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里呆坐了会,只觉得无趣的很,转到里屋躺下睡觉,却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郑三这些日子一直都想着待冯良来了,应了他后的诸般情形。往往想的热血沸腾喧嚣不安,只是念着那日马上就到,一直强自按奈着。今日扑了个空,体内汹涌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手掌下探,想着那夜在溪边月下滚着水珠的惊鸿一瞥,想着方才抓住他时手掌所拂过的柔缓起伏,想着挣扎着被按在自己怀中的彷徨冲撞……待想到那日山道上舌尖轻触手心时的温软湿润时,终于不能自己,银瓶乍破,魂飞天外。
如此几次后,方安抚了叫嚣的身体。心中却是一阵阵发虚,无端的失落,有些后悔应了他仔细想的话,当时就该让他立刻想清楚的,自己不比谁差,总不至于误了他。
这般思想了一会,又忍不住骂自己:怎么如同那些女人般纠缠不清,竟然片刻也不想等待,真是没点男人气度。这般模样不用人说,自己看了都要嗤笑的。
再想想前几年的时候,山里窜来了只老虎,时常出没伤人。他为了杀虎,蹲在山中半月,观察老虎坐卧喜好出没习性。最终一击成功,也因此成了杜梨沟公认的顶尖猎户。
难道冯良比老虎还要麻烦?当初他等得,现在自然也能等得,心中终于不再毛躁,平复了下情绪,安稳睡去。
不管多久他总能等得,第二天神清气爽的郑三对自己说。
一日过去了。
一旬过去了。
一月过去了。
郑三觉得自己还能等得,但是他过不下去了。
自打冯良说不再见面后,果然守信的很。来时不向他收货物,走时不问他要带什么。只是整日里躲着他,一直都没见到人影。不收货倒还好说,堆那里就成,只是这不给带东西,他可无法可想了。
山内没有盐矿,何况无论哪朝哪代,朝廷也不准许挖私盐。只有依赖山外商人的捎带。这冯良一不露面,吃饭能将就,泡皮子的粗盐却无处可寻了。山里地少,唯一的一点平整地,都被村人种了粮食,没有麻可用,自然也就没有麻绳,外出打猎就不能布套索陷阱。这两项一缺,不能打猎,也不能制皮,日子如何过的下去?
起初他也怀疑过是不是冯良打那日后就再也没来过,可是看其他人都过的自自然然的,不像少东西的样子。去赵先生那里拐弯抹角探听了几次,也确实有到过的。那就是来过只是没来见他了,没必要避自己到这个地步吧?
郑三有苦难言,记得前言,不好去堵他,又不能找人代买。万一人家问起缘由,他怎么说?说因他想和人相好,咱们村的唯一的商人吓得躲着他了?实在没脸。
在最后一捆麻绳用完后,郑三终于痛下决心。
明日出山进城!
这天郑三一大早起来漱洗完毕,赶到刘老爹家。扯了个出山的由头,并许诺刘家三丫头定能带回镇上最鲜亮的胭脂,顺利借来了全村唯一一头驴子。再捆扎好这些天堆积起来的盐皮,收拾停当,出山去也。
一路上倒也无事,只是山路坎坷难行,走出山口时已经到了晌午时分。眼见着人烟多了,郑三也加快脚步,想着赶紧进城办完了正事,还能逛下集市,毕竟难得出来一次。只是没想到到了这茬口,跟着的驴子不安分起来。
原来这头叫驴打小就是山里长大的,除了每次随商人进山的那只毛驴,再也没见过几个同类,这次进城算是大开眼界了。因此一出山,一看到对面路上有草驴过来,便想奔过去套近乎,需得郑三一直紧勒着笼头;若是看到来的同是叫驴,就扯开嗓门拼命的吼,又恨的郑三想给他套个笼嘴。
