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愕然:“不至于罢,以前他不总是叫嚷着还了恩情便自己再开铺子么?怎么会昏头到如此地步?”
看来情爱之事果然是不可理喻的!两人对视,不约而同的抖了一下。
回到自家铺子,冯良铁青了三天的脸,忽然又整备东西入山去了。来福来贵也不敢提醒,日前少爷说是要去接那位公子来着。心想好歹这次去了必然能扯开了,这样阴着脸色让人难受也就罢了,吓退了不少主顾才叫麻烦。
第二日冯良回到铺子,面上也无甚么喜怒之色,只是吩咐来贵依旧留守着铺子,来福跟随着去雄州接人。两人揣摩不出事情因果,又不敢多问,只有惴惴地应了。
冯良象是跟什么人较劲,一路上也不多话,只是闷头赶路。不惜花重金租用了驿马,还要日夜兼程,只赶得来福叫苦不迭。来时走了大半月的路程,现下一旬便到了雄州地界。
两人到了那公子所在的馆所,一打听方知人出门了。冯良也不啰嗦,就立在门前等着。片刻便听的背后有脚步声渐进。冯良闻声回头,那人也顿住脚。冯良楞了一会,忽然跳将起来扑了过去:“仲儒大哥!”
那人被扑的一个踉跄,扶住冯良站稳后,摇头叹息道:“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躁地?”
冯良欢喜的过了头,一时忘形。此时见街上来往的人都在看他,也就醒悟过来。后退一步重新拱手为礼:“仲儒大哥,别来无恙?”
那人皱着眉头打量了冯良几眼:“你还是毛躁点好。”绕过有些气闷的冯良去开院门。
冯良这才腾出空来狠瞪了来福一眼。来福被瞪的委屈,小声辩解道:“探听到的消息确实是只有贺公子一人在这里,谁晓得……”
那人头也不回:“在下确实姓贺名谨,这位小兄弟是你唤错人了。”
冯良满腹疑惑,只是碍着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好口,勉强随赵仲儒进了屋内,命来福门口盯着免得闯进人来,便再也忍不住了:“大哥你那时是怎么出来的?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你怎么又成贺公子了?你……”
赵仲儒急忙止住他:“我的事情暂不忙说,我且问你,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冯良有些不解,依旧照实说了出来。
赵仲儒“哦”了一声,转身去倒茶水:“那你这几年都在易州代州罢,就没听到我的什么消息?”
冯良道:“大赦后我在代州城没等到你,去寻贺公子时又被他家人轰出门外,便照你的话去了易州接下铺子生意。在两州里都寻了三四年,始终没有音讯。今年秋便回了乡里,直到如今。”说到此处有些愤懑:“大哥你既知晓我在何处,就该来通个话,害我这般好找!”
赵仲儒一丝愧疚也不见,继续问道:“贺谨他也是没有音讯么?”
冯良有些迟疑:“后来是半点消息都无,只是听代州那边人讲,当日里他……”略微停了下,小心的去窥赵仲儒的脸色。
赵仲儒止住他:“不用这般小心,那些传闻我也听说了。”说到此处露出一个笑来:“那个书呆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若认定甚么必然会倔到底。不等到我,断然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冯良默然片刻,又开口道:“那大哥当日情景如何,可受了不少苦罢?”
赵仲儒站起来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那也没甚么,不过是官差贪银钱,我便应了带他去铺子取。半路上趁他不留意便逃了出来。”
冯良见他讲的简短,想必是不愿回想,也就不再追问。便岔开话题:“大哥当日里没有说清楚家是何处,倒是害苦了我。铺子里的伙计大都晓得你是山里人,具体哪个村寨的却说不上来,我想着或许你会回乡,这些日子单单进山寻人就不知多少趟了。如今可告诉我罢,贺公子或许已去寻过你也说不定。”
赵仲儒嗤笑一声:“我又如何想不到?当日里逃脱出来便回了家乡。贺谨那呆子若记得我的话必然会到那里找我。我苦侯了近一年的光景,没等到人。这时日就算是两个一般的路程也该走到了。他一直没来,只怕是路上被什么事羁留住了。”
转身瞥了冯良一眼:“我想着你在代州易州找寻,那这一路上只有雄州是没人留意的,便在此处歇下了脚。四处寻了两年也无甚么消息,就想着换个法子让他来寻我。因此便去考了举人。”
冯良见他什么都透彻,偏偏就是不与自己联络。恨的磨牙,又无法可想,索性不开口应声,任他继续说下去。
赵仲儒继续侃侃而谈:“不过时至今日,你都风闻寻了过来,他还未见,只怕不在这雄州了。这也没甚么,待到来年我状元及第大魁天下,他自然就知晓,到时不用我寻便来找我了。”
冯良听他把考进士说的同去菜园子摘菜一般简单,忍不住背过身去撇了撇嘴。原先的离乱凄凉的心思也被气的一干二净。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问道:“那我为何没有听闻你回乡的消息?还有你为何用了贺公子的名头?”
