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本来也没甚么通畅的道路,除了山道能走个牲口,从林茂密,要想带着驴子行走着实有点不易。饶是郑三熟透了周围的地形,也是磕磕碰碰的蹒跚前行。
正走着,郑三忽然止步,示意冯良噤声。冯良静下来细听,隐约有悉悉索索的响声。郑三脸色一黑,用力牵着驴子前行,这样急赶了一刻,再停下来,悉索声依然若有若无。郑三眉头皱着,转头问冯良:“你货物中都带了些什么?”
冯良跟着急走的都有些喘了,听到郑三这么问,晓得是行李里有什么东西被山猪嗅到跟上了。他不敢大意,脚下不停步,口中报帐:“几袋粗盐、半匹布帛、一捆粗麻绳、两本新书,再有就是针线和胭脂了……哦,对了,还有一篮鸡蛋。”
郑三脸又黑了一层,村里谁要想吃鸟蛋进趟山就好,野鸡蛋不是随便拣的?他干嘛带这样的东西!这山路上颠簸,不知道磕碰了几个。野猪又最好这口,鼻子也灵。一直跟着他们的这只想必是闻出了味道,自然就盯着他们不放了。
郑三勒住缰绳:“鸡蛋给我。”冯良见他脸色不善,知道是这物件惹的祸事,边解驴背上的行李边解释:“是你们村张二柱上次要的,他说他媳妇有喜了,非闹着吃山外的鸡蛋,野鸡蛋吃腻了。”
二柱媳妇?那不就是嫁过自己那个女人么,果然能折腾出花来。饶是情境紧张,郑三依然啧了一声:又怀上了?这都不带歇脚的!
幸好当初堆货的时候,怕鸡蛋被压着,冯良绑在了最上面。现在三两下就能解开,递了过去。郑三接过篮子,向旁边跑去,没忘叮嘱一句:“你朝前走别停,我一会就赶上来。”
冯良立在原地,望着他爬上右面一块坡地,将篮子放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块上,又从中拿出两个,砸在地面和石头上。看他要转身向这边了,方才牵起驴子向前走去。
郑三几步赶了上来,见冯良才挪了这么点路,皱眉道:“累了也要等走出这块再说,眼下不是歇的时候。”揪了几片树叶擦了擦手,抢了冯良背着的行囊,又牵过驴子,领先大步朝前走去。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郑三估摸了下路程,又打量了周围一番,扭头对冯良说:“现下可以慢着点了,你想要歇脚也成。”
冯良不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郑三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以为他在想如何向二柱交差,就开口说:“张二柱拣我一个媳妇,我拣他一篮鸡蛋,扯平了。回头他问起来,你就说让郑三拿了,他不敢怎么样。”
冯良嘴角一抽,随即端正了神色,清了清喉咙问:“你一直都这么、这么……”犹豫了了两声,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又摆了下头:“算了!不说这个。你可想过要去山外过活?你这般身手和机敏,若是到了山外,必然能荣华富贵,远远好过山中清贫,你又没有家累拖身,若是愿意,我也识得几个贵人能帮你引荐。”
郑三奇怪的望了他一眼:“干嘛要去山外?我出去看过几次,无非是人多些、房子高些,吃穿用度好些,讲究这些有什么意思。那些老爷们轿子坐的连路都不会走了,也叫个男人!”
冯良还想分说,又想起什么,脸色一暗,转了话头:“那你想娶个媳妇么?”