如此这般互相折磨着,等望到城门口,一人一驴均累的没什么力气了。找守城门的兵卫大哥问着了最近的皮货铺子的位置,郑三打算先卖掉皮子赶紧吃饭再说别的,都是叫这驴子给累的。
来到兵卫口中所说的南大街“顾恩记”皮货店门前,郑三拉住牲口,抬头打量这家店的门面。只见三间对街的门户都大敞着,从外就能看到里面匆匆来去的伙计,正堂对街墙面上挂着一张黑黄花纹的虎皮,很是威风。
看来这家店子生意不错,郑三琢磨着。先前进山的皮货商人冯老爹,原是这城里老字号“陈记”的伙计,山里的皮货也一直由他们家收的,想来冯良也是进了陈记了。想起冯良,郑三不由得磨了磨牙,若不是他一直躲着,自己何必辛苦跑这一趟。
门口的伙计一见郑三的打扮携带,就知道来生意了,早就跑出来牵住毛驴,热情招呼着往里让去吃茶。郑三也不啰嗦,摆摆手谢了,就在门口卸了皮货。
那伙计赶紧请了个师傅过来估价。两边都是识货的,也不用多言,一会功夫就达成了协议。说毕了,伙计朝店内搬着货物,郑三踏上台阶与那皮货师傅做银钱交结。
就在此时,忽然背后街面上喧哗大作,紧跟着驴鸣马嘶加杂着众人的惊呼传来。郑三暗叫一声不好,急忙回头去寻自己带来的那头倔驴,却早已经不在原地了。
郑三急急接了银两,朝着喧哗处奔去。才几步就见迎面冲来了一匹枣红大马,辔头散着,正在乱冲乱撞,显然是受惊了。周边的摆摊小贩早就慌做一团,只管惊叫着抱头逃窜,任着那马嘶踏折腾。
眼见事情紧急,郑三也没功夫去管自家驴子了,疾步冲上前,寻个机会挽住缰绳,用力勒住惊马。也亏的他平日里猎兽手段和力气,那马挣了几挣,见无力挣脱,终于不再嘶鸣,安静了下来。
见郑三制住了惊马,那些小贩方才纷纷奔回,七嘴八舌的把刚才的情景说了一遍。
原来这事情还是因着郑三牵的那头叫驴引起的。他与店家交易,伙计搬货的时候,那驴子没了牵着的,终于得了自由。东张西望的就瞅到了对街酒店门口栓着的这匹枣红马。
自打前些年和北边蛮族打起来,断了马匹贸易,中原就鲜少有马车骑乘了。连京城里的贵家老爷夫人,都是乘牛车骡车的,况且这边野之地。
平日里镇上人家都少见的稀罕物,刚出山的驴子又怎么见得?想是那毛驴见着人家神骏,就跑过去搭讪,不想那马不给面子,冲它喷了两个响鼻。毛驴哪受过这等嗤之以鼻的闷气?张大嘴就咬了过去。那马又惊又怒,加上栓桩的时候可能未栓紧,两下就挣开了,然后才有这闹市惊马的事故。
郑三一听果然是自家的驴子惹的祸,自然不敢多待,随便应付了众人的几句称赞,趁人不防就牵起毛驴就想遁走。
正走了两步以为计得之时,后面传来一声招呼:“前面的猎户大哥,留步!”
郑三无奈,只得停住回头去望。
在酒楼门口立了一位穿着软甲披风的男子。那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略一打量就觉得英气扑面,看来是个见惯金戈铁马的军士。
那人见郑三立住,便笑着走了过来,边行边说:“小弟一时疏忽,没有安置好坐骑便上楼饮酒。适才在酒楼上看到惊了马,想奔下来都来不及,幸亏这位大哥好身手,能挽住那该死的畜生,这才没闹出大乱子来。否则小弟回营,只怕要挨军棍的。”
郑三见他不是追究闯祸的根源来的,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是这倔驴乱跑,也不至于惊了马匹。”
那军士听是如此也不在意:“既是如此那也就不用去管他了。大哥好俊的身手,小弟着实羡慕的很,若是无甚大事,不如同小弟来着太白楼喝上一杯如何?”
