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拐过一条街道,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叫:“冯兄弟,天都黑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冯良回头一瞧,原来是临街衣帽铺子里的裁缝陈五。这人手艺倒也不错,村里人的衣冠穿戴多是出自他的手中,尤其是做的一手好皮靴,不仅结实耐磨而且穿着舒适,连冯良都用丝线换过两双,甚是合脚。
冯良打点精神,笑了过去:“是眼见着秋高,狐狸狍子的也该换毛了,今日特意来看看有没有哪个大哥打到了好的皮毛,拿出去好让那些南方人开开眼界。只是山里山外的,一天跑不了来回,要在村里歇一宿才成。这不正打算去找刘老爹,看他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陈五哦哦做声:“原来如此,我记得你上次不是歇在郑三家中么,怎么今天不去拉?莫非他嫌你带的酒不好?啧啧,真是不识货,我单看这个泥封就知道是太白楼的五年窖藏,我上次喝到还是张大户娶媳妇的时候……”
冯良面不改色继续笑:“可不是说么,今天等郑三哥等了半晚,一直没见他回来,敲门也没人应,这夜黑风高的,不会是跌在哪个山牙子上回不来了吧,或者一不留神打猎有了闪失,让大虫叼了去,那可让人忧心了。”
因见陈五虽然和自己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粘在酒坛上甩不脱,又想起堂叔说过,陈五这人贪酒话多,就继续笑道:“若是陈五哥能帮我找个住处,这坛酒咱们分喝了也是一样的,毕竟刘老爹上了年纪,家里也有别人,大晚上的再去打扰他也多有不便。”
陈五眼睛一亮,连连笑道:“正是正是,刘老爹那里多不方便,等会我给你找个又宽敞清净的地方住,比郑三那边还要敞亮。不过眼下不要去管它,咱们先去喝酒才是正经。”
看着他熄了烛火,落了铺门,冯良跟着来到后面的陈五家。陈五唤出自家女人,让她下厨再置办几个好菜,高嚷着要同冯良一醉方休。然后不待冯良招呼,熟门熟路的接过酒坛,拍开泥封,咕嘟咕嘟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
冯良因有事要问,也是一味的劝酒,只略略的吃些下酒菜陪着。见他喝的差不多了,就把话题往郑三身上引:“要说这缝制皮货,陈五哥真是没得说,我穿着陈五哥做的鞋,走镇上哪个见了都要打听是谁的手艺,只可惜没能用上好皮子,要不都能卖给大名府的老爷夫人了。”
陈五面有得色:“可不是么,在这方圆百里地内,还没见有缝纫手艺比我好的。只可恨郑三那斯,打了好皮子都不肯换予我,一双鞋他能穿好几年,早知如此就该在他鞋底少纳几针才是。偏偏别人猎的又都不如他,实在可恼。”
冯良漫不经意的笑:“这事倒也好说,给郑三哥找个媳妇么,女人家都爱穿戴打扮,要的东西自然就多了,待来年生几个娃,这衣帽鞋袜下来,只怕他那时要回来来求陈五哥了。话说起来,郑三哥年纪也着实不小了,怎么就一直没有娶媳妇呢?”
陈五嘿嘿一乐:“冯兄弟你不是杜梨沟的人自然不知,这郑三虽然看起来象那么会事,他那物什儿却是个糖心的,怎么都是软的,早年娶过媳妇,这就是他媳妇嚷的,这村里人都听到过。这样还有谁肯嫁他?”
冯良没想到真相如此出人意料,对照傍晚郑三的情形,怎么都有些对不上号。心下惊疑不定,一时无话可说,只是干笑着。
此时陈五媳妇正好在上最后一个菜,听陈五那里说的肆无忌惮,忍不住骂他:“少嚼些舌根吧,都是一村的人,郑三也没碍着你什么,他也够可怜的了,你还这样谈笑取乐!”
陈五不以为意:“这怎么就说不得了?当年你还不是追着他跑,后来怎么就嫁我了?要我说郑三早就不对头了,那日我在村东经过,他蹲赵二家门口跟狼一样看我,必然是娶不上媳妇闷坏了,要打男人的主意!”
陈五媳妇轮着炒勺就去拍他的头,口中骂道:“也不照照自己的模样,人家能看上你?真和你说的那样,人家也该去瞅赵先生,放着斯文俊秀的好人不看去看酒鬼,真是稀罕!”