郑三认真想了想:“有人做饭总是好的。可是那些女人都太能咋呼,闹的人头疼,还事事多,有比没有麻烦。”
冯良这次没有马上接话,静静的走了片刻后才又问:“那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
“有啊,”心思不知道转到哪里去的郑三喜勃勃应声,“我想操你。”
话音落地,郑三才想起上次因为这么说被他拿刀追杀了半天的事,马上警觉的后退一步,先拉好架势方便躲避,再定睛去瞅冯良的反应。
却见冯良并没有如上次那般张牙舞爪的扑上来,反而侧退一步,靠到旁边一棵杨树上。这时候秋色已深,杨树叶子早落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枯瘦的树杈支楞着刺向天空。冯良穿着灰白的衣衫,灰白着脸色,靠在灰白色的树干上。一阵山风掠过,刮下一片残叶,旋了几旋,落在他的肩上。他拂也不拂,反而闭上了眼睛。
郑三姿势摆的有点僵,见他老是不动,忍不住就想凑上去看看究竟,再把他肩上的落叶摘下来。脚下一动,踏到地上堆积的树叶刺啦一声。
冯良睁开眼盯了他伸出的手掌一眼,郑三讪讪的缩回了手,依稀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边冯良已转了眼定定的望了过来:“原本那夜郑兄如此说时,我只当你是个无耻禽兽,起了龌龊心思。后来听到乡邻的一些言语,今日看郑兄言行,也非举止猥琐的奸佞小人。”
说到此处略有停顿,郑三见他说的郑重,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小人君子和想不想和他好有什么关系?张口欲问,却被冯良抢了话头继续下去。
“冯某自知身贱业卑,是以与诸乡邻来往从未敢有过轻忽。不知何时得罪怠慢了郑兄,两次三番这般羞辱于我,有今日的救命之恩,这口气冯某忍了,只是还请郑兄说清楚,好叫我知道哪里错了,以后不再误犯招侮。”
郑三抓了抓脑袋,有些困惑他为何有如此说法,又想索性趁着左右无人说清楚也好:“好端端的羞辱你做什么?虽然你起初笑的那般模样让人不想多看一眼,也不至于惹着我。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就是要……反正就是那意思。”
“我是一人过惯了的,别人说的娶媳妇如何如何好,我也没觉出来。那日在溪边撞见,我就平白觉出不一样来。就是想……咳,真麻烦……亲近你。后来见你不挂那张笑模样,脾气虽然燥点,倒也顺眼。”
说到这里郑三居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你若是乐意,咱俩相好就是了。我能上山会制皮,就算你以后不行商了,也能养的活你。”
冯良见他说的如此直白,又罔顾世俗伦理,愤懑反而淡去不少。也豁下脸来问道:“那他们说你……说你娶媳妇的时候不成是真的?”
郑三老实的点头:“是啊。”别说那个女人那模样,就是再俊上十倍,一想她那个折腾劲,也没兴致了。倒是冯良,现在这般苦着脸也只觉得有趣。
冯良若有所悟,再打量郑三的眼神,便复杂了许多,似恼怒,似羞涩,似怜悯,似斟酌。如此这般半晌后,清了清喉咙说:“此事我已知道了,你无需再提。下次等我进山,必然能给你一个安排,总之你这般说我也是想找人安稳过日子对吧?”
郑三听他这般说话,觉得似乎有丝不对,但意思明明就是说下次来就答应他。想了一遍又没觉出哪里有问题,加上早已饿的头困眼花,也不再多问,点头应了。一手拽了驴子,一手拎着行囊,赶紧回庄吃饭要紧。
回到村里,郑三找到空闲在家的猎户,约好去围歼那窝野猪,就奔去吃饭了。冯良也去整备交付货物。鸡蛋那事倒是没多费口舌,张二柱今日在家,午后也要出猎,自然就晓得了缘由。
待到将村子转了一圈,交接完货物,收好了皮货,把下次要带的物件一一记录下来,这些事忙完,太阳已开始偏西。再应邀到村中相熟的人家略坐会吃些茶点,期间少不得要讲些听得人啧啧称奇的奇闻怪事,谁叫他是唯一一个见过世面的山外人呢。
灌了半肚子茶水,冯良自觉应酬的差不多了。横竖也无甚么紧要事,也就告辞出来,拿着随货带来的书物度回赵家。此时孩子们已放学出笼了,庭院中,赵先生正一人坐在树下藤椅上小憩。
见冯良来了,赵先生也不多礼,起身接了书本,邀他坐在一起,就在院子中看云闲聊。如此谈谈说说,讲些诗书世事,两人居然志趣相投,聊的颇为融洽。
只是冯良的眼神,总是忍不住过一阵就向外面进山道上瞥。赵先生径自翻书饮茶,怡然自得,也不晓得看到没有。
如此待到日头将落未落之际,终于山路上显出几个人影,看样子还抬着猎物。冯良见了,反而不再张望,转身向里坐了,专心与赵先生讲谈起来。
聊不得几句,就听得门环砰砰作响。赵先生开了门去看,原来是郑三抗了只山猪立在那里:他要割半扇猪肉过来,请赵先生做些腊肉当过冬储备。冯良听到他讲话,忍不住转头瞅了他一眼。
郑三见冯良望过来,便冲他嘿嘿一乐。冯良实在不晓得此时该用何等的面孔去对他,只有装做没有瞧见,不理这茬。待赵先生走回来,冯良按奈不住出声询问:“那郑三莫非时常来先生家吃饭么?”