郑三本有些不自在,就想回绝,只是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起来,登时气闷地开不了口。那军士一笑,不再多言,吩咐了小二仔细分开栓好两头牲口,携了郑三的手,拉上酒楼吃酒去了。
到得楼上,两人坐定,叫了酒水饭菜,那军士着意攀谈起来。郑三不是个爱说话的,那军士却甚是健谈。是以话头大都在军士这边。一番话下来,郑三就把这人的情形听的差不多了。
原来此人是驻边军营里的一名偏将,姓李名达字子安。今日里是来镇上办些公事,只是偷懒来喝上两碗酒。见郑三身手敏捷,就起了爱才之心,想把郑三拉进军营效力。
郑三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本就不好,加上如今有着人生大事悬着,更是哪里都不想去,也就拒了。那人也不恼,还是笑嘻嘻的劝酒,只说以后郑大哥若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到营地找我就是。只怕以后还要有仰仗郑大哥的时候,倒是只盼不要推辞。
郑三被他绕的头疼,胡乱应着,见时候已经过午,因想着当日赶回去,也就不理李达的挽留,告辞下楼去了。
牵着惹祸的驴子,到市场采买全所需的物件,又绕到胭脂铺买下刘三小姐的胭脂。处处小心着,终于再无风波的进了山。
进村里交还了驴子和胭脂,郑三见天色尚早,还能去赵家混顿晚饭,也就乐的清闲了。
拍开赵家门,赵先生饭食正好准备妥当,郑三大马金刀桌前坐定准备吃饭的时候,忽然发现旁边茶几上放着两个茶碗。
郑三心中一动,急忙起身寻找。忽然见赵先生诧异的看着他,才觉得自己过露形迹了,讪讪道:“我见这茶碗,还以为谁来了,又不见人,只当他藏着吓我。”
赵先生“哦”了一声:“是李六方才有事寻我,茶碗忘了收起就赶去做饭了。”
郑三素来和李六不和,一听扫兴的很。怏怏的坐下,闷头吃完了饭,也不多留就告辞了。
赵先生起身收拾碗筷,后堂缓缓转出一个人来。
赵先生也不回头,悠然问:“你还想躲他多久?”
那人自然是冯良。
听到赵先生的话,冯良面上不由得有些火辣:“前些日子和他因着细事争执了几句,还有些许抹不开。”
赵先生不做应答,过了片刻后忽然道:“我可是听说今日郑三出山了。”
冯良正坐桌旁摸着茶碗走神,顺口答道:“是啊,上午险些与他撞个对面,幸亏我现在走山路惊醒了。”说完方悟了过来,干咳了两声:“我也非故意不与他贸易,断他生计让他为难的。实在是……实在是……”
支吾了两声,那缘由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忽然有些烦躁的样子,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度步。
此时已经过了立冬,山里的晚上寒气逼人,赵先生早就在屋子中间的地上放了个火盆。
冯良就绕着那个火盆来回转圈。起初赵先生还看着,后来实在眼晕,索性扭头去不去瞧他。就听他转了几圈,忽然恨恨地说:“我就没见过那么混的人!”
赵先生闻言,转眼看他。
冯良似是已给自己鼓足了底气:“ 那个混人,我原先在他家留宿过一晚的,再来的那一次,我就来先生你家了。”赵先生点头示意了解。
冯良继续道:“那是因着他、他对我说些疯言疯语,才住不下去的。”这时已不敢回头看赵先生如何表情,对着火盆道:“原以为他是故意辱我,可之后举止间又不似如此。我摸不透他的脾性,只好尽量绕着走,少交往谨慎些总是没错。”
“然后又听村人闲语,关于他为何不娶妻之事,”冯良说着,微微停顿。
赵先生应声道:“此事我也略晓得一些。”
冯良半蹲下来,拉过一个杌子到火盆边坐下:“我想他或许是因着与旁人不同,又太过孤独了,有些异于常人的言谈和念头,便只觉得他有些可怜,不想再与他为难,因此来去贸易,也都没少了他那一份。”
冯良再拿起火铲拨弄炭火:“后来在山道上,他又救我一次,没让山猪撞着,我见他举止行动里都能为人着想,实在感激的很,尽力想为他做点什么事。诚心实意的问他,结果他什么都不肯要,又来说那混话!”
“我虽然气闷,也只有当他疯病发作,不好理论。又想若能给他寻个伴侣,日后慢慢地也许会好起来。”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用火铲把炭灰压的咯吱做响,“我生平最不愿的就是欠人恩惠了!”
“因为他疯疯癫癫的,我便也跟着做了混事。我生怕他不满意女子,只想着那些念头,就给他……去找了个能侍弄人的小倌。”
饶是火盆里炭火劈啪做响,冯良也听到身后的赵先生轻轻“啊”了一声。
果然是混事!