陈五急忙拎起酒坛抵挡。两口子眼看就要撕扯起来,冯良急忙打圆场,说自己酒乏了,还请陈五哥帮自己找个落脚处,拉了陈五出来这才罢了。
陈五带着他向东走,边行边说:“这村里除了郑三还有一户人家也是只有一人的,便是咱们要去的赵二家。他家也是做皮货买卖的,他打小就在外读书,后来父母双亡,落魄了就回来了。幸好父辈留的房子还在,如今一人住一栋大房子,空余的很。你若是不耐住郑三家,住他家也成。原先你不认识罢?他不是猎户,平日只靠教村里娃子认字读书为生,自然用不到找你买卖什么。”
说到这里,却不见有人答话,陈五转头一看,冯良落在身后几步远的阴影里,夜色中看不清神色。正要出声,就听冯良问道:“这个赵二可是五年前回来的,长的模样如何?”
陈五挠了挠头发:“不是五年前,似乎是三……对了,是两年前,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村东王老头嫁闺女那天,他家自酿的酒真难喝,呸,还好意思叫女儿红!”晃了下酒后昏沉的脑袋,继续说:“模样么?白白净净的,比你还要瘦弱,连只鸡都杀不了的样子,要不怎么说是书生呢!”
黑暗中似乎有谁吐了一口气,陈五犹自牢骚不停:“那些女人们不知道怎么想的,见了个俊俏点的后生就什么都不管了,只是护着,连句坏话都不让说,郑三是,赵二也是,模样好有什么用,能当吃的还是能顶喝的?连坛酒都换不来!”
讲到此处忽然停下,眯着眼去打量冯良。此时冯良已走到了他身边,见他望过来急忙笑脸相迎。陈五端详片刻,满意的挥了挥手:“俊俏后生都不是好东西,让人看了就不放心!还是你我这样的才算真爷们。”
两人很快来到了赵家门前,敲开了门,陈五大略的说了下情况。赵先生微一沉吟,就点头同意了。
陈五见事情已经办妥,很是得意,拍着胸膛许诺说以后赵先生只管拿皮毛来,做衣服做鞋子都不用花钱,又要冯良日后多带些好酒,好处自然少不了他的,哼着俚曲告辞回家去了。
冯良一直站在夜色深处,望着赵先生和陈五交谈。赵先生背对屋子朝外立着,昏黄的灯光从门和他身形间漏了出来,模糊了面貌形容,却将身影镀上一层薄薄的微光。
冯良细细分辨着,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此时见陈五走了,方迎上前来,挂上笑模样打躬作揖:“初次见面就这么麻烦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先生若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只管开口吩咐就是。”
赵先生略一点头,侧身让出了路。冯良进了院子,小心的同伸鼻来嗅的黄狗打过招呼,跟随着他进了屋内。灯光下再打量赵二的相貌,果然是从未见过的。口里丝毫不带停顿的说着些客套话,面上笑的愈发灿烂。
赵先生静静的看了他一回,忽然开口:“对我你无需如此。”
冯良的滔滔不绝忽然被被打断,自是一楞,马上又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在下实在感激的很……”
赵先生不管冯良如何,自行说下去:“赵某也是商人家出身的,也曾在山外学堂读过几年书,就连……总之你的为难之处我是知道的。再说就算我看的下去,你不怕装久了真变成这副模样?难得如此的你我能相识,当个能促膝秉烛的朋友不好么。”
冯良听罢,又抬眼看了他几回。赵先生神态自若的只管喝茶,并不理会。
冯良笑了起来:“如此冯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举手重重的抹了下脸,嘟囔道:“这般模样久了,只怕都不知道什么是正经了。”
重新抬起头来,拱手微笑:“在下冯良,叨扰兄台了。”
笑容里再无半分油滑世故,和风漫起,温文谦良。
赵先生也拱手回礼:“在下赵姓,行二。冯兄唤我赵二便是。山居寂寞,若蒙不弃,不时造访,于赵某也是幸事一桩。”
两人目光相触,彼此会意,相视一笑。
略坐了一会,夜已经深了,到了平日该歇息的时辰。赵二带冯良去到一间厢房,又不知从哪里抱出床被褥归置好了,方才告辞回房。
冯良四顾打量着,房间简洁无甚繁重家什,倒也窗明几净,再摸被褥,虽然是粗布表里,但触手干暖松软,应该是刚晒过太阳的。这赵先生倒真是个细心的人,再想到郑三……他无法抑制的又叹了口气。这一天的奔波劳顿惊吓喧闹,早些歇息吧还是。
第二日的早上,郑三早早起来,瞧着天色不错,决定上山打猎。出发前照例来赵家蹭早饭再外带一些午时在山里吃。晃到赵家的门口,正好同匆匆出门的冯良撞个正着。
两人同时吃了一惊。
一个想:他怎么从赵家出来,这么快就认识赵二熟到借宿拉?另一个想:他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一大早来堵我的?