赵仲儒悠然道:“混到这般地步很有脸面么?自然是要掩藏形迹不欲人知了。我每次回村都是半夜去偷看的。”
冯良为之语塞。
赵仲儒也不理会,继续道:“贺谨为了我抛家弃业,我替他混个好名声出来,也算对的起他们家族了,他日后同我偕老也多安一份心。”语中颇有沾沾自喜之意。
冯良此时方觉,这人脾气始终没变。当日纵使在监牢里待死,也自大自得的宛若身处神仙府。自己这些年真是白操了这么多心思。闷了一会,终究还是沉不住气,还是开口道:“那现下既然我寻到了你,你便接手铺子罢,我是不替你管了!”
赵仲儒笑道:“我还要应试呢,哪有那闲工夫。何况你不是一直在嚷要做出个大铺面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看看,现下掌柜当着,算盘打着,难道不风光?”
冯良听他语带促狭,更觉气闷:“少时不懂事的话还记它做甚么?我现下已不愿做买卖了,整日里装笑做样的实在没意思。又不愁生计,不如寻个僻静处安静过日子才好。”
赵仲儒听出意味来,打量着冯良笑道:“哦?这雄心万丈怎么就变成乐不思蜀了,该不是看上了谁家姑娘想成亲过小日子罢?”
冯良被他说中心事,又想起那人行为孟浪终非佳偶,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忿忿道:“做什么非要同别人一起,我偏要一人过活方觉得快意!”
赵仲儒啧啧做声,盯着他上下打量。
冯良绷住了面皮任他取笑,只是不理会。
过了半晌,冯良又道:“不管如何,大哥你也该回乡看看。一则是铺里的老伙计都记挂着你,二来也该去旧家瞧瞧,指不定会有甚么线索。说起来,到如今你也未让我知晓你家在何处。”
赵仲儒笑道:“你急什么?我这边事处理罢了随你回去便是,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倒是我该去请你带我瞅瞅,是哪里的姑娘这般有能耐,让你如此挂心。”
冯良听他允了,心中欢喜,也不同他计较,只是出去吩咐了来福马上回乡准备着,自己同仲儒大哥略后几日就到。
来福苦着脸嘟囔道:“刚来了便要再赶回去,就算是牲口都该歇歇脚的!”被冯良怒瞪:“你敢说少爷我是牲口!”挨了一脚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上路去了。
这一日,郑三吃罢了饭,从赵家晃出来。就见到街头比着平日来,要热闹些。他本是没什么心情凑热闹的,只是耳边忽然飘来一句“皮货商人”,这脚便有些不听使唤了。
前日那天,刘老爹等到他回山,见也没带着物件,也没有个说法。问他什么也不吭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没再追问了。只是这两日饭食里莫名其妙的多了些鸡血猪血之类的东西。啧,这个刘老爹,大概以为他半路上撞邪了吧,所以叮嘱赵先生给他弄点这些东西壮壮阳气。实在懒得解释,就是吃的虚火上升有些麻烦。郑三烦躁的想着,还是走到了槐树下。
仔细一听,原来是在说,皮货商人又换人了,原先来的那个冯良以后不进山了。以后便是新来的这个叫来贵的伙计的买卖了。
果然不来了啊,人都找到了,还来做什么。饶是过了几日了,这么一想还是刺的慌。郑三便调头向自己家行去。
行到村北,就见到一个二十来岁伙计打扮的小伙子正立在街上和陈五在说话。
这便是新来的商人么?郑三也懒得理会,径直朝自家走去。不想却被那个伙计唤住:“这位想必是郑三哥吧!”
