传言,新朝廷要施恩于民,很有可能要大赦天下。
贺谨登时觉得天地有了光辉,又不敢深信,只是日夜熬着不敢睡,生怕错过一丝变动。这般熬了一旬左右,果然衙门来了公文,说要着令官府清查囚犯人数身份,将可放的报一下案,三日后统统放出。
贺谨从未如此感激过朝廷更迭,这两日里打点起了精神,也略略梳洗了一番,只待后日里赵仲儒出来,就什么都应了他。继续从商也好,归隐山林也好,只要人在,什么都好。
到了正日子,贺谨在牢门口守定了,守门的狱卒早就看惯了他,也不去理会,待到晌午时分,解了大锁,开了牢门,一群衣衫褴褛鹑衣鹄面的苦囚鱼贯而出。贺谨不错眼的盯着,生怕漏看了。
这样眼巴巴的瞅到最后一人出来,依然不见赵仲儒的人影,贺谨开始慌了起来,伸头就要朝牢内冲。却被狱卒一把拦住:“牢内早就空了,连个死尸也无,你进去做什么?”
贺谨急的口不成言:“可是……还有人……怎么会……”
那狱卒一声冷哼:“还真当什么人都能放么?那些叛国逆伦的,早就该杀的杀完了,还能等到这时候!”
贺谨宛若挨了一个晴天霹雳:“那我日日在此,怎么会没见着死囚出来?”
狱卒嗤笑道:“谁说这监牢只有一个前门,尸体早从后门运到乱葬岗了!”
贺谨再也不言,不顾旁人阻拦,急急的奔出了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人死了,也要寻到尸首合葬!
待奔到地头,果然堆了半岗的尸首,过了两日,被野狗啃乌鸦啄的,已经有些面目全非。贺谨什么也顾不得,一个个翻过来仔细查看。半日方才全翻完了,依然没有寻到赵仲儒。
贺谨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万一自己方才看错了呢?他被放出来自己没认出而已。又惶惶的奔了回去,狱门已是大锁,并且也无人守候了。他又想起说是放出来的囚犯,是有名册的,再奔到府衙去问,官老爷见他如此就有气,喝令乱棍轰出,贺谨就在门外跪着。
最后还是府里的师爷看不过眼,悄悄的同他说,名册上确实没有赵仲儒的姓名,但是也未必是死了,有些官差听说要大赦天下,就想趁机捞点好处,买通了狱卒,将有身家的几个偷偷提出来拷问好得些银钱。若是被提的人看的开,也许就那么得了性命。若是看不开,啧啧,那就无处可寻了。
贺谨听罢恍惚如梦,万万没想到这天下竟然还有此等事情发生。一时里想,赵仲儒不是死板之人,若是人家问他要银钱,定然能给了。一时又想,上次他入狱,只怕他已经倾尽家财了,此时若拿不出,人家只怕不信。
这样忽喜忽忧,加上多日劳心劳力,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待到再醒来时,已经在自家的卧房里了。母亲和几个姨娘团团围着他坐,都哭红了眼。贺谨爬起来就要出门。被母亲一把拉住,只说:“那人死都死了,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老爷这些日子也为你忧心如焚,你还想作成什么样?”