二人眼神相撞。冯良谨慎的后退一步,戒备的看着郑三;郑三摸着下巴啧了一声,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模样。
这时屋子里传来赵先生的动静,看来是洗漱完毕要出来了。
郑三打量着冯良的样子,看来昨天睡的不错,神清气爽的很,看来以后不太可能住他家了。这样也好,省的看着眼馋又不能碰,闹心。只是那事还得多提念着点,要不他不当会事,当自己是说笑的。清了清喉咙就要开口。
冯良心念电闪,见郑三似有动作,先是迅速扫了周围一眼,见只有打瞌睡的黄狗一个活物,就抢在他说话前拉下面孔自觉凶恶万分的低声威胁:“不许胡说八道,若是叫人听见了你的胡言乱语,我就剁了你!”
耳边厢又传来赵二开门的声音,冯良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团团笑着高声对郑三说话:“哎呀,昨天等到天黑也没见郑三哥回家,我还说这次怎么就没缘法了,这不大清早的就碰上了,郑三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兄弟下次进山给你带来。”
郑三看他先横眉立目旋即又是一团和气,直看的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暗暗好笑,看到赵先生走出屋门,对他点头致意。又听到冯良如此问话,难得的起了捉弄之心:“我想要什么……冯兄弟你该知道。”
冯良恨的眼前发黑,念着赵先生就在自己身后,几番咬牙,终于稳住声音:“照旧还是粗盐十斤,细麻绳三丈么,好说好说。”再也不想同这个无赖对面,转身来向赵先生道了谢,打算告辞离开。
错身之际,扫到郑三晃进赵家厨房,看样子熟稔的很,又想起陈五昨日里说的“必然是娶不上媳妇闷坏了,要打男人的主意”那番话,很是为赵先生担心。只是现下实在不是提醒的好时机,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先走了。想来赵先生这等的聪明人物,自然懂得分寸,下次来时再谈也该不晚。
无论如何如何,日子总得过着。
郑三这天没有上山,在家做些前几日累积下来的零活。正劈着柴呢,就听到门外一阵阵的喧闹,有笑的有叫的,动静最大的象是猎户李六。这人家在村西,跑到大北头来咋呼什么?本来他不打算理会的,怎奈一阵阵的吵闹没完了。
郑三放下手里的活计,趴在短墙上一瞧,明白了。
这是他打了大家伙显摆来了。李六穿的裋褐上溅满了血点子,后襟也撕了好大一块,手里挥着一只割下来的熊掌,正说的意气风发睥睨群雄。身后堆了只用杠子麻绳绑着的黑熊,几个没上山的猎户围着说笑。还远远地跟了一堆娃子,有几个胆大的还趁大人不注意跑上来揪狗熊毛。
看来这是已经绕村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他家门口歇脚了。
郑三撇撇嘴。这人真是无聊的很,什么事都想和他比高低,以前抢在姑娘面前出风头,现在那个没得比了,又来比本事,闲得!