郑三点点头,仍想走人。就见那伙计笑眯了眼招呼起来:“方才我去郑三哥家拜访了,见锁着门,还当今日见不到了呢。以后皮货买卖上还得请郑三哥多照顾些。”
郑三见他笑的那个模样,竟然同冯良有那么几分相似。当日里见了只觉得烦人的模样,现在居然怀念起来。脚便停下了,应付了两句,就看着他同陈五聊天。
陈五正在抱怨:“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么?抛下山里的买卖不管,也不怕铺子倒了?”
来贵也不恼,笑嘻嘻的回道:“这事要说倒是巧了,原先跑这边的那位,本来山中的买卖都是他跑的,可后来慢慢的便转手给别的伙计了。到现在也就这里还是他跑着。”说到这里眼睛有意无意的扫了郑三一眼,继续道:“这不前些日子他有事赶着出门,这边就给撂下了。我们前几日一清账目,才知道耽误了事。这个本是我们的不对,所以这次进山带的东西,都给各家打了对折。也算是给乡亲们赔礼了。”
陈五一听,也就不再言语,闷着头开始成捆的挑起货物来。
郑三听的却是心中一动。有些东西似乎要破壳而出。
当下也顾不得理会他们了,奔回自己家中,只觉得心怦怦地跳。至于是为什么却一时想不明白。来回转了几圈,又喝了几口凉水,这才平静了少许。
仔细回想那个叫来贵的伙计的话语:冯良原是跑铺子里所有山内生意的——后来都不跑了——只留下这一处。
只留下这一处!
他若是寻人的话,自然跑上几次见人不在就不必再去了,所以就把山内的生意转给了别人。可是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一处?不会是他恩人在这里,前面那伙计已经说他找到恩人在西边了。那他为了什么?为了他郑三!
一瞬间郑三如醍醐灌顶,有些事豁然开朗了。去他的报恩!他若是真只是为了报恩,早就该答应了,何必要躲了他那么久让他撞到才应了他?何必还不肯回城只跟他回到家中歇了好几日?那天必然是骗他的!
想到这里郑三再也坐不住了,也不管天色已过晌午,也不想冯良是否回来还说不准,只想马上就去城里见他。想问他为何要骗自己。有什么事不能说开的?就算他还没回,自己还可以等他,见见他的铺子,他住的地方也好。
想到这里不再停留,略微一收拾便匆匆出山去了。
村里的人望见了,不由得佩服起刘老爹的见识来:这果然是撞邪的模样,哪有赶天黑往外赶的?不是诚心去撞鬼么!
一路急冲冲赶到城里,天色居然还亮堂。远远的望见顾恩记的招牌。郑三便觉得心跳的有些快。前些日子来这里贸易的次数也不少,因此认识了几个伙计,略一打听,便知道二掌柜确实还没回来,不过前几日递过来的消息,说的就是今日就能到的,所以大约也不差早晚了。
郑三谢了那伙计,也不寻个舒适地方,就在街角茶铺摊上坐了下来。边打量顾恩记边瞅城门方向。这般呆到暮色渐沉了,茶铺也开始收摊赶人的时候,就望见了一辆骡车驶了过来,紧靠着顾恩记的门口停下了。
来了来了!郑三来了精神,向前凑了凑。果然车子停稳了,冯良便从车内跳了出来。郑三心中一喜,便要赶过去。却见那冯良不急着进门,反而转回身,伸手向车厢内,不知道要接什么人的样子。
郑三这里略一迟疑的功夫,车内又出来一人。却是一样书生打扮年纪略大些的男子。冯良伸手便握住了那人的手,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冯良居然露出又羞又气的神色。却不见他发作,转着眼珠说了什么,两人俱都笑了起来……
郑三只觉得象是被打了一棍。这个模样的冯良,只有那两天两人独处时才见过。冯良为什么骗他,一路上他什么原因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那恩人或许不只是他的恩人,还是他恋慕的人。难怪这么费尽心力的四处寻找,难怪……
论说此时他该是生气发怒的。但是望着那两人,同样的书生打扮,同样的文质彬彬。只觉得心中一阵冷似一阵。自己和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便是有再好的本领又如何呢?山中的老虎,又怎么能捉住翩翩翱翔在天际的鸿雁?鸿雁,本来就该同鸿雁在一起罢。
这次真是心冷了,他转身就要离去。却一眼瞥到那人抬脚进店时略一侧头,面目朝向了这边。郑三忽然觉得这人眼熟的很。此时又听到冯良一声唤:“仲儒大哥快来!”