赵先生道:“是啊,原先我刚回乡时,诸事不举,承蒙他多番照顾方能度日。即便是现如今,他依然时有帮衬。他一人过活,又不擅烹制,我能在这饮食上回馈一二,也能心下稍安些。”
冯良声音有点发闷:“如此说来,他倒是个好人了?”
赵先生含笑应道:“正是如此。”
冯良默了片刻,不再多言。
此时日衔半山,炊烟四起,已到晚饭时分。冯良推辞了赵先生的留饭,自行出门找人家觅饭食去了。
片刻后郑三就晃了过来,吃饭前却东张西望,似是要寻什么,几番张口欲言,终于还是没有做声,闷头吃饭了事。赵先生依旧拾掇碗筷,安静进食,也不晓得看到没有。
待第二日郑三一大早再来的时候,却发现冯良已经告辞上路了。郑三咬牙切齿了一顿,也只有数着日子等他下次再来。
这十几日,郑三过得是从未有过的缓慢。好不容易在一天的傍晚,望到了冯良立在自家的院门旁。是初见时候的衣着,今日却分外顺眼。
郑三开了门,将他拉进了院子,冯良默着不做声地任他拉扯。郑三将猎物就地一丢,去打水匆匆洗去手脸上的灰尘。见冯良还立在院子里,就又把他拉进堂屋,按在椅子上,自己立在一边眼巴巴的望着他。
冯良被看的十分不自在,咳了一声说道:“上次山道上,我曾答应你那事要给个说法,今日才特此前来。”
郑三点点头,两眼贼亮,只待他一个好字就要扑上去。
冯良偏过头,不去他目光相触,从怀中摸出一叠纸张,推到郑三面前:“你看看罢,从中选个你满意的。”
郑三摸不着头脑,接过纸张一看,疑惑道:“这是什么?”
冯良依旧不望他:“这是我这些日子为你觅得的几家姑娘,都是安静本分的脾性,厨艺也都不错,你若是看上哪个,我便帮你去提亲,保你能娶个能过日子的媳妇。”
郑三过于惊奇,一时忘了本意:“山外的姑娘和村里的不一样?”这世上居然有不咋呼不唠叨只肯安稳做饭的女人!
冯良又咳了一声:“世间百相,总是不同的,只求安稳度日的女子自然不少。”为了父母生计,卖身青楼任人攀折的女子都有,何况只需做个饭又不被□□。
郑三啧啧称奇,然后转过念来:“可是我现下已不想娶个女人了,只要你……”
冯良不待他说完就急急接口:“娶个女子有什么不好,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男耕女织本就是天经地义。就算无那……也是人伦正道,总好过你日日不得安食。”
郑三分辨道:“我只想……”
冯良又抢过话头:“你在山中不知世事,外面原本也有只爱慕男子的少年,只是那般事情,总被世人嗤笑唾弃,偶有能谐的,也不过几年好光景,年纪一长所依之人娶妻生子,便再无容身之地了。你好歹是条汉子,怎么能做出此等低人眉眼的事来?”
郑三莫名其妙:“我没想……”冯良狠狠的盯了过来。郑三被他看的一抖,顿时噤声。
冯良盯了他片刻,见他依然不松口,终于咬了咬牙,绷着面皮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来,啪的一声拍到桌上:“你定要如此是不是?那就给你个男人!”
郑三低头展开一看,只见偌大一张白纸上只画了一个男子,那人斜依在矮塌上,穿着甚是花哨,颇象山中的锦鸡。头发也不束起,披散在身后,衣襟半敞着,眉目低垂着,说不出的怪异。只见过女子这般画像的,男子如此倒是头一回。郑三看了新奇,就多瞅了两眼。
冯良冷哼一声:“果然如此!只是此人以前是被人侍弄的,要他来侍弄人,少有些麻烦,我业已同他说明了,到时你们自己协商即可。下次进山我就带他前来。”
站起身来,袖子一拂:“告辞!”