这只熊他也在山里碰到过,是头怀着崽子的母熊。祖辈上传下来的规矩:杀什么都成,就是不能杀幼兽和怀崽的母兽。这个李六,为了好处连规矩都不管了。
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没出声,要是说两句,只怕李六沾沾自喜的当他是眼红呢,郑三又撇了撇嘴。懒得再瞧,郑三打算继续做活,却在转头的工夫听到轻飘飘地一句:“要说还得多谢郑三那家传的好套索啊,楞把这狗熊绊了个筋斗,我这才得空抽箭的。”
郑三一楞,寻思了会,抬手一拍脑门,坏了!他上一天是在林子里是设了绳套,不过是循着兽迹放置在山猪道上的,那一窝有五只野猪,他早就盯上了,瞅着天冷了,打算逮一只炖汤喝的。
这只熊的地盘和山猪就隔着一小片林子,想来李六和狗熊不知谁追谁,追过了地界。套索被蹚了倒没什么,只是狗熊是山猪的天敌,山猪鼻子又灵,等回家嗅出不对来只怕会挪窝。那边靠着山外,再挪就要挪到进山路那块了。
郑三瞅了瞅天色,该是未时时分了,马上动身的话,应该能赶在天黑前布置妥当。他收拾整备了打猎的行头,急急地出了家门。并不搭理李六挑衅的架势和那几个猎户的帮腔凑趣:“套索再厉害不也就是绊了个筋斗么,还能指望把熊摔死?还不是要靠李六哥的夺命弓箭。”
这山猪大都是习惯早晨和傍晚出来找食,若是受了惊吓真把窝挪到进山道附近,只怕会正好和赶早进山的人碰个对头。别人的话兴许还能觉出不对躲一下,冯良那样的,也就只有楞楞撞上去被猪拱的份了。
离上次冯良来的日子已经一旬有余,按他以前的日程来看,也就是这两天就要进山。郑三心中边盘算着边骂李六,他倒是风光,杀完熊甩甩手就回来了,也不管留下什么烂摊子,就这毛躁劲,还想跟他比。呿!
第二日清晨。
冯良牵着小驴子走在进山道上。晨霭已经渐渐退散了,毛驴蹄子踏在山路上发出哒哒的声音,松林满目苍翠,山形一片巍峨。听着晨起鸟儿婉转的啼鸣,冯良心旷神怡,正想深深地吸口气,忽然道旁的石头后窜出一个人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向后就拖。
冯良有点懵,要知道自从他走这条路开始,就没碰到过半个活人。一下反应不过来,这是遇见劫道的了,谁会蹲在整天不见一个人影的路上?又惊又怕之下,勉强定神一看,原来是那个无赖郑三。
这下倒是不怕了,用力挣开郑三的手,冯良喝骂:“你大早上的鬼鬼祟祟躲这里做什么,若是起什么龌龊心思,我……”话未说完,又被郑三一把捂住了嘴,按在石头后。
这次他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郑三就开了口:“前面有野猪!”
这山路上窜来了山猪?他怎么知道?冯良狐疑的瞅着郑三,见他神色正经,不象是作弄人的模样,也就停止了挣扎。又觉得胳膊被他抓的发疼,就开口想说:你先放开我!
方才那一串动作来的太过突然,冯良惊魂方定,却忘了眼下是被郑三捂住嘴的。口舌微一用力,舌尖就不幸触到了对方的掌心。郑三登时跟让火烫着一样松开了手,还向后跳了一步。冯良又气又窘又呕,俯下身去吐吐沫呸呸作声。
冯良这边恼火,郑三也很烦闷。昨天本来以为若是野猪迁到这附近,赶早做些布置,暂时不让它们窜到山道上来就成,等回去再一只只的收拾它们。谁成想它们径直就把窝落道边了。就半天功夫,一人也对付不来几只野猪。还不能回去歇气,万一冯良第二天进山,若是早上再从庄子里过来,只怕赶不及。
没奈何郑三昨晚就在附近寻了个废弃的山洞窝了一宿,今天一大早饿的叽里咕噜的,还得向外赶了段路早早的侯着,本指望侯到中午没动静就可以回去叫人清野猪了。这不怕什么来什么,冯良果然是赶了个好时候。
捉他是怕他胡乱朝前冲,捂他嘴是怕他咋呼的惊动了山猪。又不是要做什么,他忽然被舔了自然是吓了一跳,虽然那感觉……唔,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冯良居然好意思做出唾弃的样子?自己从昨天下午奔出来到现在连上顿晚饭都还没吃呢!
两人尴尬片刻。郑三打定主意,帐以后再算,山猪在前才是麻烦。冯良也自觉呸的差不多了,也就抬起头来。
掂量了下事情轻重,郑三打算先带着冯良绕过这片地界回村子里再说。老杵在这保不定就撞到个什么。冯良也知道这事玩笑不得,郑三再混也是个山里猎人,这时候听他的没错。两人难得一致,牵着驴子调头绕路。