仲儒?前几日似乎还听过这个名字。是谁呢……对了,赵仲儒,赵二!
这个衣冠禽兽!赵先生在他家乡那么苦侯着他,他居然跟没事人一样!
想到这里,似乎方才被压抑着的什么松开了,怒火呼呼的冒了上来。只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这个人。这顾恩记皮货铺的宅院地形方才等人的时候便摸的熟透了。此时也不思量,拐到旁边的暗巷,手一用力便翻上了墙头。正打量着从哪边下脚的功夫,就见月门那里人影一闪,那个禽兽赵二走了进来。
郑三不再犹豫,嘭的一声就落到他身前。
赵仲儒吃了一惊:“郑三?”
郑三点头:“很好!果然是你!”一拳砸了过去。
赵仲儒猝不及防,被打的向后跌去。身子歪倒在花架上,晃悠了一会方才站住了。
郑三本来想义正词严地斥责怒骂他,问他为何要辜负贺谨,任凭他这般孤苦自己却在外逍遥自在。但是不知怎得心念一动想到冯良,手下一滑便没管住自己。
赵仲儒刚站稳了,正想问他疯了么,不想又一个拳头打了过来。登时又歪了过去。
这拳下去,郑三张了张嘴想开口讲话,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没有甚么资格说他,又听到前院传来人声,似乎要过来了。不及细想,也就狠狠的哼了一声,翻上墙头走了。
冯良在前院听到动静赶过来时,就看到赵仲儒一人站在路上在拂弄衣裳,旁边的花架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
冯良走近了,唤了个声大哥。赵仲儒一抬头,吓了冯良一跳:“这是怎么弄的?”只见赵仲儒面颊肿起老大一块,嘴角还有点血丝渗出来。倒象是被人打了。这私家宅院的,进强人了?
赵仲儒用手摘下衣襟上的枯花叶,忿忿地说道:“方才一个同乡跳了进来,冷不丁打了我两拳就跑了,连个由头都没说!”语音含混,想来是咬到了舌头。
冯良大奇,又震惊怎么会有这等入宅行凶的事,便唤了来福过来:“今日铺子里可有甚么异常?”
赵仲儒犹自恼怒,在那里自言自语:“这个郑三,下手也未免太狠了!难道还记恨我当年把他踢下水的事?”
冯良听得郑三两字,身形便是一僵,又听着来福也在小心翼翼的回道:“今日后半晌的时候,那位爷便过来了。也不肯进铺子,就在街口茶铺蹲着。后来少爷和大掌柜一回来,他便没了踪迹。想来是看见了……您和大掌柜……”
冯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急忙喝止:“住口!你们是怎么看家的,进来人也都不晓得。还不着人四处查看下有什么错漏!”
再转过身来扶住赵仲儒:“大哥先随我进屋上些药罢。”
赵仲儒任他扶着进了屋子,任他拿热水浸了帕子来拭面,又任他侍候着上罢了药粉。在椅子上坐定后,便开始默不作声的盯着冯良看。
冯良被他盯的坐立不安,强笑道:“大哥这一路可乏了?我去叫厨房预备些吃食罢!”说完就想向外走去。
方走到门口,就听到赵仲儒在背后缓缓开口:“那位爷?看见了我和你?我可都是听到了。”语义颇有些阴森,只是因为舌尖嘴角的缘故,原本凉凉的语气被他说的象是含了口热粥。未免少了几分气势。
冯良见被他点破,也就装不下去了。转身回来,寻张矮榻跌坐下去,垂了头不肯做声了。
赵仲儒打量着他这幅模样,心中便有些了悟:“看来这两拳我是因着你才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