郑三这才回过味来,一把抓住冯良:“我不要这个!”
冯良沉着脸:“此地这样的人就这一个,肯答应已属不易,哪里还有你挑选的余地。”
郑三蒙冤:“我本来就没说要娶妻,也没想要什么花哨男人侍弄!这不都是你硬塞来的?”心中不忿,“那日你明明应了,现在又来说这样的话!”
冯良咬牙:“我应了什么?”
郑三道:“应了要同我相好。”心下也有气,明知他听了会恼怒,依然说出了口:“应了让我操你。”
冯良果然暴怒,再无半点斯文:“操!你拿什么操!不能办事还天天挂嘴边你也有脸!老子为你连上青楼找小倌这样的事都做得,脸面不要了只想找个男人遂了你的愿,你还每次都要用言语欺我,赵先生说你是良善之人我居然信了!无耻禽兽!松手!”
郑三对他暴怒倒是早有准备,此时听他话中意思,竟然是当他不举才有这番安排的。当下转怒为喜:“你当我不能行事才会如此?”
冯良依旧怒:“你本来就是不举!”
郑三不再多言,将他一拉一带,拉到身前,手臂用力就要拥入怀里。
冯良惊怒交加,极力挣扎:“你做什么,放手!”
郑三何等的力气,哪容他挣开。一只手捉住他两只手不放,另一只手绕到冯良背后,顺着腰间下滑,摸到趁手处,用力一按,冯良猝不及防,向前一倾,腰腹之处与他贴了个正着。
冯良只觉面皮、身体、头脑里都是轰的一声,耳边传来郑三得意洋洋的声音:“你看,我是好的!”
郑三抱了片刻,怀中人居然半点声息也无,全然不见刚才的惊怒挣扎。不由得惊奇,便松开手后退一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冯良失去了禁锢,身形微微一晃。只见他将手抬了抬,似是有所动作,却又放下了。就这么垂着头默立了会,过了半晌终于转身回头,找把椅子坐了下来。
郑三一直纳闷的在一旁瞅着。
冯良缓缓开口:“如此说来,你原先说的话都是当真的了?”
郑三略有不满:“当然是真的,是你偏要想岔了。”说罢忆起前事:“你还拿刀砍人!”
冯良木着脸不理他的指责:“若是我不愿意,你将如何?”
郑三一愕:“我能如何?总不能把你抢了来锁家里吧。不过你怎么会不乐意,我打猎本领第一,制的皮子也没人能比得上,谁还比我好?”
冯良闻听,目光低垂,很快又抬起头来:“这事重大,我须得仔细考虑方能作答。”话音略停,扫了眼郑三的脸色,继续道:“在我想通透之前,你我还是不要相见的好,你总是扰我心神,只怕我会想不清楚。”
郑三这边很烦躁。本来以为今天就能把人按倒在床了,忽然又成了还没考虑此事。这就和吃饭一样,原本说好的,晌午吃野鸡炖蘑菇,到了饭点他过去了,结果赵先生说野鸡飞了,蘑菇有毒,得重新等半日,还不能催。真让人既烦躁又无可奈何。
但是转念想想,他说的话也有道理。当初自己溪头初见他那般模样后,还不是先吓着了,想了一天,躲了几日才明白自己要什么。前些日子几次对话,阴差阳错的都被他误解了,现如今他如自己当时,只怕也吓着了。自然要心思回转一番才能明白自己的好。
如此这般也就释然了。
理顺了气,郑三慨然应允:“那成!你好好想想吧。”生怕他又会错意,再补充道:“你也看到了,我是好的,只要你……”
冯良神色终于有些许波动,冷眼盯上郑三,开口接话:“我再清楚不过,你不用一再分说。”那声音扁扁地,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不过说完似觉不妥,又重新木起一张脸:“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天色已晚,再迟夜深露重,冯某先告辞了。”
收起桌上的那些美人图,不理会郑三如何作答,冯良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了。
郑三目送他出门,回头一瞅,发现桌上尚有一张画图未收。凑近一看,原来是那如锦鸡般花哨的男子。他急忙拿了奔出院门,那冯良却早已走的不见人影了。怅怅然地蹭回来,将那图画小心叠了,收至一旁,想待明日还他。又忽然忆起已答应他暂不见面,不由得有些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