贺谨爬起来,给母亲和众姨娘磕罢了头,又去前堂拜了父亲,留下一句:“你只当孩儿也死了吧。”不理母亲的哭喊和父亲的咆哮,离开了家。
出门来又寻了几日,始终一丝消息也无。贺谨此刻也无甚喜怒了,想着赵仲儒和他说的那句终老山林,便打定了主意,要去他的老家。
这样蹒跚而行,出门时分文未待,一路上还要为人写字代笔混的铜钱,等到得杜梨沟所在的县城,已是半年有余。贺谨寻人一打听,居然无人晓得杜梨沟在何处。心想县衙内总有详细的文书。又无门路,只得装了个落魄秀才,寻机去衙门内觅了个抄书差事。这样又苦捱了半年,方能翻到地方县志。谁知依然没有杜梨沟的讯息。
贺谨始终不肯死心,就在当地离山林最近的镇上住了下来。平日里糊口之外,就往深山中寻觅。终有一日,在山路上遇见一个皮货商人,才能到了杜梨沟。
从此就没了贺谨,有了赵先生。
赵先生说,他还是认为赵仲儒是没死的,那么机敏的人不该是那样的下场。他只要在这里静候着,总有一日,那人会寻了来,同他终老。
赵先生说,也许他早就回来了,知道自己在等他,只是还记恨当年他的薄情,所以才叫他苦苦守候些时日,再出来原谅他。没关系,他多久都能等。
赵先生说,每日里他都把被褥晒好了,饭菜做熟了,然后在院子里望着进山路,这样那人一出现,他必然会第一个知道。
赵先生说,本以为郑三照顾自己是他看不过眼偷偷托付的,现在知道了,不是,不过也没关系。他自己也能活的下来了。
赵先生说,即便是他死了,也好。他既然寻不到他死去的地方,也总算寻到了他的出生的地方。就在这里呆着,总比其他地方好。
赵先生说,即便是他死了,自己也不能死,如此在杜梨沟里,自己认为他在,他的乡亲也认为他在,那就好。
那就好。

第二十二章

赵先生住了口,走到房门槛处,负手向外望着。
郑三听他讲时虽然口吻平常,但其中的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却是掩不住的,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他在山中生长这许多年里,只见识过山禽猛兽自然天候的厉害,哪曾想过世俗间尚且有这般争权夺利,世态炎凉的人情事。
再见赵先生在灰沉的暮色中孤伶伶立着,目光又洒向了山道。这平日里看惯的模样也让人觉得难受气闷。想要出言开解,又找不到稳妥的话题。他于这宽慰人之道实在是不擅长,在屋里焦躁的走了两圈,才开口问:“那个李达又是什么人?”
赵先生闻声回头:“他是我一个故人。”语气略顿,苦笑道:“若是当年我如约娶妻,他就是我的妻弟了。”
郑三巴不得有事能分解赵先生些愁苦,便拉着他坐定了,要他仔细的说个清楚。
赵先生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推辞,略一思索便娓娓道来。
原来这个李达,也是当地的世家子弟,不过是年纪小入书院晚些。贺李两家从来亲善,是以李达一进书院,贺谨便听父亲的嘱托对他多有照顾。亲厚虽然比不得赵仲儒,也算是谈的来的好友。待到贺谨学成回家,李达几次修书向父亲称许,力主将大姐许配于他。李父听了劝,方才与贺家结了亲事。
后来战乱一起,贺谨闹公堂好龙阳之事闹的人尽皆知。李父虽然忙不迭的退了婚事,颜面却也受损不少。每每出门让人指点讪笑,李父不耐,仓促把女儿嫁了人。怎知小夫妻脾性不合,时有口角发生,李小姐便索性搬回了娘家常住。
李达不肯信贺谨是这样的人,但面对母姐,总觉得心中有愧。众人又言之凿凿,他便打定了主意要找到贺谨问个明白。只是尘世茫茫兵荒马乱,这些年下来都没有半丝贺谨的踪迹。李达几乎都要死心了,却在寻郑三时,在本地县衙的卷宗上发现了贺谨的笔迹。
找来了年久的官吏一问,方知道这是原先一个落魄秀才抄写的文书。只是那人做了半年就不干了,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人似乎在打听一个叫杜梨沟的地方。
后来李达与郑三相遇,循着话头打听出杜梨沟所在。自然是喜出望外,第二天就赶了过来。待到见了贺谨,两厢对质,李达万没想到贺谨居然直承其事,惊怒之下,拂袖而去。
见郑三欲言又止,赵先生微笑道:“李达自幼性格豪爽,有什么事喜怒笑骂,过去也就罢了。”
郑三想起那笑面虎的模样,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怀疑起两人所说的也许压根就不是一人。
又坐了一会,见赵先生神态自若的样子。他挠了挠头,看来是无甚大事了。又重复了一遍“有事定要与我讲”的话,郑三自觉同女人一般啰嗦,自啐着告辞了。
三天后,冯良进山了。
这两日里,郑三虽然时常去赵先生那里看着,但见他和平日无异,也就没再担心。要说有什么事早就该发生了,也轮不到现在,他想。只是他委实不易,以后应该再多照应点。
没了心事,郑三便将心思转到等冯良来了如何如何上。越想越是坐不住,所以手上一直没歇,忙着做些准备。
上好的皮毛翻出来,晒晒,做了褥子。木柴啪啪劈净后,才发觉不好用,烧起来有烟!于是巴巴去刘老爹家讨些木炭。寻了块上好的猪肉,生火熬油,撇了浮沫,冷却后将白色的油脂用瓷瓶细心装好。装的时候郑三想了想,没有掺锦鸡公子力荐的香料和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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