冯良咬了咬牙续道:“谁知他依然都不肯要,一口咬定、咬定我答应了他的混话。我气不过与他争执起来,他就……他就……”
再也接不下去,冯良丢了火铲,用袖子盖住脸,头呯的一声仰靠到身后的顶梁柱上,一动也不肯动了。
赵先生迟疑片刻:“他……”
冯良依旧未动。声音被袖子挡住,有些闷:“他什么毛病也没有,那些混话是当真的。”
赵先生神色放缓,带出一丝笑意:“郑三质朴,是难得的真性情。如此行径倒也象他。你凭心所为,本无甚可咎。只是怕他至今仍不明白你是在故意为难于他。”
冯良不动不做声。
赵先生起身:“世人百态,想必你我都是看过了,如此心若赤子之人,委实难得。你若无心也就罢了。若是有意……”
话到此处略窒,低声喟叹:“便是错的,也是做了方才知道。别就那么看着,以后想后悔,都没了由头。”
冯良听得赵先生语中隐隐有萧瑟之意,便坐正了身子抬头去看,却只望到一个离去的青影。再转回头来,继续盯着火盆楞楞发呆。直到炭火全熄,寒气侵来,方清醒过来去歇了。
待明日起来,两人又同无事一样,冯良只管继续躲着郑三,赵先生也只做不知情,偶尔还会帮冯良遮掩几句。
由此开始,郑三便自力更生起来,约莫着半月便出山一次,除了买卖皮货工具,还捎带些野味给镇上的酒馆。那次他去吃饭就发觉了,山里人吃腻的东西外面居然当成大菜来卖,还贵的离谱!这样的钱不赚可实在没有道理了。
村人起初还嘀咕猜疑着:莫不是郑三想从山外骗个姑娘回来?还是山外有什么好处可捞?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有什么动做变化,也就慢慢见怪不怪了。
时令到了小寒。
山中的野物,早就南迁的南迁,冬眠的冬眠,少有出来活动的了。若大个山林沉寂了不少,猎人们也都纷纷收起铁叉弓箭,打上一壶烈酒,在自家或亲友的热炕头上聊聊家长里短陈年老事,惬意的闲到过年开春。这一年下来,也就这个时候能歇息几天,自然要好好地享受享受。
又是郑三该出山的日子。
头天下过一场大雪,今日虽然是大晴天,可分外的冷冽。郑三捆扎好了货物,将驴子牵出院门。刚走两步,被风一刺,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于是折身回房又拿了件皮袍穿上,这才动身上路。这是今年最后一趟进城。把这些制好的皮子卖掉,再多买些过年用的物事,年前就不用再出去了。
他不用再出去,冯良却不能不来。这些日子足够长,种个萝卜都能拔来吃了。还没想明白,也该催催他了。再说没准他一见自己就想透了也说不定,郑三寻思着。
打明天开始就去赵家蹲着,就不信堵不着他。郑三拿定了主意,就想着早早的来回。只是山路被大雪一盖,有点不辨高低,深一脚浅一脚的,怎么也走不快。这般走到晌午,才走了平时的一半多些脚程。
郑三有些焦躁,早知如此就该再等几天再出门的。看这情景今日只怕不能一次来回了。在山外多耽搁一天也没什么,只是他算着这两天冯良又该来了,要是正好错开,那不又要白白等好多日?
眼看着日头已高,郑三打算先寻个地方把中饭吃了。幸亏这次出山给酒楼捎带了几只野鸡,只要生个火烤了来就成。要不饿着赶一天路,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打量了下四周,似乎是到了那次山猪挪窝的地界,郑三记得这附近有个山洞,可以避下山风。
走了一段,忽然听到一丝杂音。待停下来细听,又静寂的只有簌簌落雪和枯枝折断的声响。郑三等了会不见异常,只当自己听错了,抬脚继续走路。那一直老实的驴子,却突然大叫起来。
郑三吓了一跳,正想抽它两下,前方也传来一阵驴鸣。
驴子?冯良!
这个时候在山道上牵驴行走的还能有谁?当然只有他了。郑三心下一喜,加快脚步,朝发声处赶去。
转过一个山脚,果然看到了冯良,只是他半倚在山壁上,褡裢斜斜地挂到了臂膀上,里面的物件也有几样散落在地,脚下靴子少了一只,就那么只着布袜踏在雪地上。看郑三来了,也不做声,依旧白着脸发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